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长的山谷,弥漫着呛人的血腥味。

激战一个多小时之后,游击队活着的人全部被追赶进那座一百多米长的小山包上。工事是以前用乱石头筑起来的,背后是怪石嶙峋的悬崖峭壁,猴子也爬不上去,所以不用担心背后遭袭,但也是无路可退,只有死守一条路。

当初江山让人筑这个工事时,大伙意见很大,认为没用,现在却派上了用场,成了救命稻草。

申之剑指挥部下从三面团团围住小山包,形成一个环形的包围圈。双方先是对射,游击队居高临下,地形占优,申之剑所部地形不利,但火力凶猛,只能依托房屋和树木射击,双方一时形成对峙。

趁着天色未明,申之剑组织了三次冲锋,虽被打退,但游击队一方的枪声渐渐稀落下来,显然弹药消耗得所剩不多——由于突遭袭击仓促出逃,游击队的人并没有携带多少弹药,有的人连枪都没拿,还有的新兵甚至是光着屁股跑出来的。

太阳出来了,激战过后,谷地被一团团的烟雾笼罩。游击队的战壕里,还剩下三十七人,也就是说,二百多人的队伍,只剩下一个零头,申之剑的部队虽说也折损六七十人,但他并没有伤筋动骨,而且弹药充足。曾子烈带着那两个完整的排从秘道里钻进来,加入了攻击,也许再来一个冲锋,就可以拿下山头。

江山左臂负了伤,鲜血直流,冷长水过来替他包扎,小声道:“司令,这下完了……”江山黑着脸道:“坚持到天黑,就有办法。”冷长水冷哼一声,没再说什么,也许只有鬼知道,还能不能坚持到天黑。

这显然是江山革命生涯中最危险的一次,以前虽说屡次陷入绝境,但是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凶险,全军覆灭就在眼前。他不想服输,他相信命运不会对他如此不公——江家只剩下他和母亲二人,今天一战,难道江家一个人都不能留下吗?他千辛万苦拉起的队伍,难道一个火种都不能留下吗?尽管心里很恐慌,手心里全是汗水,但是他不能流露出来,他得镇静,他期待着奇迹的出现。

汪默涵倒是比任何人都冷静和超然,自从岚岚牺牲后,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不知有多少次,他甚至希望有一颗子弹击中自己,好让他到天堂里和心爱的女人相会。他现在只是略微担心李兰贞,这个无比单纯的女孩,由于他的原因而跳进了火海血海,如果就这么死去,他感觉很对不住她。所以他时不时地往她那边瞅一眼,还好,由于众人的保护,她至今毫发无损。

李兰贞蹲在战壕里,腿肚子不时地哆嗦,自从拂晓战斗打响后,她两腿一直不争气地哆嗦。也难怪,长这么大,她第一次经历打仗,身边不停地有人倒下,鲜血四溅,惨声四起,每倒下一个人,就让她心尖子一阵抖。虽然恐惧,但她的视野一直没离开过汪副政委,见他一直好好的,她鼓励自己坚持下去。他是她的力量和支撑,只要他活着,她就不至于崩溃。身旁的孙玉花和蔡小梅还不如她,两人屁股上腿上都是湿的,显然吓尿了裤子。杨淑芳和江母不停地在战壕里窜来窜去救护伤员,顾不上她们。

战斗的间隔,没有了震耳的枪声,气氛极其沉闷。江山觉得,得给大家鼓鼓劲,他招招手,把大伙集中一下,扯起公鸭嗓子,声嘶力竭地说:“同志们!不要怕,我们有这么坚固的阵地,敌人攻不上来……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我们是共产党的队伍,即使是死,也要站着死!谁也不能投降,谁投降我枪毙谁!谁也不能给共产党人丢脸!”

罗金堂带头鼓掌,仰起粗壮的脖子吼道:“砍头不过碗大的疤,死了不过是屌朝上,有啥怕的!人早晚得死,早死早托生!一会儿敌人再上,老子先冲出去跟他们拼大刀,你们看我的!”

虽说罗金堂这几句话比较糙,但听着提气,刚才江山讲话,众人反应平平,罗金堂此言一出,群情激昂,有人嗷嗷叫,高喊道:“老罗!我们跟你上去拼刺刀!”

而此时,申之剑站在射界之外的大槐树下,拿不准主意是否立即组织新一轮攻击。凌晨的混战中,他左肩靠近颈部的位置被一颗子弹贯穿,伤处离颈部的大动脉就差一点点,受伤部位缠上了纱布,泅出紫黑色的血迹,他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满脑子都是贞贞。刚才有部下前来报告,杀死的一百多敌人里面,没见到女尸。他知道贞贞还活着,心里踏实了些。他最担心混战中误伤贞贞,此前他曾传令每一个士兵,不准对女人开枪,一旦见到余小姐,务必严加保护。现在他可以断定,贞贞就躲在对面山头上,如果贸然进攻,子弹不长眼睛,真要伤到贞贞,这一仗毫无意义不说,还会令他痛苦一辈子。

阵前难得地安静下来,无声无息,硝烟在晨风吹拂下,一点一点散去。

曾子烈强烈要求马上攻击,大声道:“申兄,毕其功于一役,我亲率敢死队冲锋,你留下指挥。”申之剑并不知道,出发前,郭师长私下对曾子烈有过交代:“如果不慎把余小姐打死,也没关系。唉,我也是为申副官考虑,怕他受余小姐牵累呀,所以打死她嘛,其实是个不坏的结果,一了百了,以后就没人扯这个事了。”郭师长边说边叹气。曾子烈由此揣摩出,师座是不希望余小姐活着回来的,所以他才积极要求出战,以便见机行事,把这个营地里所有的人一个不落,干净利落地消灭掉。

申之剑犹豫着,不表态。曾子烈出战心切,不等申之剑发话,戴上钢盔,拔枪往前走。申之剑从背后叫住他,说:“曾兄,你想过没有,伤到余小姐咋办?师座可是特别交代我,务必平安把她带回去。”曾子烈的心思仿佛被申之剑看穿,尴尬地摸摸鼻子,不知该怎么回答,愣在那里。

申之剑喊过两个勤务兵,对着二人耳朵吩咐几句。两个兵奋力爬上大槐树,仰起脖子,双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冲着东面的山头,大声喊道:“共匪听着——赶紧把余小姐交出来——我军饶你们狗命……”

那二人的喊叫声清晰地传到战壕里,众人都愣住了。从江山到冷长水、汪默涵,他们终于明白,这股凶狠的敌人是冲着李兰贞来的!明白过来后,冷长水不满地瞪一眼汪默涵,意思是这女人本就是个灾星,你偏要把她招引来,都怪你。接着,冷长水又不满地瞄一眼江山,意思是你不该留她嘛。这当儿,江山却在心里合计:这女子到底是不是敌人的奸细呢?如果不是里应外合,敌人的动作怎么会这么隐蔽而又准确迅速?他扫一眼不远处面无表情的李兰贞,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如果她真是奸细,早就跑了——但不管她是不是奸细,因她而招致的灾难性后果,实与奸细无疑……

听到对面的喊叫,李兰贞更是愣了好一阵,起初她以为是父亲派人来救她,想想又不对,父亲尚在狱中且不说,警察局的人穿的衣服也不是这种样子,显然这是正规军。她一下子想到了申之剑。她腿肚子不再抖,不顾危险,从战壕里探出半个身子,睁大眼睛往大槐树底下瞅……

她隐约看到了申之剑晃动的身影——果真是他!

这时,江母伸出手,一把把她扯下来,说:“俊闺女,你不要命了?你得给俺好好活着,给俺儿子做媳妇……”老太太似乎又犯了病。江山冲杨淑芳使个眼色,杨淑芳把她拉到了一边。

战壕里活着的人,都一齐望着李兰贞。罗金堂愤怒地瞪她一眼,显然也是怪她把敌人给引来,他的三小队眼看人都死光了——刚才要不是他率部拼尽全力阻击敌人,或许这些人根本没有爬上这个小山头得以续命的机会。

这一刻谁也不知该怎么办,死一般地寂静。

敌人的喊叫声持续传来……

只见李兰贞沿着战壕,朝一个豁口走去,经过罗金堂身边时,她顺手从他腰间抽出一把尖利的杀猪刀,别在自己腰上;经过杨天龙身边时,她又伸手把他腰间的一条擦汗用的肮脏白毛巾拽下来,提溜在手里。罗金堂和杨天龙呆若木鸡,竟然都没有想起阻止她。杨天龙此时穿一件布满弹洞血迹斑斑的上衣,一看就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经过汪默涵身边时,她微微停顿一下,在心里默默祷告:“亲爱的汪先生,无论如何,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得好好地活下去……”

汪默涵不敢与她对视,把脸扭向一旁。

她继续往前走……

谁都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人们只是用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

她爬上了豁口。

她跳出了战壕。

她向山下走去。一边走,一边用力晃动那条肮脏的白毛巾……

天哪,她这是要投降!

人们都傻眼了!

所有人的目光收回来,一齐望向江山。

大槐树下,申之剑看清了,那个缓缓向这边走来的人,正是他心爱的女人!她还活着……他的眼睛禁不住湿润了。曾子烈站在申之剑身侧,握枪的手抖了抖,知道师座暗示给他的任务完不成了,现在他只能祈盼对面的人开枪打死她,因为共产党是不能容忍投降的……

战壕里,人们终于反应过来。冷长水眼睛通红,低声冲江山吼道:“司令!下命令吧!”

江山抬眼望着汪默涵。汪默涵目光躲闪着,嘴唇哆嗦着,最终低下了头——现在他万般地后悔莫及——当初为什么非要处心积虑带她出来?因为她,大阳山的革命大业眼看遭受灭顶之灾,她是党员,应该与敌人同归于尽,可她竟然当众投降,让他颜面扫地,这无异于扇他的脸,剜他的心呢……

汪默涵此时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不,真希望江山开枪打死自己算了!

眨眼间,李兰贞已经走出五十步开外,高喊着:“不要开枪……不要开枪……”

大槐树下,申之剑听不清她说什么。望着一步步向自己走过来的她,他大声吩咐部下做好射击准备,如果对方敢向她开枪,立即从两侧用强大火力压制对方,同时他前移脚步,随时准备飞奔前去迎接她……

这边,冷长水举起手里的驳壳枪,一边瞄准她的背影,一边嘶哑着嗓子催促道:“江司令,你还愣啥!”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人们都望着江山。只见江山终于咬牙点了点头。冷长水仔细瞄准,食指轻轻扣压扳机……

汪默涵扭过了脸。罗金堂、杨天龙、杨淑芳等人都闭上了眼睛。

冷长水右手的食指终于用力扣动了扳机……但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江山出手推了冷长水的肩膀一下,与此同时,枪声骤然响起,像一声炸雷。

子弹擦着李兰贞的头皮飞了过去……

申之剑听见枪声,脸色陡变,他挥手示意部队从两侧开枪压制,随即一排排子弹从李兰贞身体两侧飞向小山包……

战壕里的人赶紧伏下身子隐蔽。对于江山刚才的举动,冷长水不明就里,心中恼火,举枪又向李兰贞瞄准。江山大声道:“冷副司令!算了!她害了我们不假,兴许她还能救我们呢。”

冷长水一声长叹,丢下驳壳枪。在他的身旁,汪默涵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人们提到嗓子眼里的心也随之放了下来。

李兰贞此时已走出七八十步。她用力挥动着白毛巾,大声喊道:“不要开枪!我投降!我投降还不行吗?申之剑你听着,别打了……”

申之剑这回听清了,他挥手示意众人停止射击。战场顿时又安静下来。敌我双方的人都紧张地望着缓缓走动的她……

终于,她走出了游击队的射界,那边就是想开枪,也打不中她了,申之剑悬着的心终于沉下来,他发现自己衣服都湿透了,脸上全是汗,左肩剧烈地疼痛。他扔下手中的冲锋枪,朝她飞奔而去。曾子烈等人紧紧跟上。

他们快要跑到她跟前时,她扔下毛巾,突然道:“都别过来!”

申之剑等人停下了脚步。申之剑道:“贞贞,怎么了?”

“申之剑,你要答应我——”

“贞贞,答应你什么?”

“我跟你走,你放过他们。”

申之剑一愣,扭头看一眼曾子烈。曾子烈小声道:“申兄,先哄她过来再说。”申之剑犹豫一阵,道:“贞贞,你先过来。”

“你答不答应?”

申之剑仍在犹豫……

只见她突然从腰间拔出那把杀猪刀,闪亮的刀尖紧紧逼住脖颈:“你不答应,我先死!”

申之剑不再犹豫,一咬牙:“好!我答应,放过他们。”

她似乎还不相信,刀子仍抵住脖子,一动不动。曾子烈一跺脚:“申副官!不能答应,否则没法向师座交代……”

“我是指挥官,我说了算!我去向师座请罪。”申之剑不再搭理曾子烈,大声冲她喊道:“贞贞快过来!”

她伸左手指向天空:“申之剑!你要对天发誓!”

“好,我发誓,一定放过他们。”申之剑的一只手伸向了天空。

她这才丢下刀子,缓缓走过来。申之剑想上前搀住她,她闪开了,径直向大槐树走去。申之剑和曾子烈跟在后面。曾子烈心中大为不快——如果能一举铲除大阳山的共产党,他和他的三营将功成名就!可现在,功亏一篑,一切都成了泡影!

小山包上的人,听不清他们说什么。江山料到敌人不会罢休,他悲壮地命令众人,做好战斗准备,子弹打光了,就扔石头砸,上刺刀拼,哪怕战至最后一人,阵地也不能丢。

太阳升起来,上了东山头,搁在山头上,像一个巨大的蛋黄。半个小时过去了,敌人并没再发动攻击。又过了一会儿,山谷里的几十座房子着起了火,那棵大槐树也被点着了,火光冲天而起。

申之剑命人挖个大坑掩埋了阵亡士兵的尸体,然后率部秩序井然地退出了阵地,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战壕里活着的人,都冒出头来,望着烟雾腾腾的谷地,仿佛刚才做了一个噩梦,大伙集体到地狱里走了一遭,现在梦已醒,发现自己还活着,有的人忍不住朝天放起枪来,有的大喊大叫,几近失控……

罗金堂拍着青森森的光脑壳,骂道:“他娘的,我们三十六个人的命,让一个女人给救了。说起来,丢人哪!”

汪默涵平静地说:“天不绝我……江司令,我们下去救火吧。”

江山点上一支旱烟用力吸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她竟敢投降,我要开除她的党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