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消息有,坏消息更多。对于余乃谦一家来说,最要命的消息,莫过于梁守盘作为中央派到龙城的接收大员,从重庆抵达了龙城。
梁守盘来龙城当天,就召集社会各界开大会,发表重要讲话。首先宣布中央的任命,由他本人就任龙城市长,兼任龙城警备司令。他要求龙城军民,一定要听中央的话,绝对服从中央和蒋委员长的领导,维护好龙城社会秩序。他庄严宣布,按中央之规定,凡有汉奸嫌疑者先交权、交枪、交资产,待甄别后,加以处理。最后他说:“经过八年抗战,天晴了,天亮了!龙城军民,务必上下勠力同心,尽早清除汉奸势力,恢复国民政府的各项权力,建设一个新的龙城。”
人们最关心对汉奸的处理。结果人们都看到了——这天,社会各界都有代表参会,就连待降的日军也派代表到会祝贺,向梁市长和社会各界表示,驻龙城日军自会尽力维持好秩序,一心等待国军主力前来受降。
两个过去八年中龙城最重要的人物——伪市长马国良,伪副市长兼伪军第八师师长、伪警察局长余乃谦,却没有受到邀请,令人产生无限遐想。
龙城社会上私下流传一份汉奸大名单,排名前两位的,也正是这二人。
当晚,马国良秘密造访东大营。自打听说梁守盘要回来,余乃谦不再回家住,一天到晚待在东大营里,哪儿也不去,这里有他的近一万人马,别人想搞他,就是插了翅膀也飞不进来。
马国良来东大营之前给余乃谦打过一个电话,余乃谦担心门口有梁守盘的探子,没让马市长坐小汽车,派了一辆拉煤的卡车把他接了进来。他径直进入余乃谦的卧室,顾不上客套,直截了当地说:“乃谦兄,我打算走人。”
余乃谦微微一怔,道:“老兄往哪儿走?”
“这个嘛,还没想好,先离开龙城再说。这里已是危地,你我性命危在旦夕。”
“老兄太悲观了吧?”
“现实明摆着。汉奸已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你我一旦落入姓梁的之手,还有活路吗?”
余乃谦沉默了。
马国良提出,三十六计走为上,但他现在大摇大摆出城已不可能,但是余乃谦的部队每天都有车辆进出城,梁守盘初到,他的警备司令部正组建,尚未有足够的兵力接管、盘查,现在走,正是好时机,再晚就来不及了。
“你我兄弟一场,希望乃谦兄最后帮我一回,派车送我安全离开。”马国良抱拳冲余乃谦作了个揖。
已是秋末,天气寒凉,马国良的额头却挂着零星的汗珠。这一瞬间,余乃谦也有了逃走的打算。但是他很快冷静下来,端起茶杯,小口品茶,心中便有了主意,放下茶杯,缓缓道:“国良兄,你能不能听我一句?”
“余兄请讲。”
“我问你,你能跑到国外去吗?”
“怕是不能。”
“你去投共产党八路军?”
“更不可能!”
“那好,我想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有容身之地?哪里能安全?恐怕都不能。亡命天涯,惶惶如丧家之犬,不如以静制动,先留下观察一阵再说。”
“余兄呀,我总不能留下等死吧?你手上有兵,或许可以自保,我呢?我拿什么跟姓梁的周旋?”
“国良兄少安毋躁,听我说完。这姓梁的恨我,远甚于恨你,他最想做掉的,其实是我,他盯上的不是汉奸,而是我手上这一万兵。你手上无兵,他盯你干啥?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马国良擦一下脑门上的汗:“余兄说的也有道理,可我还是不放心,我家门口,今天突然多了些不三不四的人,肯定是姓梁的派来的。这样下去,你说我能睡个安稳觉吗?”
“这正是兄弟下面要说的——干脆你跟我一样,搬这里来住,没事不要出去,他姓梁的手头没人没枪,一时半会儿奈何不了咱们。”
听罢,马国良激动地站起来,要向余乃谦鞠躬致谢。余乃谦急忙站起身,扶他坐好。主意拿定,二人心情因此都变得轻松了些,不那么沉重了。马国良回忆往事,感慨地说:“你当这个所谓的汉奸,还是我拉进门的,你不怪我,还能帮我,说明我没看错人,我们比亲兄弟还亲。”
余乃谦道:“人一生下来,走哪条路,都是命中注定,怨天尤人有何用?当初我若不跟老兄进这个门,哪有现在这一万人马?说一千道一万,老兄是我命中贵人,我永远得感谢老兄呢!”
二人情绪都很激动,聊到很晚。为了不出意外,余乃谦当晚留下马国良,没有放他回去。第二天,又派兵押车把他家眷接过来,在自己的住室边上,给马家人腾出了三间房子,日夜派兵值守。
这下马国良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新成立的龙城警备司令部派人给马国良和余乃谦送来梁守盘亲笔签署的通令,请他们择日到警备司令部报到,当面说明抗战期间有关通敌的情况,接受指证。马国良急慌慌拿着通令来找余乃谦,商讨怎么办。余乃谦二话没说,要过马国良手中的信笺,三两下撕碎,抛在地上,气哼哼道:“报到个球!咱不理他,看他姓梁的能把老子的卵蛋给咬下来。”
不出几天,又给二人各送达一份通令,这份通令言辞更激烈,不承认龙城忠义抗日救国军的番号,勒令立即取消,不得再穿国军式样的制服;勒令余乃谦交出伪第八师指挥权,交出所有的枪支弹药和战备物资,交清所有的资产,包括现在居住的余公馆。马国良因为伪市长一职自行作废,手下没人没枪可交,只勒令他交出侵占的所有资产。并且再次重申,限期到指定地点报到,否则就要派兵来东大营抓人。
余乃谦仍然如法炮制,一概对此置之不理。冷长水建议他,把家人接来住,以防不测。韩素君来了,老母亲却死活不愿挪窝,坚决不来。没有办法,只能让管家老常和一个厨师留下照顾老太太。
韩素君认为,老太太不来更好,由她占着那大房子,梁守盘就没办法没收。
老太太留下,余乃谦倒也不用太过担心——梁守盘如果派人到余公馆滋事骚扰,敢动老太太一根汗毛,那么他就敢豁出去,带兵上门灭了他姓梁的!余公馆本不属于敌伪资产,是他战前置办的,梁守盘逼迫他交出,纯属无理取闹,给他难堪。
又过几天,伴随第三封通令送达,来了几个警备司令部的人,带着大喇叭,在东大营门口叫嚷喧哗,直呼其名,勒令余乃谦、马国良两个大汉奸赶紧滚出来,到警备司令部受审,扬言如果再不出来,就冲进去拿人……
搞得余乃谦不胜其烦,吩咐副官张云,带一个排的卫兵,全副武装列队来到大门口,连推带搡,好不容易才把人赶走。
这样耗下去,总不是个办法。耗不起的是他余乃谦,随着国军主力即将杀回来,梁守盘的底气越来越足。一旦大军到达,兵临城下,他的兵权还能保住吗?想到这里,他浑身冒虚汗,比马国良还不如,马国良有他在前顶着,能吃能睡,脸色反而比刚来时好多了。
关键时候,还得靠韩素君拿主意,她决定主动出击——龙城的事,得到重庆去办,必须跑一趟重庆。她把值钱的东西装进两个大箱子里,包括从山田那里讨回来的那些“国宝”。然后,她拍打着箱子,对丈夫说:“你这下该明白我为啥拼命搞钱了吧?我们全家的命,就指望它啦!”
“夫人,你心疼了?”
“钱就是用来救命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不心疼。”她声音凄楚。
余乃谦不可能陪她去,他被警备司令部通缉,出不了城,更舍不得扔下队伍走掉,队伍才是他的**。幸好有张勇在,张勇一如既往,愿意鞍前马后地效劳。梁守盘归来之后,全市官员大换班,张勇虽然也是在册的汉奸人选,警察局长已换成梁守盘的人,但张勇似乎有重庆方面的后台支撑,梁守盘不敢拿他怎么样,他倒是可以自由行动。
韩素君和张勇精心制订了去重庆的路线图——先坐火车到南京,然后乘船西上,直达重庆。为了安全,张勇特意挑选了三个身强力壮枪法好的老部下,全程护卫。
临走的那天夜里,天上飘着这一年的最后一场小雨,余乃谦到东大营门口为夫人送行。他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有可能见不到夫人归来,情绪极度低落,内心充满哀愁和伤感,以前夫人多次外出,从不曾像今天这样令他柔肠百结。夫人也是心中忐忑,拉着他的手,一再说:“乃谦,别急,别怕,耐心等我的消息。”
夫人乘坐的小汽车远去了,余乃谦仍然站在雨中,久久不动。雨点似乎变成了雪花,落在脸上,冰冷刺骨。
也只有在夫人面前,他才肯展示自己软弱的一面。待转过身子,他重又振作起来,朝营院深处的住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