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还是出在苏小淘身上。
那年他从根据地逃走,回到了龙城。揪出真正的叛徒,还自己一个清白,成为他日思夜想的事情,如果做不到,他将死不瞑目!
他相信真正的叛徒还活在人间,而且就藏在龙城。
因为当时是单线联系,被敌人捕杀的那十几个人,只有两个他熟悉——上线冷眉,《劝业报》的女记者,下线黄育光,一个开杂货铺的中年人,另外有几个他只听说过化名,打过一两次照面,但不清楚具体住址和职业,无从下手。
他决计先从这两个最熟悉的上下线入手,进行调查。
黄育光家的黄记杂货铺,以前他经常去,就在三马路和道义路交叉口附近。他很快找到了,但是铺主已经不是黄家,现在叫刘记杂货铺。守铺子的,是一个老头,他话说不清,幸好那老头识字,他拿出随身带的纸和铅笔,写上他要找黄育光家的人。那老头告诉说,黄育光出事后,黄妻把铺子盘给他家了。老头非常热心,告诉了他黄妻现在住的地方,就在不远处的一个大杂院里。
他很容易找到了那个大杂院,在一间低矮的破房子里,他见到了黄妻,头一眼看到的,是北墙上挂着的一张黄育光的遗像,他的眼泪忍不住下来了——不用再问,老黄肯定牺牲了。老黄的女人他曾经见过两次,女人愣了一会儿,似乎也认出了他,嗷地大叫一声,转身拿起一根擀面杖,哭叫着,追着他打。显然黄妻把他当成了丈夫遇害的元凶——报纸上登过他的脱党悔过书,想必死难者的家人都把血债记到了他头上。
他一边躲闪,一边呜里哇啦解释,怎么能解释得清?身上头上挨了好几下,打醒了他。黄妻丢下擀面杖,又去拿切菜刀——若不是他跑得快,这回真要被那女人放血了。
这条线索没必要再查下去。他记得冷眉是南方人,本地没有什么亲朋,他去了七马路上的那座灰楼,想找一下冷眉在《劝业报》的同事,看能不能提供一点关于冷眉牺牲后的情况。到了那儿才知道,《劝业报》因为宣传抗日,早就被警察局查封了,门上的铁锁都生了锈。
两条线索全断,没有了目标,起初一段时间,他在龙城的大街小巷瞎转悠,希望碰到一个当年似曾相识的同志——如果此人还活着,那么他就是叛徒无疑。很快他发现,天上不会掉馅饼。
生计问题是大事,他得活下去。这几年,他做过苦力,到火车站扛大包,做过修鞋工,在繁华路口支一个摊子,一边干活一边打量过往的行人。他想碰到一两个当年抓他的警察,这些人肯定清楚事情的原委。却也由于时间太久,他已经记不起那些人的长相——即使能记起来,又能怎么样呢?他敢上门找人家探问吗?那无疑是找死。
无数个夜晚,他反复地回忆被捕那晚的细节,除了非人般的刑罚,惨烈的号叫,焦煳的人肉味,他忆不起更多的细节。
一天深夜,他被一阵阵嘤嘤的声音惊醒,原来是隔壁的女人在低泣,这声音在暗夜里传来,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他突然想起,被捕那一晚,隔壁审讯室也曾发出过类似的声音——那是冷眉凄绝的哭声……
想到这里,仿佛耳边响起一个炸雷,登时把他混沌的大脑炸出一条裂缝——冷眉在敌人面前竟然软弱地哭泣,这说明了什么?
他一下子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冷眉身上。
他越来越倾向于认为,冷眉有重大的嫌疑。
从此,他一门心思寻找冷眉。他十二岁就到大华纱厂当学徒,在龙城待了十多年,他对龙城的大街小巷再熟悉不过。一有空闲,他就四处奔走,希望有一天能在大街上碰到冷眉。后来他意识到,冷眉如果真做了叛徒,生活一定很优越,一定住在高级住宅区,不会住在贫民窟,所以他缩小了寻找的范围,经常到富人出入的二马路、五马路和龙山周边达官贵人居住的区域徜徉……
这一找就是四年多。
每天他瞪大眼睛转来转去,感觉眼睛都快瞎了,有时觉得街上遇到的很多年轻女人都像冷眉,到后来他把冷眉的模样完全忘记,即便是冷眉走到他跟前,他也没把握认出来了。
他决定返回大阳山根据地,投身伟大的抗战事业,不再在龙城浪费精力。
就在他收拾行装,准备离开的时候,有一天,他在龙城最有名的隆华鞋帽店门口,遇到一个少妇,少妇领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从里面出来,一阵香风吹拂,从他身边滑过去了。他浑身一震,脑袋像被重重地击打了一下——这少妇好面熟啊!柳叶眉、丹凤眼、薄薄的嘴唇、小巧的鼻子、尖尖的下巴……天哪,他顿时感到天旋地转,仿佛灵魂出窍,眼睛都睁不开了……
等他冷静下来,睁大眼睛进一步观察时,却看到那少妇和小孩钻进了一辆小汽车。他拔脚拼命地在后面追赶,然而,小汽车一溜烟跑远了,哪里是两条腿追得上的?
他决定留下来,开始了又一轮艰难的寻找。转眼半年过去,却再也没见到那女人丝毫的踪影。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是否看走了眼?抑或,那不过是一个梦境?
他简直要崩溃了。
他决定调整一下思路,不再满城瞎转悠——那少女不是带着一个小男孩吗?小男孩还不到上学年纪,少妇会不会送他上幼稚园?龙城有名的幼稚园只有三家,他只要盯好这三家幼稚园不就可以了吗?想到这里,他眼前一亮。
后来,他就时常到那三家幼稚园附近转。终于有一天,下午四点多钟,他在东湖公园北门的那家幼稚园门口,又碰到了那个少妇!他抑制住激动的心情,眼里全是泪,他用力把眼泪鼻涕咽到了肚子里……
前后左右看了看,没见到附近有停下的小汽车,他知道,这回她跑不掉了。
少妇牵起小男孩的手,缓缓往前走。他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他确信,眼前的女人就是他苦苦寻找的冷眉,虽然她略微胖了些,少了少女的清丽,添了少妇的风韵,发型变了,但她早已印在了他的心里面,不论她怎样的变化,只要让他遇到,他就能辨认出是她。
大约十多分钟后,冷眉带着小男孩进入一条小巷。小巷很深,没有人,有个瞬间,他有个强烈的想法——冲上去质问她:“城门楼子上挂出了你的头颅,报纸上登了你被杀的消息,可你为什么还活在人间?”
他甚至想趁周边没人,除掉她,报仇雪恨……但他最终克制住了这个想法,因为现在决不能打草惊蛇,否则不仅不能洗清自己,而且连命都将不保。
他记下了冷眉家的门牌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