傍晚的时候,天下起了朦朦的小雨。秦淮之上一叶扁舟在烟雨里缓缓前行,舟头乌衣轻衫的男子似乎并没有察觉雨意,依然负手远眺着烟雨中的山水。
天色颇暗,远看去,这烟雨中的江南便像是着墨的画卷,泛着浅浅的蓝与云雾缠绵。近处,新生的嫩荷青翠。远处,老旧的山水苍茫。
他修眉微蹙,眉间朱砂幽艳,那双眼清亮迷离,如携烟雨。
雨点江南墨点眉,薄衫欲染草色浓。
瘦骨难将胭脂困,冻醪红炉风月中。
十年了,她离开已经十年了。
遥想当年,他于这汴南烟雨中为她点眉,十年过去,故地重游,故人却在何处?那时他负气恼怒,不肯稍有退步,回首之时,却早已没有那人的足迹,从此天高云阔,碧落黄泉。
隽儿,隽儿,是否真如当时所说,我在勾心斗角中垂垂老去,你在世外桃源,还如当年模样?我们还能再见面么?在离开这人世之前,你定要来见我一见。
小舟随波逐流,雨势渐急打在荷叶之上迤逦绝响。岸边一树树的紫薇花随风落入舟中,当年她是不是也如这般一叶竹筏,满载着半船落花、半船逍遥,行走在烟雨中?
回忆一起,便如钝头子割肉。一身衣衫被雨水浸湿,没有方才的慨然高古,却越见骨骼清标,气质不俗。两岸低垂的杨柳、舟桨**漾的碧波、一圈圈刚刚散尽又开始激**的涟漪,似他纠缠的心事。
而这时一只箬竹编成的竹筏悠然摇来,轻舟红藕、芷汀卷浪,舟头一人撑着长篙而立,浅褐色的道衣被雨水浸湿,如荷茎立于风雨中。发长七尺,油光可鉴,浸满了水更似匹练般浓墨。她仰目望着船头上的男子,悠悠吟唱: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一声吟唱犹如春上惊雷,沉思中的男子蓦然睁开眼来,不可置信的看着她:烟雨点着江南,而墨点着她清秀的眉宇。一别十年,原来一切都还没有变。
“……隽儿……”柔肠百转,终于叫出她的名字。
“云写。”她低唤,委婉如落在竹筏上的紫薇花。雨势又急了,滴滴清水从翠绿的竹枝缓缓滑落,击打着竹筏,滴咚滴咚,像他们的心跳。
山与水都在相视中近了,云写跃下了船头,如古老《越人歌》里所写,用五彩鸾被裹住她瘦削的身子,轻轻拥入怀中,缠绵共枕。
“隽儿。”喘息中云写低唤。
“……嗯。”离昧声音轻颤。
“别走了!”声音带着迟疑与担心,十指紧叩着她的十指,似怕她再度离去。
她抬首吻了吻他眉心的朱砂,“好。我不会离开,便是没有孩子,也不会离开你。十年了,我们还有多少个十年呢?让我们手牵着手,慢慢变老。”
云写心一酸,清泪如雨,捧着她的脸如捧珍宝,“隽儿,我爱你,爱绝了你。”
“我也是,爱绝了,恨不得能与你融为一体。”
“那便,融为一体吧。”俯首深深地吻住她,云雨缠绵。
这个春天,汴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离别十年的相思所凝么?一江春水,载着一船花脂春意、低吟浅喟缓缓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