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私自放走战犯申之剑,李兰贞被撤销纵队政治部敌工科科长一职,并被开除党籍。一九四八年底,她转业到地方,组织上按副科级别给她安排了工作。

一九五〇年初,她在大街上遇到了老战友杨天龙。龙城解放后,杨天龙也脱离了部队,进入龙城荣军医院长期休养,治疗伤残,他也享受副科级待遇。

年底,二人到区民政局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没举行任何仪式,像战争年代那样,两个人把铺盖搬到一起,杨天龙下厨做了两碗汤面,就这样把婚结了。

夜里躺在**,她睡不着,想起十四年前第一次到大槐树,就是杨天龙把她背到江山面前的,她还忆起,罩住她脑袋的头套里有一股酸臭刺鼻的气味。小时候曾听奶奶念叨过,老家有这样一个说法——第一个背自己的男人,就是自己命中的丈夫。

看来她命该如此。

听说女儿嫁了个科级干部,而且还是个瘸子,母亲韩素君差点气晕过去,说:“你嫁的什么人呀?凭你的条件,再差也得嫁个师长,对吧?你倒好!将来我和你爸靠谁照应?”

她笑笑说:“现在新社会了,不是从前了,人人平等,不需要谁照应谁。”

那年在飞机场挨了张勇一枪,加上儿子立文的死,韩素君受到惊吓刺激,断断续续住了一年多的医院,脑子时好时坏,以后不管她说什么,家人尽量都让着她。

父亲余乃谦替她打圆场道:“杨天龙在飞机场救过我的命,算是我的恩人,这个女婿我认!”

她想起,那年在天柱峰,杨天龙也曾替她挡了一枪,也算是她的救命恩人呢。

余乃谦只干了不到一年的解放军军长。南京解放时,有关部门缴获了保密局的档案,查到他竟然还是个军统卧底特务!这下军长没法干了,他一边喊冤写申诉,一边等待组织上的结论。由于当事人都不在,谁也说不清,后来请专家鉴定档案上戴笠的笔迹,最终认定戴的签字是伪造,这才作罢,但也不适合再带兵,遂脱离军队,按正厅级待遇安排到省政府当了一名参事。

手中无权,余乃谦心有不甘。这时候韩素君反而大彻大悟,把一切都看开了。身体渐好之后,她信奉了基督教,床头摆放着一本厚厚的《圣经》。她劝丈夫说:“这世间的人,一辈子争来争去,无非是权呀、利呀、地位呀,到头来不过是一个死,有啥意思?还是当老百姓好,啥也不争,图个温饱、清净、平安就成,对不对?”

她把《圣经》上的话念给丈夫听:“我们**裸地来,自当**裸地去,上帝会收回他给予的一切,愿上帝保佑你,阿门!”

余乃谦打个长长的哈欠说:“话是这个理。可是今儿个信了,睡一觉,明儿个又忘了——人都是这样。”

一九五五年秋末的一天,在街道办担任爱国卫生运动委员会副主任的李兰贞,被叫到龙山脚下的军区大院参观。现场会结束之后,她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独自沿着营区里一条漂亮的林荫小道溜达。走着走着,总觉得路边的一栋房子眼熟,本来走过去了,却又忍不住折了回来。

她看到原先高大的门楼没了,变成了铁栅栏大门,围墙变矮了,门口的岗亭也换了样式……她懵懵懂懂地朝大门走去,从岗亭里出来一个小战士,拦住了她。

小战士警惕地问道:“同志,你找谁?”

她愣了一下,恍然道:“噢,我不找谁,我随便转转。”

小战士礼貌地说:“对不起,这里不能随便转。”

她抱歉地冲小战士笑笑,转身就要走开,这时,只听大门里面有个熟悉的声音道:“小张,是谁呀?”

小战士说:“不认识。”

大门从里面拉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身着新式军装,佩戴少校军衔,看上去十分英武。

二人对望一眼,都吃惊地张大嘴巴,同时欣喜地叫道——

“李兰贞!”

“杨淑芳!”

杨淑芳奔过来,兴奋地拉起李兰贞的手,笑着对小战士说:“小张呀,这位是李阿姨,我和首长的老战友。李阿姨参加革命时,你还没出生呢!”

小张冲李兰贞敬礼道:“阿姨好!”

杨淑芳热情地拉她进家。走进院子,她看到窗前的石榴树没有了,院墙边上那两棵柿子树还在,原先那里有一个旧秋千架,现在换成了新的——小时候她和立文经常在那上面**秋千,熟悉的场景令她的眼睛微微湿润。

闲谈间她了解到,江山现在是军区副司令,不久前刚被授予中将军衔;杨淑芳现在是军区总医院的副政委,副师级;他们夫妇已经有了三个儿子——江文、江武和江斌。杨淑芳自豪地说:“如果老江不反对,我还会为他江家生一串儿子!”

杨淑芳问起她的个人情况。听她说嫁给了杨天龙,杨淑芳一怔,叹口气道:“也好,都是老战友,彼此知根知底。老杨是个老实人,会一辈子对你好。”听说她只定了个副科级,杨淑芳又道:“你是有点亏。我呢,也亏啦!老江要是个上将,我可能就给授个中校。”

后来她了解到,一九五五年授军衔时,对女军官授衔控制得很严格,全军女干部只授了一个少将李贞,几个大校和上校,刘伯承元帅夫人汪荣华也仅仅授了个少校。

她笑笑说:“我是犯过错误的人,要不是江司令护着,当时可能得坐牢。现在有个饭碗端着,很知足了。”

杨淑芳说:“对!知足常乐。”

说起她犯的错误,杨淑芳道:“老江说过,当时处理你,迫不得已。哎,你的党籍,恢复了吗?我记得老江说,找机会给你恢复。”

她摇摇头。

杨淑芳说:“唉,你转到地方上,他就说不上话了,地方上的事难办。可惜啦!”

她说:“没事,是我做得不好,我不够格。”

杨淑芳笑着说:“你呀,总是谦虚。啥时候你再立个大功,就给你恢复党籍,给你提职!”

不久,她果真遇到一个立功的机会。

那天她到区粮管所买粮,遇到一个中年男人,那人四方脸,浓眉大眼,下巴上有一颗醒目的黑痣。听人说他是新来的华所长。她总觉得这人面熟,以前似乎在哪儿见过。回去后,她一直放不下这事,想呀想呀,终于眼前一亮,隐隐约约想起来了。

她不放心,又拉上杨天龙去了一趟。杨天龙站在一旁瞅了好一阵,也想起来了,冲她点点头。她把杨天龙打发走,来到华所长跟前,直直地望着他。华所长抬头,与她对视片刻,眼神明显地错乱,表情也很古怪慌张,下意识地摸一下那颗黑痣,脑门上沁出了细汗,支吾道:“同、同志,你找谁?”

“我就找你。”她说。

华所长四下看看,说:“屋里坐吧。”

她随他进入所长办公室。他慌张得厉害,给她倒热水时,有一半洒到了桌子上。她不客气地坐下,吩咐他把门关上,说:“华所长,请坐吧。”

他坐在她对面,下意识地又伸手摸一把那颗黑痣,面若灰土,汗水从额角滴落。

“我提一个人,华所长或许认识。”她说。

他嘴巴哆嗦一阵,重重地叹口气,垂下头:“你是余小姐……”

她点点头:“天下太小,李二丑,我们又碰面了。”

那年申之剑血洗大槐树,就是他带的路。她“投降”后随申之剑回龙城,路上和他有过几次照面,紧接着他被郭炳勋下令关了起来,再以后就不知道他的下落了。

鬼子来的那一年,李二丑和苏小淘逃出龙城后,他先是回到家乡,在母亲已死房子被毁的情况下,他参加了一支八路军队伍,改名华抗战,解放后转业,先是在市粮食局工作,不久前刚下到这里当所长。

现在,他属于典型的“镇反”漏网分子,举报他,也许她就可以当科长,重新入党。

他突然想起什么,起身走到一个木柜前,掏出钥匙,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堆东西,捧到她面前。她看了看,有五枚立功奖章,一摞立功受奖的证书,还有一个第三野战军组织部颁发的三级伤残证书。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有点过于严厉,不由得冲他笑了笑。

他仿佛受到鼓舞,索性脱掉上衣,光着膀子,把胸前和后背上的三处伤疤亮给她看,又指着左肋说:“这里还有一颗子弹没取出……”

然后,他呆呆地望着她,满眼都是哀求……

她居然有点肃然起敬了,感觉眼角湿漉漉的,站起身来,说:“华所长,我明白了——世上早已没了李二丑,你已经赎过罪了,用你的行动。你不该再受惩罚。今天就当没这回事,好好活着,好好工作。”

说罢,她绕过他,往门口走去。

在她身后,他缓缓跪下了……

一九五七年春,上级号召党外人士向党提意见提建议,余乃谦也接到了开会通知。

他去开会前,夫人问他:“你想提哪些意见?”

他哈哈一笑说:“废话少说,拣重要的提。”

夫人问:“哪些是重要的?”

他在家憋了太久,感觉有好多要说的话。想了想,说:“以前共产党老骂国民党腐败透顶,现在我觉得,他们也有了这种苗头,一些干部比待遇,比级别,比房子,比老婆,比车子。当然了,共产党也是人,不是神,可以理解。我觉得,他们应该向我学学——我这一辈子,不爱钱,不好色,不贪不嫖,不养小老婆,男人做到这一步,不容易!”

夫人撇撇嘴说:“我看你得管住自己这张破罐子嘴,现在可不是从前了。”

他拍拍脑袋,自知失言,像小孩子那样腼腆地笑笑,说:“我知道,以前可以胡说,如今得改改。”

见风使舵是他的拿手好戏,这个难不倒他。那天的会议上,他没怎么提意见,一个劲地说好话。结果,那些慷慨激昂提意见的人,不久即被打成右派,他却毫发无损。

这年年底,他被推举为省政协副主席。得到确切消息,他对夫人说:“天老爷!我是副省级了!”

他哈哈大笑,笑得喘不动气,气血翻涌,通身舒泰。夫人以前曾鄙夷他想不开,她就不明白,男人来到这个世上,不就是来争权的吗?

笑着,笑着,突然他一翻白眼,摇晃两下,扑通一声倒地,昏迷过去。

夫人费力地去扶他,说:“老东西,你还是没活明白呀……”

从这以后,他就再没有站起来。

几天后,他去了城市另一角的革命公墓。

大饥荒过后的一九六三年,李兰贞和杨天龙商量,说她不想待在城里混日子,想搬到乡下去,自食其力,种田也好,养鸡也好,办个学堂当老师也行。杨天龙一切都随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时候,她的母亲韩素君已经过世,她在城里没有了牵挂。

他们决定去杨天龙的老家大槐树,听说那里前几年饿死了不少人,有大片土地撂荒。她辞去工作,他们租了一辆卡车,拉上本来不多的家当,还有三个领养的孩子,以及祖母的骨灰盒,一大早出发,傍晚就到了大槐树。

他们结婚之后,她一直怀不上孩子,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她,这辈子不能生育了。之前,他们已经领养了哥哥立文和嫂子蓝惠的儿子余果,她给他改名叫李未果——暗喻他是一颗未成熟的果实。这之后,又领养了两个男孩,一个是烈士子弟,父母双亡;另一个是被人遗弃在大街上的,不知其父母是何方人氏。

那棵五百年的大槐树还在,形如巨盖,有风吹来,发出絮絮叨叨的声音,仿佛一个慈祥的老婆婆,在诉说百年的沧桑。

他们在大槐树旁找了两间石头房子安了家,又在山坡上选了个地儿,葬了祖母的骨灰。

杨天龙的老家就是这个地方,当年她参加革命也是在这个地方——就当是叶落归根吧,人生画了一个圈,起点也是终点。

她想起汪默涵曾经说过,咱们闹革命,是为了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让他们吃饱穿暖,孩子有学上,病了有医看。回到大槐树后,她看到很多人家还住在原先的破房子里,吃了上顿没下顿;孩子没有学上,整天在山沟里钻来钻去,打打闹闹,学不到东西不说,还有危险,遂打算先办个小学校,把孩子们招进来。老杨每月有公家发给的伤残金和生活补助金,可以省出一些钱来办学,这样就把孩子们的学费都免了。

在以后的许多年里,她教书,学生由最初的十几人,到最多时的三十多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老杨开垦出六亩山地种粮种菜,全家吃饭问题解决了。老杨还像以前那样,一天说不了几句话,他干活不惜力,除了种田,有空他就拖着一条瘸腿上山植树。十几年之后,四面荒山都变绿了。

在大槐树的日子,虽然艰苦,但她是称心的。

好像只有一件事情令她很不开心,久久难以释怀。

一九六六年夏天,全国开展轰轰烈烈的“破四旧”运动,有一队红卫兵打着红旗来到这里,硬说这棵大槐树也是“四旧”,因为它太老了,经历了明清两朝,是封建社会的流毒余孽,必须破掉它。

然而树太大,遮天蔽日,革命小将们不知拿它怎么办好。

有人提出点火烧。接着有人反对说,历史上它多次被烧,更是无数次遭受雷击,可它每次都死不了,这老树太顽固,生命力太强,得想个万全的法子破掉它,最好是连根拔起。

小将们开了个诸葛亮会,人人出主意想办法,最后决定先锯断,再挖根。他们弄来七八张大锯,两人一组,环绕着大树开锯,大伙轮流上,锯了两天两夜,折断了几十根钢锯条,每个人的手都磨出了无数血泡,好不容易才把它锯倒——它轰然倒地的那一刻,人们感觉整个山谷都在晃动……

挖根,又用了两天,把革命小将们累惨,他们带着胜利的喜悦和极大的疲惫走了,没有了大槐树的大槐树,顿时让人感觉空旷了许多。

没有了大槐树的大槐树,还能叫大槐树吗?

第二年,她在大槐树的原址上,栽上了一棵小槐树苗。它活了下来,到她去世那一年,已是杯口粗,枝繁叶茂。

她是一九七八年底去世的,活了六十岁,正好是一个甲子的岁月。

她抗战前参加革命,依她的资历,逝世后可以进龙城的革命公墓。然而她却给老杨留下遗言,哪里也不去,就留在大槐树。她说,当年她跟汪先生出来参加革命,第一站是在这里,死后也要埋在这里。

她的墓碑后面,是祖母的墓,仿佛她就在祖母的怀抱里,祖孙二人永远相陪相伴。

又过了两年,杨天龙也去世了。

让人感到奇怪的是,老杨死后,没和妻子同穴埋葬。二人的墓碑并排相挨着,中间隔了一米的距离。人们猜测说,也许老杨清楚,女人心里真正所爱的男人并不是他,他配不上她,所以才没有合葬,他有自知之明。因此可以说,他是个厚道人、实在人、大好人、值得尊敬的人。

她去世大约十年之后,一辆小轿车开进了大槐树。

这时候进山已经很容易,大槐树四面的山都打通了隧道,一条省级公路穿过狭长的大槐树山谷,往南直通旅游胜地天柱峰。

小轿车开进山谷之后下了公路,向东一拐,不远处就是那棵已经长成碗口粗的槐树。小车停住,下来一老一少两个人,老人看上去七十多岁,鹤发童颜,面容清癯,西装革履,腰板挺直,戴着老花镜。

老人久久打量着粗壮的槐树,目光温润,表情肃穆。年轻人在一旁介绍说,那棵老槐树就在这个地方,据说当年国民党烧过它,没烧死;日本鬼子烧过它,也没烧死;“**”爆发那年,红卫兵把它锯倒刨根,老槐树才没了的,很可惜。

老人突然开口道:“国民党烧它那一次,就是我带人来的。”

年轻人一怔,抬手扶扶近视眼镜,一脸惊讶,重新打量了一眼老人。

这位老人就是申之剑。

那年他逃出龙城,一路扮作乞丐,几经历险到了北平,后坐飞机回到南京。由于国军败仗连连,他对党国越来越失望,便没再上战场。一九四九年到台湾后,很快退出军界,成为一个商人,并和一位当地女子结了婚。

一九八七年,台湾当局开放去台老兵回大陆探亲旅游,他第一批报了名,半年之后得以成行。他在大陆已经没有直系亲人,到龙城后,他向台办的工作人员提出,想到大槐树来看看。台办的人费了好大劲才搞清楚,他所说的大槐树,不过是大阳山区深处的一个山谷,原先有过一棵树龄几百年的老槐树而已。

年轻人定定神,说:“申先生,我们了解过了,现在这棵树,是一位山村女教师栽种的,她叫李兰贞,是一位老红军,十年前过世的。”

从龙城一下飞机,他就向台办负责接待他的人提出,想找一位名叫李兰贞的女士,她原名叫余立贞,她父亲叫余乃谦。余乃谦大名鼎鼎,一说人们都知道,当天就查清了李兰贞的下落,所以来这里之前,他已经知道她去世了。

年轻人叫来了大槐树村的村主任,村主任在前面带路,三人爬到一个小山坡上,一眼就看见三座小小的墓碑,普通的石头刻的,三个坟包都是黄土堆起来的。从这里往下看,是一座两层的楼房,房顶上飘扬着一面国旗。村主任指着楼房说,以前李老师就在那地方教学生,她活着的时候还没有这个楼,当时是几间石头房子。

村主任和年轻人到一边抽烟去了,他缓缓走到她的墓前,只见墓碑上刻着“李兰贞同志之墓”七个字,没有生平介绍。

他注目片刻,鞠了三个躬,然后从贴胸的口袋里,摸出一个钱夹,打开,抽出一张小小的老照片——那是她十八岁那年,他头一回到她家,她赠给他的礼物。照片上的她,那么清纯,那么典雅。照片右上角写着“十八岁留念”几个小字,年代久远,已经看不真切了。

五十二年来,这张照片一直陪伴着他,离他的心脏很近很近,从没有与他分离过。此刻,他默默地对她的照片,同时也对她的坟墓说:“贞贞,在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是我此生唯一所爱的女人。这辈子没做成夫妻,咱们天堂里见——天堂里不会有国共之争吧?”

他摸出一个打火机,把照片点燃。照片很快燃尽,一缕青烟飘向空中,宛若一个远去的、谁也抓不住的魂……

一九七八年夏末秋初的一天夜里,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了很多已经死去的人,有父母奶奶,有汪默涵,有罗金堂,有哥哥立文和嫂子蓝惠等人,居然还有龚黑柱,他们一个个栩栩如生,微笑着向她走来……

这时候她已经查出罹患癌症,自知将不久于人世,便向老杨和李未果提出,能不能带她上到东山顶去看看。她在这山窝窝里待得太久,感到憋屈得慌。

李未果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马上要到龙城上大学,他说要带妈妈到龙城去转转看看,杨叔叔也一块去——这些年来,孩子一直叫她“妈妈”,叫老杨“杨叔叔”。

她没有同意。她是个病人,行动不便,不想再给孩子添麻烦。李未果拗不过她,只好从生产队借了一辆手扶拖拉机,一大早拉着她上山,老杨也跟着去了。

山上修了简易的盘山公路,手扶拖拉机勉强能开上去。当年打仗时,站在谷底,感觉四面的山好高好高。如今上山,不觉得那么高了,一会儿就到了山顶。

李未果搀着她下车。在她眼里,孩子越长越像他的母亲蓝惠。她没有见过嫂子蓝惠,只见过她的几张照片,李未果的眉眼、鼻子、下巴,像极了他的亲生母亲。

这些年,李未果常常让她想起汪默涵。汪就是因为深爱他的母亲蓝惠(汪默涵叫她岚岚)不能自拔,才决绝地与她说再见。她的命运之波澜,一切都是因汪而起;李兰贞这个名字,似乎也与李雅岚有关。

说到底,是因爱而起。

人生的磨难与毁灭,往往不是由于恨,而是由于爱,就仿佛汪默涵之于岚岚、申之剑之于贞贞、余立文之于李雅岚、她之于汪先生。爱情就像一把火,可以给人温暖,给人光明,也可以把人烧焦。爱是危险的,尽管如此,还是有那么多的人不顾生死,飞蛾投火一般,把自己置于绝境。爱与恨,有时只在一念间,天堂与地狱,就像左手与右手,每天都不离你左右……

爱也罢,恨也罢,只要爱过,就知足了。世界需要爱,不需要恨。

爱情、革命,都是浪漫的事,也蕴含着无尽的沧桑。但这一生,她不后悔。她出来革命,不是为了占有,不是为了争夺,而是为了寻找爱,为了化解恨。这一生,一切经历如梦似幻,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她不想有任何的抱怨。

过往的光荣,不会灰飞烟灭。

她站在山巅,久久地望着东方喷薄而出的太阳出神。起风了,她伸手到怀里,摸出一个十分陈旧的笔记本,打开,从里面捏出一样东西。李未果和老杨都看清了,是一根蓝色的羽毛。

十八岁那年秋天,她从家里偷跑出来,跟汪先生私奔进山,途中,清晨,也是这样的时刻,山洞门口一棵高大的核桃树上,两只漂亮的鸟儿在嬉戏亲昵。她跑出来欣赏它们。它们受惊飞走时,抖落了这片羽毛,她伸手接住了它。

许多年过去,她把几乎所有的东西都丢掉了,唯有这根蓝色的羽毛,一直没有丢,夹在汪先生送给她的一个笔记本里。

阳光明媚,清风浩**。她像个淘气的孩子那样,微笑着举起那根羽毛,手一松,羽毛飞起来。它飘呀,飘呀,飘呀,一直飘向未知的远方……

2017年4月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