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默涵的警卫员小赵一个人回到方庄,李兰贞问他,汪副政委呢?他支支吾吾说,首长跟一个哑巴走了。问去哪儿了?他说不上来。李兰贞急了眼,上前一把薅住小赵的脖子,抬脚就要踢他——她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粗暴过。
她扔下小赵,闯到江山的办公室兼卧室,急慌慌地说:“江司令,不好啦!汪副政委肯定跟那个哑巴进城了。”
江山一听,当即火冒三丈——堂堂军分区副政委,一个党的高级领导干部,不请示不报告,无组织无纪律,擅自跟人进入敌占区,得冒多大的风险——这不是第一次了,那年汪默涵就曾这么干过一次,偷偷跑到龙城,说是去报仇,走了之后让江山提心吊胆了好多天,还以为他叛徒投敌了呢!
江山赶紧让杨天龙把小赵叫来,仔细问了下情况。警卫员把首长给搞丢了,这还得了!江山下令关小赵的禁闭。
从时间上推断,汪默涵二人已经出了根据地,想追他回来已不可能。这时候,龙城尚未建立起党的地下工作站,没有办法从城里面配合他的所谓锄奸行动,只能悬着心等——要么等他平安归来,要么等他落入敌手。
李兰贞的眼皮直跳,她清楚,汪默涵这一回面临着巨大的危险,稍有不慎就会把命丢在龙城。她急煎煎提出,愿意立刻进城寻找汪默涵,助他一臂之力。谁都知道,她父亲眼下在龙城名头响亮,如果汪默涵不幸被捉,只要她父亲愿意出面,可以保他不死。
江山久久地犹豫着,下不了决心,他担心李兰贞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他相信,对于革命队伍,她还有很大的价值,他当然不希望她有去无回。于是他说:“小李,你先别急,也许汪副政委平安无事呢?你回去反而打草惊蛇,等他真出了状况,你再回城救他也不迟。好不好?”
他把李兰贞打发走了。
他还怕她私下走掉,更担心她一人回城,路上遇到危险,便暗中派人盯着她,不许她离开司令部一步。
实则,汪默涵、苏小淘二人很顺利地进了城。
进入敌占区之前,他们把马拴在了一个堡垒户家里,徒步穿越封锁线。汪默涵化装成一个进山收购药材的商贩,苏小淘便是他的随从,挑着两篓药材走在前面。由于苏小淘熟悉道路和敌情,沿途他们并没遇到什么不测,三天后,二人一前一后,顺利从北门进了城。之所以绕走北门,因为据苏小淘以前的观察,南门面向大阳山方向,经常有日本人站岗,盘查得严,北门主要是皇协军站岗,遇到盘查,塞两块银圆就能痛快地放行。
汪默涵离开这里已有七年之久,他看到城市保存了原貌,除了有些建筑上挂着刺眼的太阳旗之外,和七年前相比没有多大不同,没有他想象中的凋敝和破败。龙城及其周边的十几个县城都在日本人手里,八路军主力和地方部队都在几百里外与日伪军对峙,抗战爆发以来,龙城没有打过仗,所以这个城市并未遭到战争的毁坏,城里人过的是太平日子。
进城后,经过一个臭气熏天的垃圾堆,看看周围无人注意,汪默涵冲苏小淘点点头,苏小淘放下担子,从一个背篓里抽出一样东西,飞快地塞给汪默涵,然后把两个背篓往垃圾堆上一丢,前头走了。
往前走了小半个时辰,苏小淘拐进一条巷子,汪默涵预感到,她的家快到了。这时是午后两点多,上班的、上学的,都没回来,如果家里有人,应该只有她一个人。
他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参加革命这么多年,经历了数不尽的枪林弹雨,九死一生,可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呀,手心里全是汗。他不想让苏小淘看出来,故作镇静地板起脸,昂起头,瞪起眼……
苏小淘停下来,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扇黑褐色的小铁门。显然这就是她的家。汪默涵四下瞅瞅,见周围无人,便走过来,经过苏小淘身边时,小声叮嘱道:“你在附近找个地方躲一下,如果有人来,你负责引开。”
苏小淘点点头,走向几十米外的一棵白杨树,树下有石桌石椅,他装作过路的,累了,坐下歇歇脚。
汪默涵竭力定定神,迈着沉重的双腿走到小铁门前,迟疑一下,举手叩门。不一会儿,里面传出一个柔柔的声音:“谁呀?”
他说:“我。”
小铁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露出来——怎么你一点都没变呀,和我梦中的你一模一样呀——汪默涵以前只设想过两种和心上人见面的方式,一是在天堂里相见,二是地狱里见,就是没想到,他们还能活着相见。
他不知道这是喜,还是悲?
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汽,那里因为眼泪打湿了眼眶。
由于他化了装——长长的胡须、戴着黑色的粗框眼镜、头发很短、身着长衫——她没有认出他来。她礼貌地问:“请问,您找谁?”
他无语,忍住喉头的哽咽,伸手摘下胡须,又摘下眼镜,顺手揉一下眼眶。望着他,她无比惊愕地张大嘴巴,脱口“啊”了一声,随即伸手捂住了嘴巴。
他以为她会瘫倒在地,但她很快便镇静下来,移开嘴巴上的手,轻声道:“请跟我来。”
他闪身进入,她把铁门闩上,在前面引着他进入正房。这是一座很小的院落,有正房两间、偏房两间,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树,正是花期,散发出沁人肺腑的清香。
进门就是客厅,他没有等她发话,一屁股坐在红木沙发上。她倒上一杯热茶,默默放在他面前。七年前在龙城搞地下工作,每次见面都是她先倒一杯热茶给他——多么熟悉的动作,多么熟悉的味道,但一切皆已物是人非。
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极其难堪的沉默,时间仿佛凝固了……终于还是他开口道:“李雅岚……岚岚……冷眉,你告诉我——你是人,还是鬼?”
一句话,令她泪如雨下,上气不接下气,道:“李雅岚也好,岚岚也好,冷眉也好,都已经死了,我现在叫蓝惠……默涵哥,你就当我死了吧……”
她这一哭,他硬着的心慢慢软下来,叹口气说:“我真后悔,不该把你带到革命队伍里来,你本来可以过平平安安的日子……”
她摇一下头,说:“参加革命不后悔,后悔的是,自己不坚强……”
她哭泣着讲了被捕后叛变的经过,他心中的谜底一点一点揭开。她讲述的过程中,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北墙上那张二人合影照,照片上那个穿西装的男人,宣告他的爱情大厦轰然坍塌,他收获的将是一片废墟……
“告诉我,他是谁?”他指了指照片。
她惊恐地睁一下眼睛,许久才道:“请你不要伤害我的丈夫、孩子……怎么处置我都是应该的,我罪有应得。”
“我想知道,他是谁?”
“……他父亲是警察局长余乃谦……他和他爸不一样,我和他曾经是大学同学,他一直暗恋我,但我当时并不知道。我……叛变之后,打算自杀,是他……救了我。他对我很好,这几年我很幸福……没有他,我早已死去,现在我的命,是他给的……”
他的脑袋嗡嗡地响,无言地望着她。这时候她不再哭泣,神色变得平静而茫然,说:“我知道,按照我们的……噢,是你们的规矩,血债要用血来还,早晚会有这一天,我愿意独自承受,请快点动手吧,一会儿他回来,你就走不脱啦……”
他把手伸进长衫口袋,抓住枪柄,忍不住又问道——
“岚岚……你爱我吗?”
“曾经爱过……”
“以后呢?”
她摇摇头,道:“不会再有,因为我不配……”
就是这句话,使他坠入无底的深渊,彻底击垮了他。他心一硬,从长衫口袋里取出短枪。
她脸色惨白如纸,闭上眼睛。
他盯一眼墙上的男人,铁青着脸,缓缓举起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