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大阳山的江山、余立贞,还是龙城的余乃谦一家,都挨过了揪心的几日。

离交货时限还剩五天,老太太病了,躺在**,眼见着瘦了一圈,不吃不喝,送她去医院,她就是不去,只好把大夫请到家里把脉诊疗,又是派人去抓药,又是熬汤药,弄得家里乱作一团。余乃谦最担心老母亲身体扛不住,如果老人家有个三长两短,他就是个不孝之子啊!

余乃谦坐立不安,又把女儿写的两封信拿出来看,三看两看,发现了问题——两封信上相同的字,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笔画竟然有较大区别!他找来放大镜比对,更加证实了自己的判断——第一封信很有可能由别人伪造代写——难道贞贞真的遭到绑票不成?

这个发现让他后脊梁骨发凉,却又不敢说出口,怕老母亲再次受惊吓,加重病情。现在只能盼着郭师长尽快出手相助。后一封信上不是说了吗?“如果答应了(条件),她想回家的话,这边不会阻拦”,这显然就是个交换条件呀!

还剩四天时,终于等来了消息:郭炳勋大方地答应了信上的条件。这让余家真有点感恩戴德了,老太太也不用再服药,吃下两个大馒头,当天就下了床。余乃谦亲自到朝阳旅社找到杨天龙,告知他赶紧回去禀告,以便按计划接货。

申之剑曾经提出,弄几杆破枪对付一下就算了,郭师长却不干,说要么不干,要干就干个漂亮的,大方点嘛,全给新的,就当你小子送给未婚妻的见面礼。郭师长哈哈一笑,又道,我堂堂四十七师不缺这么点家伙什,就大阳山那几个共产党的小蟊贼,你即便送给他飞机大炮坦克车,他也翻不了天。

这一下让申之剑在未来的岳父岳母面前很有面子。申之剑欣喜之余对郭师长说,等把贞贞接回来,他愿意带一个营进山剿匪,直到把大阳山共党余孽消灭干净,再把这些武器拿回来入库。郭师长又是哈哈一笑说,剿匪的事,让杂牌军去干吧,那几个蟊贼,不够我四十七师塞牙缝的。

余乃谦现在担心的却是,东西送过去,贞贞人不回来,怎么向郭师长和申之剑交代?若是她真的铁了心参加共产党,肯定是不会回来的。韩素君说:“走一步,说一步,大不了就直说,她入共产党了,那封遭绑票的信是假的,骗人的。”余乃谦眼睛一瞪:“这不把郭师长彻底得罪了吗?”韩素君说:“得罪是早晚的事,好在是他把枪弹送给共产党的,有这个大把柄在咱手里,谅他也不敢怎么样咱,怕啥!”这话倒是没错。余乃谦此时不再想别的,过一天是一天吧。

总不能像送彩礼那样拱手把东西送过去。郭炳勋的计划是,申之剑带一个加强排,全部骑兵,着便衣,携带五十支长短枪和所需要的子弹,提前一天出发,二十日中午赶到约定地点,要求对方接货的人员藏在山头上,申之剑带骑兵过来后,他们朝天上放枪,本方趁乱把枪弹撂下,然后返龙城,万事大吉。

申之剑有疑虑,说:“师座,共匪拿到东西,还不放人咋办?按说应该一手交货,一手放人,两清。”

郭炳勋说:“据我所知,共产党不是一般的匪,他们守信用。拿到东西,一定放人,否则他留余小姐干啥?难不成让她做压寨夫人?……哈哈,除非余小姐自个儿愿意留下。”

申之剑说:“师座分析得对。”

郭炳勋又说:“余小姐让共产党绑走,还算是幸运的,至少能落个清白身子。若是让恶匪色棍绑去,那可就悬喽……”

这话让申之剑心惊肉跳,他偷偷打开钱夹子,久久望着余小姐的那张小照片出神,盼着她毫发无损地平安归来。

二十日那天,江山半信半疑亲自带人到指定地点埋伏接货,他预计,能拿到信上开出的一半,就算烧高香了,他甚至做好了空手而归乃至遭到兜屁股追击的准备。出乎他预料,他不但如数拿到了预想中的枪弹,更令他惊喜不已的是,这五十支长短枪,长枪是去年刚刚定型制造出来的中正式步枪,短枪是二十响的驳壳枪,俗称大肚匣子炮——而且全部是油封未启用的新枪!

江山抚摸着一支油汪汪的钢枪,兴奋得全身汗毛孔都张开了。他记不起上一次像这么高兴是哪一年。有了这些硬家伙,可以考虑主动出击打一仗了,老窝在深山是不行的,部队只有打胜仗,才能得以发展壮大。

除了枪弹,杨天龙还捡到一个布袋子,打开,里面都是好吃的——饼干、糖果、肉干等等,内附一张纸条。他不识字,把东西交给江山。江山拿过纸条看了看,又把包裹封上,叮嘱杨天龙看管好,任何人不得动用,回去交给余小姐。

次日上午,江山带人扛着那些宝贝疙瘩欢天喜地回到营地。离大槐树不远的一座石房子里,早已支起一口锅,水都烧开了,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以为是做好吃的犒劳江山他们,实则是准备给罗金堂“去势”。副司令冷长水按照江山的吩咐,从庞家店物色到一个会劁猪骟马的老兽医,给了他五个银圆,把他请来给罗金堂做“手术”。老兽医虽然没干过这档子事,但他对自己的手艺很有把握,对冷长水说,劁人比劁猪骟马容易,把两个“丸子”剔出来就行,先前皇宫里面劁那么多的人,也没听说哪个会死。

罗金堂赤身**被绑在石屋里面的榆木柱子上,蒙着双眼,那具时常作孽的**耷拉着,看上去毫无生气。这人也真是条硬汉,冷长水以为他会求饶,甚至会哭喊骂人,他却一声不吭。绑他之前,冷长水曾经给打招呼说:“罗金堂,你听着,江司令说了——你是要上边的‘大头’,还是要下边的‘小头’?”罗金堂梗着脖子说:“老子大头小头都想要!”冷长水冷笑道“不可能!你犯的错误,枪毙三次都够了,江司令交代,给你留条命,但为了挽救你,只能我们替你想想办法,保‘大头’舍‘小头’,你有意见吗?”罗金堂闷声道,咋都行:“老子的命是江司令救的,老子听江司令的。”

一切都准备妥当,只等江司令回来下令“手术”。听到外面闹哄哄的,冷长水出了屋子,来到大槐树下,一下子看傻了眼——几十支闪着蓝光的长短枪摆了两排,还有十几箱子锃亮的子弹,除了几个哨位上的人没来外,全大队七八十口子人都聚拢过来了,个个高兴得合不拢嘴,比过年还热闹。从今天起,大队所有人都能挎上一支真家伙了。

冷长水挤过来,嘴巴凑到江山耳朵边,请示是否立即对罗金堂下手。江山点点头,冷长水便往回走。

冷长水刚走,江山突然意识到,罗金堂这回犯错,皆因余小姐而起,不妨听听她的意见。他把杨天龙叫过来,对他耳语几句,杨天龙便奔向余小姐所住的石头房子。这时候,余立贞已经知道她信上要的东西运到了,非常开心——这便可以见到汪先生了!杨淑芳也因此对她客气了许多。杨天龙进来,磕磕巴巴说了几句,她听不明白。杨淑芳以前在乡下见过劁猪的场面,知道怎么回事,就笑嘻嘻地对她说:“把他劁了,以后他就不会糟蹋女人了。江司令这是给你面子,让你拿主意。”

余立贞这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脸腾地红了。她确实恨死了那个差点把她糟蹋的流氓莽汉,如果那一晚让他得逞,兴许她现在已经寻死上了黄泉路。她觉得不能原谅他,就说:“恶有恶报,他怪不得别人。”

那边石屋里,锅里的水在急速地翻滚,旋起灼人的小波浪,老兽医把一应刀具和针线烫了一遍又一遍,手反复洗净了,罗金堂双腿间下刀的地方也擦洗过了。冷长水说:“开始吧。”罗金堂虽然仍是一声不吭,但他满身的汗水,像小河一样往下淌,脚底下湿了一片,不知是热的还是吓的。没有麻药,老兽医上前,掀起他脸上的蒙布,往他嘴里塞进一条湿手巾,喀喀干咳两下,说:“小兄弟,挺住喽,过了今天这个坎儿,老天爷保佑,你能活到九十九。”罗金堂咕噜了一句,意思好像是说,他娘的少啰唆,快动手。老兽医手执闪闪发亮的尖刀,蹲下,一手托起罗金堂松弛的蛋皮,定定神,手中的尖刀直逼了上去……

冷长水背过了脸。

就在这时,布帘子从外面掀开,江山大步走进来。老兽医正要下刀的手停住了。

江山道:“咋还没做?”

冷长水说:“马上。”冲老兽医做了个砍刀的动作,示意快动手。

江山看到,罗金堂**的身子哆嗦了几下。老兽医屏住气息,端起刀……

“停!”江山突然冲老兽医道。老兽医愣了一下,退到一旁。江山上前,一把扯下罗金堂脸上的蒙布,又把他嘴里的毛巾拽出来,丢到地上,“算你狗日的福大命大,以前游击队救你,今天又有个人救你。”

正是余立贞最后关头发了话替他求情,说还是再给他一次机会。杨天龙跑去报告江山,江山急着赶来,才使他逃过这一劫。

“谁?”罗金堂大松一口气,小声问。

江山说:“先别问是谁。今天我再饶你一次。以后再犯,大头小头一块拿下,决不食言!”

罗金堂垂下了头。江山朝屋外挥了下手,杨天龙进来,把罗金堂身上的绳子解开。罗金堂赶紧把衣服穿上了。

江山从杨天龙手里接过一支崭新的大肚匣子,递给罗金堂。罗金堂却不接,嘴巴一撇,摇摇头,话里有话,说:“枪嘛,我上战场夺,女人搞来的东西,我使起来手软。”

冷长水不满地瞪他一眼:“瞧瞧,你狗日的还来劲了!”

江山却笑了笑:“算你有种。”把枪扔给杨天龙,转身出去了。

那天下午,人们都聚到大槐树下,唯独汪默涵没过去,他在往石头房子上刷标语。这几天,他把所有的石头房子都刷上了标语,使那些原本像远古时代的建筑,显得鲜艳亮堂了许多,让人耳目一新。他还抽空教战士识字,给他们讲革命道理,以前他常驻龙城,和大伙接触少,这里很少有人认识他,几天工夫,大伙都记住了这个留长头发戴眼镜的大知识分子。

几天前,江山代表特委透露了对他的处理决定:拟撤销他特委委员、龙城地下工委书记、游击大队副政委职务,待报告省委批准之后再向部队传达。他痛快地表示接受,愿意潜心思过,并且提出希望当一名文化教员。他把每天安排得满满的——他害怕停下来,尤其是夜晚,一旦无事可干,他脑海里就会闪现出岚岚的音容笑貌,挥之不去。他不知道这种梦魇要持续多久——一年?三年?还是十年?一辈子?

他真的不敢往下想。

大槐树那边正在分发武器,传来阵阵欢呼声,在盆地里久久回**。一个人影快速朝他走来,是杨天龙。杨天龙附在他耳边说,江司令叫他过去谈余小姐的事。他这才想起,回到营地好多天,他竟然把余立贞给忘脑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