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兰儿随着洛公公一路前往正厅去,秋可吟与秋若伊并未跟随,留在了前厅中。只因龙霄霆格外吩咐,只需纳吉雅郡主一人前往。
彼时正值初冬时节,府中处处都是黄叶覆落,似织金锦毯一般,远远望去似将正厅围在一处,只露出一条笔直的小道来。
天边,夕阳一分一分落下,郁郁夜色渐渐升起。
近了正厅,她望去,里边光线幽暗许多,龙霄霆只身坐在窗侧,整个人仿佛是隐没在夕阳照耀不到的地方,萧索之气隐隐绕人。
霜兰儿手中端着一盏红漆雕花托盘,盘中放置着各色精致的小瓶子,皆是白釉青花烧制,有高的有矮的,有大的有小的,其余白纱,金剪子等一应俱全。其实她心中有数,给龙霄霆治眼不过是个由头,是个借口。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名正言顺进入瑞王府中。至于他的眼睛究竟能不能治好,何时才能治好,皆在她的掌握之中。
她扬一扬脸,缓缓吸了口气,踏入正厅之中。淡淡望向龙霄霆,菱唇轻启:“瑞王看起来还没用晚膳罢,不知我来得是不是时候?”
他的侧脸露了一点在即将晦暗的天色下,仿若剔透的初雪。转过身来时,只见那双眸幽暗无光,清冷的颜色依旧。轻轻启口,还是从前一般低沉的嗓音,“郡主请坐。”
此时洛公公手中奉上一盏铜柄烛火,他递给霜兰儿,旋即恭敬退出正厅,将门关阖好。走前吩咐道:“纳吉雅郡主若有事,出正厅外吩咐一声即可。”
霜兰儿步步走上前,她将手中托盘搁在他面前的案几之上,并将烛台摆好。
细碎的烛光,幽幽跳动着。好似暖光迷蒙缭绕,落在空落的正厅之中,别有一种青郁静谧的气息。点点落在他的俊颜之上,仿佛蒹葭苍苍之上弥漫着如霜白露。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在他面前微微晃了晃,他的眼神只定定不动。
果然是一点光感都无。她心内不禁唏嘘,昔年雷厉风行、高高在上的瑞王爷,如今竟真的双目失明。也不知,这是不是天意。原来一番苦心经营,积虑多年,只为拉太子下马,到头来却争不过命运。
声音沉沉,她淡淡问:“王爷此症,约有多久了?”
他低低答道:“两年前下第一场雪的时候。”
她想了想,“当初雪盲症只是诱因,其实方才我与王爷府内的沈太医聊了聊。之前不过是跟王爷您确认下时间。可能当时沈太医受雪盲症误导,不能分辨王爷您真正的失明原因,这才耽误了最佳治疗的时机。如今两年过去了,这时间虽不算长,可也不算短。我虽有些别门奇路的法子,可还是要亲自替王爷您仔细瞧一瞧,才能确定能不能管用。”
说话的时候,她十分平静,也很刻板。语毕,抬起手,她向他的脸侧伸去。
还未碰触到他的眼睛,他猛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握得那样紧。
她毫无防备,他用力将她狠狠一拽,一个转身将她反扣在窗户上。她头上佩戴的毡帽,缀满细碎的珠翠,晃动间点点都打在窗户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
他本想摸一摸她的脸,再摸一摸她的额头,可碰触到的却是她挡在面前的珠玉。如此冰冷,毫无温度。
她反抗,他却并不松手。只死死按住她。
“砰”地,她背后抵住的窗棱因着用力过猛,突然被撞开,而她整个人向后栽去,朝着窗外栽去。
外边,冷风瑟瑟吹来,夜色如巨大无边的黑翼笼罩下,那样深沉。仰面倒下,她的腰间横着搁在窗框上,隐隐作痛。透过屋檐,她的眼前,满天星斗璀璨,几乎如银河倾倒,钻辉夺目。
有一瞬间的恍惚,她仿佛置身于银河中,飘然不真实。然下一刻,他已是将她拽了回来。
“要不要紧?”一片黑暗中,他的声音有些许焦躁。
她趁着他分神,反手一扣,轻轻一拉,借力使力将他甩开几步远。
龙霄霆踉跄后退好几步后方才站稳,轻轻伸手,他摸到身边的花架,确定了自己所在的方位。
“这就是祥龙国王爷的待客之道?”霜兰儿冷冷一笑。
龙霄霆向前走了数十步,淡定自若地坐回方才的座位,侧过身,他将方才被大力推开的长窗关好。这才开口道:“郡主身手不错。”
方才他一连串的动作浑然天成,并没有半分迟钝。这不禁令霜兰儿暗暗惊讶。看来两年来,他早已习惯了黑暗的生活。他对周围的一切摆设都了如指掌,甚至连该走多少步都算好了。行动间丝毫瞧不出他眼盲。
她接口道:“北夷国的女子大多都会些防身之术,这并没什么。我学的不算精,何曾想今日竟是用来对付王爷您。王爷若是想和我过招,恐怕眼下不是时机罢。不知道的人,会以为王爷是登徒子。”
他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并不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只道:“郡主,得罪了。”
霜兰儿的心跳得有些快,伸手拭了下额头,才发觉背后竟有冷汗冒了出来,她隐隐约约感觉到方才龙霄霆是想摸一摸她的脸,从而判断她究竟是谁。此刻她轻轻喘息着,不再靠近他,只淡淡道:“王爷,还是让我帮您瞧瞧眼睛罢。我为王爷瞧眼病可是奉了贵国皇帝之命,为的是表我北夷国和平的诚意。如此重责,我可不敢懈怠,当给风延可汗一个交代。”
他不语。只是突然伸手,状似摸索着什么东西,当他摸到烛台铜柄时,竟是不慎将烛台碰翻。
霜兰儿不明白他要做什么,眼看着烛火烫向他的手背,她出声提醒道,“烛台打翻了,王爷。”
他并不理会,一任滚烫的蜡滴落手背。似被烫痛后的反应,他突然收回手,仓皇间竟是将桌上的雕花托盘扫落地。
“哐啷”,“乒呤乓啷”,几声连连响起,是各种瓶子一起滚落地的声音。
她望着满地碎片和墨色药粉,生生愣住。
他面上似有分歉然,“对不起,我一时大意,似乎将郡主带来的东西都弄坏了。”
她抬眸,“我觉得王爷很不配合,难道你不想治好自己的双眼么?”
他突然立起,循声向她走来,每一步都踏在了满地的碎片之上。周遭是那样的安静,一时间只听见薄薄的青瓷在他脚下碎成粉末的声音,清晰入耳,空洞地回响着。
他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的心愈跳愈乱,定定地站在那里,两年了,方才她竟又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不过,她已然不是从前,很快她便镇定下来。方想开口说话。
龙霄霆已是跨出步子,从她身边经过。
她张了张口,终究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一个人,走向正厅更幽暗的深处,只留给她一个萧索的背影。
他去的方向,那里是更黑暗的地方。微弱的烛光晃动着,尚在长窗边挣扎着最后一缕光芒,根本照耀不到正厅中黑暗的尽头。可是这些于他,又有何关系呢?反正他的眼前都是黑暗,没有分别。
终,他一个人,站在了最黑暗的深处,站在了表面奢华却没有光亮的地方。
没有再转身,他的声音很轻,“如果看不到自己想看的,那看不看得见,又有什么关系呢——”
隔得太远,她没有听清,只轻轻蹙眉。问道:“王爷,您能不能再说一遍。”
他淡淡一笑,略略提高了声音,“郡主请回罢。东西不慎被打翻,还请郡主改日再来。”
语毕时,烛火突然熄灭。
厅里厅外,一样的黑。
她转身离去。
夜风,卷起她的袖摆,翩飞好似绮丽的蝶翼,可惜想振翅高飞亦飞不出去。周遭,朱墙粉壁,连绵的亭台楼阁,似望也望不到头的山脉迭伏,茫茫然一时间竟不知何处才是出口。
他说,改日再来,自然是可以的。
她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就没有想过要回头。本应属于她的东西,她会一一讨回。曾经伤害过她的人,她会一一揭穿她们的真面目。从谁开始呢好呢?从谁开始下手呢?先从秋可吟身边恶毒的宫女丹青开始……再是秋端茗,最后,最后的那一个,才是秋可吟……
出了瑞王府,早有马车恭敬在门外等候。
她并没有乘坐,只是给了车夫一个冰冷拒绝的眼神。她的行踪,还轮不到秋可吟来掌控。
徒步返回驿馆,夜风四起,有点冷。她愈走愈快。
身周,是繁华依旧、喧嚣依旧的上阳城街市。
疏疏的灯笼挨个点着昏黄的火光,照耀着眼前的一切,益发朦胧起来。
她经过一处门前,那里高高悬挂着一盏盏彩灯,如五色倾泻,好似那仙女织成的铺地锦。两名妙龄女子站在门口迎客,头上脚上穿绸着缎,还镶着金丝银线,在灯光下如繁星缀身。
她认得这里,是醉红楼,是男人销金销魂的地方。让她来这里的人,她又怎会忘记,是龙腾。
脚下步子加快,她快速经过。
繁华锦绣的世界对如今的她来说,没有任何值得多看一眼的必要。如今她的世界不需要天光云色,也不需要雾霭流虹,有信念有目标即可。
远远走至巷子口时候。突然有个人在身后拍了她一下,她下意识地回头,还没看明白,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拉住,整个人撞进他温暖的怀里。
熟悉的味道,带着浓郁的酒气。
她知是龙腾,试着轻轻挣扎了下。
他炙热的呼吸洒在她耳侧,似喝多了酒,声音都带着几分迷蒙,紧紧搂住她,他讪讪一笑,“晓蓉,你去哪了?竟然让我等这么久,看我等下怎么罚你。呵呵,你说罚你什么好呢……”
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她一僵。
想推开他,可他却越箍越紧,直至两人紧密无一丝一毫缝隙。浓浓醉醉的甜言蜜语传来,“别动,我的小心肝,让我好好抱抱你。”
路人经过,皆投过来诧异的目光。
他浑然不觉。
于她,亦是。熙熙攘攘的世界瞬间黑暗,昏黄的烛光仿佛消失不见。她突然垂着手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放弃了挣扎,一任他抱着。在他的怀中,她仿佛看尽了自己半生的风景。曾经所承受的痛苦、磨难、伤痕累累……甚至连与他之间最美好的一段回忆,都成了眼前的浮幻虚影,都成了漫天飞舞的落叶,随风而去,再也不会回来……冬天过去了,是春天,可她真的不知,当她漫长的冬日过去后,究竟还有没有春天……
他紧紧抱着她。修长的手指从她的脸颊顺势滑到她的脖子,又一路向下,直至滑落至她的手腕,拇指来回抚摸着那里他曾经咬下的印记。
这样的夜晚,醉人却又忧伤。
他只是想抱抱她而已,他告诉自己,他只是想抱抱她而已。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抚平他心中无法停息的慌乱,自从回了上阳城中,他无一日能安寝,每一日都想见她,想她想得都快要疯了。
他害怕着,听说她今日去了瑞王府,他更加害怕,那种深深的恐惧令他坐立不安。
可他知道,这条路,既然走下去,就再不能回头。
“晓蓉……晓蓉……”
他怀中拥着她,口中却喊着别的女人的名字。
那种感觉,心底似在翻江倒海,几欲令他作呕,可再难,他还是这么做了,他还是忍住了。因为,除了装作喝醉,除了装作认错了人,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可以抱一抱她。
他的愿望何其简单,只是想抱一抱她而已。可连这么简单的愿望,如今想要实现已是愈来愈难。若是此刻不拥着她,感受着她的温暖,呼吸着她长发间他每夜都会惦念的味道……他甚至都没有勇气再坚持下去了……她不知道……其实他快坚持不下去了,自从知道她回去了龙霄霆身边……他真的快要坚持不下去了……他很想崩溃,可是他不能……
良久,也许是很久很久后。
一名打扮妖娆的女子狐疑地走上前,她轻轻拍了拍龙腾的手臂,满面委屈道:“王爷,不是说好了在这里等我,等下送我回尚书府的嘛。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您就移情别恋了?我可不依,我不依嘛。”
龙腾颀长俊朗的身子轻轻一震,他缓缓放开了霜兰儿,抬眸望着她,一双漂亮的眼睛,目光中有几分迷蒙,几分醉。
他轻轻甩了甩头,仔细瞧了瞧霜兰儿,眯着眼又瞧了瞧,再看了看身边的妖娆女子。颇为疑惑道:“咦,怎么回事?为什么有两个人在我面前?究竟哪个才是晓蓉?”
名唤晓蓉的女子嘟着嘴,一脸不满地瞪着霜兰儿。她一臂揽住龙腾,“王爷,我是啦。您今晚真的喝多了,来,我扶您去尚书府中喝杯茶醒醒酒。”
龙腾又眯了眯凤眸,似终于瞧清楚了眼前人,他松开了晓蓉,步履不稳,慢慢走近霜兰儿的面前。
霜兰儿亦是望着他,不动。
此刻的他,双手环胸,站在黯淡的巷子口,背后是喧嚣的街道,烂醉的灯火,他漂亮的凤眸正在灯火中闪烁。
“咦,纳吉雅郡主,怎么会是你?刚才冒犯了,请别介意呵。”语罢,他冲着她妖娆的一笑。
这一笑,似乎与她记忆中玩世不恭的样子有些不同。如同一道破晓而来的晨曦,温柔、惊艳。
她面上一分表情也无,只淡淡道:“少筠,大事未成,请你收敛一点。少喝点酒!”转眸,她的目光落在那名唤晓蓉的女子身上,尚书府?看来还是位官家千金。
龙腾果然是魅力无边,这才回来两天,已然……
没有再停留,她与他错身而过,不再回头。
他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面容一分一分沉寂下来,眸色亦是恢复清醒。
他怔怔注视着。
那一刻,整个世界静止了。
这种感觉,于他,该如何去形容?就像是宿命,就像是生世轮回,电光火石间,从前的酸甜苦辣,一一在他眼前回放。
他一个人,站在喧闹的街市中,如同站在滔滔时光的洪流中。身边不断穿梭的人群,好像都不存在,偌大的世上,只剩了他一人,独自站着,看着这个华丽的世界,却像是看着自己心底的荒凉。
她已经走了,他却还站在这里,一动也不动。
庄晓蓉狐疑地望着他,轻唤着,“王爷?”
“你自己回去!”他冷冷开口。
庄晓蓉一愣,“什么?”
“自己回去,别让本王说第三遍!”
甩开她纠缠的手,他的身影飞快地没入茫茫黑夜中。
过了十多日,秋庭澜处理妥善边疆事宜后,率大部队返回上阳城中,只余少量兵将镇守。他回来的时候,俨然是祥龙国的一大功臣,几乎全城的百姓都涌上街头去欢迎,那场面,人头攒动,好似无边黑色的海潮,一浪接着一浪,极为壮观。
谁人不知,秋庭澜将军常年镇守边疆,本就功不可没。此番又是协助贤王一同助北夷国的风延可汗上位,传闻政变那日,有人亲眼见到祥龙国的士兵一举冲进墨赫城中。如今证实,那便是秋庭澜的帅麾。北夷国政变成功后,秋庭澜更是协助格日勒部落的首领一同扫平负隅顽抗的好战贵族。功在千秋,百姓自然铭记于心。
皇帝更是龙颜大悦,当朝提了秋庭澜为一品封疆大吏,且封为定北侯,可谓是无上荣耀。
次日晚,贤王邀定北侯于满庭芳茶楼小宴,一是接风洗尘,二来则是庆贺。百官皆知贤王与定北侯素来交好,此番宴请也在情理之中。
是夜,天有些冷。
霜兰儿随意搭了件白狐披风在肩上,独自走在了街市中。其实今晚龙腾宴请秋庭澜,也叫上了她,不过是稍晚两个时辰去而已。他们需要商定今后的计划,又要避免落下结党营私的口舌,这才想了这么个名正言顺的办法。
彼时空中繁星璀璨如明珠四散,一轮圆月如玉轮晶莹悬在空中。天阶夜色凉如水,无边无际泼洒下来银辉如瀑。尽数落在她的身上,好似披上了银纱般朦胧。
她走着走着,慢慢停了下来,在满庭芳茶楼对面寻了处屋檐等着。直到赴宴的官员一一散去,冷冷清清的茶楼门前,再无人走动,她这才闪身绕至后门进入满庭芳茶楼中。
房间的具体位置,龙腾一早就差人告诉了她。
确定里面再无旁的朝臣,她上前轻轻推开门。
里边酒香的浑浊之气尚未散尽,一应酒宴所用之物倒是已收拾干净。厢房很大,有跳台突出阁楼外,似是揽月胜地。有低低的说话声传来,是厢房的内间。
循声望去,但见一挂素纱垂落,有风微微浮动,一地月光清影摇曳无定。
朦胧中,她瞧见里头有几盏萧疏的暗红灯盏,照着秋庭澜微显疲倦的脸。刚要上前,秋庭澜已是出声,“霜兰儿么,进来,别忘了将门关好。”
霜兰儿撩开素纱入内。
但见龙腾一袭湖蓝色叠丝裘袍,半依在座塌之上,手中正把玩着一只青玉酒杯。他知霜兰儿入来,却没有抬头,眼睛只定定望着杯中涟漪轻漾的酒水。
霜兰儿依礼唤了声,“王爷,侯爷。”
秋庭澜笑叹一声,他轻轻甩了甩头,扫去几分应付宴席的疲惫之态,道:“旁人唤我声侯爷那是客套。怎的我听你喊,总觉得有几分揶揄的意思?”
霜兰儿微微一笑,“秋将军封了定北侯,这本是无上的荣耀,我怎会是揶揄呢。”
秋庭澜轻轻别过脸,烛光下,斧劈青山般的轮廓益发深刻。他的目光有些无奈,神情大是怅然,“对于有些人来说,荣华富贵乃是毕生所求。可于我来说,却少了自由自在。少筠,眼前这条路……”他欲言又止。
这样的话,似曾相识。很久前,似乎有人也这般对她说过。她的视线落在一直未曾开口的龙腾身上,今晚的他,有点深沉,也有点冷漠,耳侧几缕散发垂落,却是为他更添一分邪肆的妖娆。
她淡淡开口,虽是回答秋庭澜,可眸色始终盯着龙腾,意有所指:“至高无上的权利不同于荣华富贵,也许有着无穷的魅力罢。你又不曾得到过,你也不是他,怎知他将来不是自得其乐?”
秋庭澜微微一低头,宽广的素袖薄薄拂过朱漆雕花的扶手,“是否真心快乐,未必只有自己明白。我与少筠曾经相约……”
语未必,一直缄默的龙腾终于出声。抬眸,墨色的眼眸中深邃不见底,微抬一只手,他淡淡道:“既然来了,坐。时间有限,我们不要浪费时间,还是赶紧商议下一步该如何办。”
霜兰儿依言坐下。
龙腾将目光别至一边,“即便封了王侯,我们离成功还很远。眼下朝廷的势力,三分之二皆在秋景华的掌控之中。我父王薨逝,我离开这两年,秋景华已是将他的势力益发巩固,陷害忠良,排除异己,手段比早些年更加狠毒。庭澜,我说的是事实,你不会介意罢。”
秋庭澜闭一闭眸,单手撑上了额头,唇边笑容无奈而忧伤,“我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子,我再清楚不过了。自从他跨上朝廷这一步,便一发不可收拾。争了二十多年,印象之中,他对我寄予厚望,从来是严苛相待。其实他从不知,也不想去了解,我要的究竟是什么。这次我获封定北侯,爹爹十分高兴,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见他如此高兴过。也是记忆中第一次对我流露出慈父般的笑容。现在想想真是悲戚,小时候我总希望他对我笑一笑,我等了这么多年,竟这时才等到……却不是我想要的……”
龙腾刚想开口,秋庭澜单手抬起,示意龙腾不要打断,顿一顿,他继续道:“少筠,我明白的,我爹想助龙霄霆上位,进而外戚专权。若是龙霄霆不好掌控,他势必将心思动至尚年幼的君泽身上。如果我没有估错的话,他第一个目标是除去你,第二个目标则是除去龙霄霆。届时……我真不敢想……这么些年,他做错了那么多事,害死了那么多人……少筠,我始终站在你这边,你懂得。我也明白,你要当皇帝,首先便要扳倒秋家,放心,我会全力助你,我不会让自己的父亲一错再错下去。”
龙腾低下头去,地上有着他自己的影子,却是连烛光也照不明的朦胧。
怔愣片刻后,他淡淡开口,“想要扳倒秋景华可不容易,他官居宰相,可谓是只手遮天。朝中唯一能与之抗衡的人,唯有兵部尚书庄姚青。这个庄姚青早年助我皇爷爷登上皇位,也曾救过我皇爷爷的性命。可谓是皇爷爷年轻时相交的挚友。好似你我这般。即便是皇爷爷见他,都客气几分。秋景华拿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秋庭澜递过来一句,“少筠,你想拉拢庄姚青?”
龙腾并不否认。
秋庭澜锐利若苍鹰的眸子圆睁,带着不可置信,“少筠?庄姚青为人可谓是铁板一块。你想拉拢他,是不是太难了?更何况他为人倨傲,早些年的时候与太子也是不睦的。他未必会帮你。”
此时空气里淡淡弥漫出一股素雅的香气,是霜兰儿正搅动手中茶盏的金勺,一泓碧水在她的搅动下碎得凌乱,她淡淡接过话,道:“旁人办不到的事。贤王可不一定。听闻这个庄姚青性子虽是桀骜,可他对自己老来的独女却是疼得紧,可谓是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呵呵,当真是好笑,是人总有自己的软肋,这个庄姚青的女儿便是他的软肋。”
龙腾听至此,面色微变。
秋庭澜则是追问,“即便庄姚青有此软肋,与我们又何关系?”
霜兰儿侧首,她轻呼了口气,直吹起自己肩头狐毛猎猎翻飞。嘴角无声无息地牵动弧度,“庄姚青的女儿庄晓蓉,最近与贤王正火热着呢。若是好事促成,想来离庄姚青出面相助也不远了。”语毕的时候,她突然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没有半点温度,好似一壶冰雪直直灌入喉间,一直冷到心底。除了心底,身子连同头脑都是一般的冰冷。
周遭突然静了下来,甚至能听见窗外风吹过枯枝的声音。
秋庭澜将无尽的疑惑,无尽的气恼尽数压抑了下去,只是以极淡极淡的口吻问向龙腾,“少筠?果真?”
他看了看不语的龙腾,又望了望面容看似的平静的霜兰儿,不由叹了口气。他愈发弄不懂了。
两年来,这两人若即若离,看着叫他这个旁人万分着急,龙腾不许他透露任何事,也罢,他其实原本也弄不懂龙腾究竟想要做什么,他只知道,龙腾要做的事,必定有他自己的道理。至于霜兰儿,他旁观瞧着,总觉着她对龙腾并非是无情。有时他会瞧见她远远望着龙腾的背影怔怔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想着,这两人也许中间有什么隔阂,也许总有一天云开雾散,他们会在一起。可自打回了上阳城,他总觉着这两人似乎越走越远了,如今中间又多了个庄晓蓉。
一个“情”字,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想着,秋庭澜又问了一遍,“少筠,是不是这样的?”
龙腾只以寥寥一语对之,“成大事者,这算什么。”
霜兰儿依依坐着,平静的面容瞧不出一丝波澜,如一朵静静凌风绽放的高贵牡丹,从容不迫。
可唯有她自己清楚,这般平静的面容下,心在微微颤动着。
“成大事者,这算什么。”所以,当年的她,他也可以牺牲,接近她,将她作为一枚棋子么?曾经他对她的温柔与哄骗,如今又去用在庄晓蓉的身上,只为达到他的目的么,是这样的么?塞外的两年来,她曾无数次动摇过,她不愿相信他的话,可一次次事实摆在面前,由不得她不信……
秋庭澜注视着龙腾,俊颜冷冽的轮廓渐渐紧绷,终自齿间迸出几字,“明白了。”此刻他突然万分肯定,龙腾必定有重要的事瞒着他。既然龙腾不肯说,他一定会想办法弄清楚。
岔开话题,龙腾将手中一直把玩的青玉酒盏搁下,“扳倒秋景华,我有把握。只差一人,我束手无策。”
霜兰儿接口道:“可是指,秋端茗?端贵妃?”
龙腾颔首。他思忖片刻,“你虽能入得瑞王府,可终究不会与她们有多亲厚。况且这样的事。”他颇有些担忧,望向秋庭澜,“我不想让庭澜出面,毕竟是同一条血脉。”
秋庭澜微微一愣,面上略过感激之色,道:“我知他们作恶多端。我虽能明晓大义,可终究还有一份私心。希望一切都过去后,能留他们一条性命,我会送他们去南方颐养天年。”
“这个自然。”龙腾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我绝不会勉强你任何事。你若是觉得难为,随时可以退出。”
秋庭澜轻轻摇一摇头,“阻止他们,我亦有责任。言归正传,我们眼下缺少可以进入核心的人……其实我父亲一直防着我,毕竟我与你交好……”话未完,他突然抬手示意大家噤声,“门外有人靠近!”
龙腾瞥一眼霜兰儿,“你躲一躲。”他指一指内堂中一扇十二幅的乌梨木雕花屏风,“那里不会有人注意,若是被人瞧见我们一处,难免有非议。”
适逢门口敲门声响起,伴随着清冽的嗓音,“叔叔,是我啦,快开门啦。”
秋庭澜一愣,他望了望龙腾,“是秋若伊。要不要让她进来?”
此时霜兰儿已是闪身躲在了屏风后。
龙腾道:“你想拦也拦不了,她已经来了,就让她进来。”
秋庭澜起身开门,须臾,秋若伊缓步走了进来,望见龙腾,她浅浅施了一礼,笑盈盈道:“见过贤王。”她穿着一件宽松的月色缎裙,只在裙角上绣着一朵浅米黄的君子兰,面容精心打扮了一番,瞧着淡雅迷人。
龙腾微微眯起眼,眸中漫过一丝冷漠,早就听说秋家认了个孙女,其实是秋佩吟的私生女。秋佩吟十四岁时曾失踪三年,后又寻回送入太子府,这段往事甚少有人知晓,只怕便是那三年间诞下的私生女。秋若伊,只闻其名,未见过其人,想不到竟是她!
此前的两年中,秋庭澜并非像龙腾般被全国通缉,他时不时会返回上阳城中,所以他与秋若伊已然熟稔,因着秋若伊性子爽朗,彼此还算投缘。他刚想向龙腾仔细地介绍秋若伊的来历。
秋若伊已然婉约一笑,“叔叔,我和贤王曾经相识。”
秋庭澜一愣,“啊?”
“嗯。”她点点头,“在洪州,那时我还是玲珑。对吧,贤王。”
龙腾侧首,只淡淡一笑,“是呵,人生无处不是个‘巧’字。兜兜转转,竟又是聚在了一处。”
秋庭澜更是惊讶,锐眸圆睁,望了望秋若伊,“洪州?少筠你人不是在泸州么,怎会去了洪州?又怎会遇上了若伊?”龙腾被贬的那段时间,他一直在边疆,巨细并不知情。后来也未曾听龙腾提起过。
秋若伊眼中有着浅浅的笑意,“叔叔有所不知,霜兰儿离开瑞王府便去了洪州做药材营生,恰好我和霜兰儿很谈得来,关系很好。她是我最交心的朋友。适逢兰儿她又认识贤王,所以我们曾经见过几面。”
提到霜兰儿时,她的声音变得哀婉凄凉,似烟花散落于地的冰凉余灰,“那段时光,回想起来真的很快乐……哪知兰儿她……我从没有想过,那次见面竟是成了永别。其实,我有很多话想同她说的……当时我不该那样对她说话,我真的好后悔……可惜没有机会了……”语罢,她默然低下头去,看不见她的泪水,只见叠丝衣襟前潮湿地晕开了水渍,变成忧郁的水蓝色。
秋庭澜愣了愣,一时难以回神。想不到若伊与霜兰儿曾经是密友。如今若伊以为霜兰儿不在了,伤心落泪。是呵,人人都以为霜兰儿死了,若不是龙腾昔日倾力相救,霜兰儿的确也活不成了。不过眼下,霜兰儿的身份绝对不能暴露,任何人都不能说。
此时的霜兰儿倚在屏风之后,她望着秋若伊,心中五味陈杂。
还记得,洪州她与玲珑最后一次相见。彼时被玲珑撞见了她与龙腾之间暧昧的场景,她清楚记得,玲珑怔愣立在她面前,满面的欢喜陡然僵住,脸色一分一分惨白,直至没有丝毫血色。
玲珑破碎的话语似仍在耳畔回绕,“你们……既然这样,当初你为什么要给我希望?给了我希望,又亲手打碎,你不觉得自己……太残忍么?”
她又怎会忘却?!
那时,玲珑眼中嚼着泪,却倔强忍着不落下,最后一句同她说的话便是,“霜兰儿,我恨你!”
她怎会忘却?缓缓捂住自己的唇,她失力般倚在屏风上……
厢房之中,有片刻的沉寂。
须臾,秋若伊轻轻抬袖,她拭去颊边的泪水,声音尚有一丝难察的哽咽,“对不起,想起故人,刚才我失态了。”
她的视线依依落在龙腾身上,移不开也不愿移开。
湖蓝色的叠丝裘袍将他俊美的容貌映衬得好似初升的朝阳般明艳。一切,皆是她记忆中的样子,黛眉妖娆,凤眸邪魅,两年的时光给他周身添了几分冷硬的弧度,却更加吸引着她。
当初她心碎离开洪州,来到了上阳城,后来一系列的事她皆有耳闻。从那时起,她知晓了他的身份并不简单,竟贵为皇长孙。她本不在乎自己的身世,却因此而感激龙霄霆将她寻回,也感激秋景华将她收作孙女。只有如此,她才配得上他的身份,若自己还是洪州商贾之女,那与他是云与泥的差别。
在上阳城的这两年,她时时关注着他的所有消息。她知道,她完了,她早就深深陷进去了。
如今她身份尊贵,两年来,提亲的人那样多,她一一都拒绝了。因为她知道,她的心中只装得下他,再也没有旁的位置。当知道他立了大功,将要回来时,她连着兴奋了好几夜睡不着觉。她日想夜想,盼着他能回来。
签订和平协议的礼宴,她没有资格去。后来听说皇帝当场封了他为贤王,她比谁都高兴。她不敢贸贸然出现在他面前,其实他不知道,她已然远远偷偷望过他好几次。而今日,她终于找到了机会靠近他。
秋庭澜并未注意到秋若伊的小心思,他颇为感慨道,“昔年好在有家姐当年的物什相认,龙霄霆才能将你寻回。如此,家姐于地下也能安息了。”
秋若伊轻轻按住胸前的青铜挂件,亦是叹道:“这个挂件,我自小带着身边。好在不是什么金银器件,不然当年怕是早就当了。”
龙腾斜靠着椅背,复又执起青玉酒盏在手中把玩。杯中酒水在烛火下折射出幽红的光芒,耀在他的眸中,益发显得深邃。开口时,声音有着无尽的惰性与慵懒,“我说呢,龙霄霆好好的,跑去洪州做甚,还莫名去了方府,原来是为了这个。”
语毕,他轻轻“哼”了一声。
屏风后的霜兰儿,面上亦是划过了然。难怪他们会在方府绣球招亲时,遇上了龙霄霆。她忽然想起,那日玲珑兴冲冲地跑上她的阁楼,说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她。原来竟是指身世。只可惜,后来她们不欢而散。
秋庭澜指了张座位,“若伊,你坐下吧。言归正传,今晚你怎会跑到这里来了?”
秋若伊缓缓落座,动作不似从前随意,谨微有如大家闺秀。她开口,说出的话却是惊了在座的每一位,“我知你们想商议什么,我想与你们一同谋划。”
秋庭澜倒吸一口冷气,霜兰儿则是僵住。唯有龙腾神情淡淡,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静,周遭陷入了沉寂。冬夜里似有风声四起,隐隐听得檐头铃声“叮叮”作响。
有一丝风自缝隙间吹入,撩起素纱隔帘翩翩直飞,在明亮的烛火中显得格外飘逸。
龙腾轻轻抬袖,指间一弹,灭去了几盏烛火,只留下一盏,“谁点这样亮的灯,暗夜幽光,当真是一点趣味也无。”
秋若伊见龙腾有意岔开话题,不免急了,“我是说真的。”
秋庭澜面上微怒,“你都知道了些什么?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些事要你一个女孩子家搀和做甚?!”
秋若伊咬了咬唇,连连摆手道:“我并非从哪里听来,我是自己猜测的。我虽出身市井,可这并不代表我看不明世态。我喜爱看戏,戏中常有帝王家,我琢磨着,如今皇帝年迈,这继位之人无非在瑞王与贤王之中。我知叔叔你想帮贤王,爷爷他想助瑞王。”顿一顿,她突然立起身,走近秋庭澜,面上皆是郑重,“叔叔,我想告诉你。我站在你这边,我想帮助贤王。我已经想清楚了,我也很明白,秋家与贤王是死敌,贤王若是想要上位,必定要扳倒秋家。可如今爷爷对你百般防备,你无法接近,更遑论获得姑姑以及端贵妃的信任。我虽为女子,可有时唯有女子才能办到旁人无法办到的事。我愿意帮助你们!”
龙腾听至此,他腾地立起身,颀长的身躯逼近秋若伊。周身的气息骤冷,他微眯起眼,似有一种细碎的冷光自他眸底刺出,字字道:“秋若伊,是这样吗?有件事,想必本王要提醒你。”
将秋若伊逼至无处可去,直逼得她坐回椅子,他才冷冷道:“我父王,害死了你的母亲。所以,我们应该是仇人才对!庭澜帮我自有他的见解与原因,你却又是为何?”
秋若伊连连摇头,“不是的,我知道那不关你的事……”
“秋佩吟可是你的母亲,秋景华与秋端茗应该待你不错,你为何恩将仇报?又为何要帮我?”语气咄咄逼人,他眸底更冷。
“因为……因为……我喜欢你!”
秋若伊被他逼得无处可去,突然大声喊出来。
秋庭澜当即愣住,喃喃唤了声,“若伊……”心下骤然雪亮,难怪若伊年过二十始终不肯嫁,原来早就心有所属,可那个人,竟是龙腾……这真是乱上添乱。
秋若伊脸颊通红通红的,仿佛火烧彤云,今日既然她都说出了口,她索性豁了出去,朝龙腾大声道:“我喜欢你,第一次在泸州见到你时,我就已经喜欢你了!两年来,我从没忘记过,我一直是那样喜欢你!我确定,我很确定自己的心意!”
龙腾冰封的面容无丝毫震动,偏首一边。
方才他尚在与秋庭澜商议,秋景华的势力铲除并非一日之功,他会自己想办法。秋可吟那边,有霜兰儿。唯独最难扳倒的人,便是秋端茗。秋端茗素来谨慎,且极难亲近,想要寻到秋端茗的破绽可不容易。若是有秋若伊……只怕能大大加快他的计划。
静默片刻,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语音中有着淡淡的嘲弄,“你想本王日后承诺你什么?”
秋若伊水眸盈盈,软声道:“我不敢妄求什么,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他日若是你登上帝位,希望能给我个机会,伴在你身边……”
他冷笑。目光如鹰一般盯在她的面上。
秋若伊咬唇,红了眼圈,“哪怕是宫女也行。”
“请你看在逝去的兰儿的份上,相信我。我是有私心不错,可我也想为她做些什么……我知她受了许多苦,难道不该讨回么……”
最后一句话,秋若伊说得极小声,只有龙腾能听见。她知他不会轻易允诺她,唯有一人,是他真心的牵挂,只要她提起,必定能牵动他内心深处的波澜。
黯淡烛火下,龙腾微微失神。
秋若伊可不同于庄晓蓉,庄晓蓉空有美貌却无半分主见。秋若伊,此前种种,可见她颇有心机,且为人执着。甚至可以说不达目的不罢休。他知道这样的女人,他应该远离,不应该给她任何接近自己的机会,否然后患无穷。甚至他能隐隐感觉到,若是他答应她,日后只怕会惹祸上身。
可,为了霜兰儿……她在瑞王府中终究是只身涉险,多一个人相助总是好的。
终,他启口,“好。我答应你。”
自贤王宴请定北侯后,又过了两日。
天骤冷,树叶落尽,再也瞧不见秋末的色彩缤纷、明朗与纯净。枯枝上空乌云密布,不知缘何,瞧着久了竟会令人有绝望与麻木的感觉。
云层降低,压抑窒闷,雨下了一整晚,阴暗的天,雾气弥漫着整个瑞王府,令人倍感沉闷,好在第二日近中午时雨终于停了。
此时,霜兰儿正在瑞王府前厅中与秋可吟一道用午膳。
桌上摆满了名酒佳肴,鲜蔬野味,应有尽有。如今霜兰儿每次来瑞王府皆代表着北夷国的使臣,秋可吟可不敢怠慢,仔细准备,处处皆要照应着。
一边用着午膳,一边秋可吟赔笑道:“纳吉雅郡主,不知今日王爷肯给你瞧眼病了么?真是对不住,他的性子……我说什么好呢,也许这两年给他瞧眼病的太医及民间游医皆没有什么好办法,他有些厌烦了。从前他不会这样刻意抗拒治眼的……”
霜兰儿轻轻抿了口桂花酒,秀眉微挑,“瑞王妃,不是我说,这南地的酒淡的好似茶水,与我们北夷国烈性的青稞酒真不能比。喝着真是一点都不过瘾。”
秋可吟按一按鬓边珠钿,掩去面上尴尬,“郡主所言极是,是我疏忽了。我下次定会为郡主准备上好的青稞酒。”嘴上这么说着,心中却微恼,这个纳吉雅郡主极难伺候,若不是看在她兴许能为霄霆治眼,自己断断不会如此迁就她。
霜兰儿放下酒杯,摆摆手,“我并无此意,不过是想借此比喻一番。南地的太医就好比这性子温和的桂花酿,虽也能治病却过于中庸,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而我北夷国行医之人,就好比烈性的青稞酒,善用虎狼之药,行事放手一搏。”
秋可吟忙肃容道:“郡主所言极是,不知郡主有何高见?”顿一顿,她面上有些许期待之色,“今日王爷肯让你瞧眼病了?”
霜兰儿眉一挑,点点头道:“为求名正言顺,我特地以使臣的名义向贵国皇帝请了圣谕。王爷他自然……呵呵。方才我已然与沈太医一同去瞧过了。”羽睫覆下,她心中暗忖着,龙霄霆果然不会抗旨。此前他一而再再而三拒绝她的医治,令她十分头疼。要知道,这可是她唯一可以出入瑞王府的理由。若是他一味这样下去,将会影响到她整个计划。
秋可吟听至此,顿时松了口气,不知为何龙霄霆此次始终闹性子,连连给纳吉雅郡主吃了几回闭门羹。她担心,长此以往,纳吉雅郡主即便有再好的耐性也被消磨光了。她虽不知这纳吉雅郡主有多神,可多一人瞧病总比了无希望来得好。微微沉吟,她问道:“不知郡主瞧过后,王爷他的眼疾……”
霜兰儿此时吃罢,她随手剥了个橘子,将橘子皮一瓣一瓣抛进取暖用的铜盆中,顿时,空气中弥漫着馥郁醒神的清新香气。轻轻一笑,她缓缓道:“我能治好他的眼睛!”
她说话时,语速并不快,音调也并不激昂,可无端端却给人掷地有声的震撼感觉。
秋可吟面容顿时无比惊喜,竟是情不自禁站起身,激动道:“当真?”
霜兰儿冷眼看着她,淡淡道:“以虎狼之药攻克,尚差几味药,方才我已差人火速去北夷国取来。不过,瑞王妃,治愈瑞王我需要些时间,少则两月,多则一年。这段时间中,我可要日日来叨唠王妃您了。我需要随时关注着王爷病情好转的趋势,以判断用药的分量。”其实,她心中盘算过,两个月至一年,足够做她想做的事了。至于龙霄霆的眼睛,被木屑刺伤,并未伤及根本。她的确能治好他,不过究竟何时治好他,到底要不要治好他……皆在她的掌握之中。
秋可吟喜不自胜,连连道:“郡主客气了,怎会是叨扰,别说是一年,郡主若是愿意,想在瑞王府中待上多久都可以。我再欢迎不过了。我这就派人去回禀皇帝,道霄霆的眼疾有治了。这真是太好了!”
霜兰儿心中冷笑一声,这秋可吟真是性急,她就那么想龙霄霆当上皇帝,生怕因着眼疾连累了龙霄霆的前途,这厢还没有任何进展,她那厢就要上禀皇帝。秋可吟的目的很明确,一来想令皇帝不再对龙霄霆的眼疾心存芥蒂,二来也令自己没有退路可走,既然放出了话,势必要倾尽全力治好龙霄霆。
思至此,霜兰儿嘴唇嚼了一缕散漫的笑意,她决定刺激下秋可吟。她笑问,“哦?王妃你真的不介意我一直叨扰府上?若是我要在这里住上一辈子呢?”
秋可吟尚在喜悦中,不疑有它,连连颔首道:“郡主既能为王爷治愈眼疾,便是我最大的恩人,别说是住上一辈子,你要什么我都会尽力满足你。”
霜兰儿“嗤”地笑了一声,她对着窗外明光,照着自己细白手指上光艳璀璨的一枚琉璃戒指瞧,光艳迷离之下映得她的容颜也增了不少丽色。
秋可吟见她表情奇怪,疑惑道:“郡主笑什么呢?我说的句句出自真心。”
霜兰儿突然立起身,走到秋可吟面前,微扬起的下颚似给秋可吟造成无尽的压力,她冷冷启口:“知道我在想什么事吗?若是贵国皇帝与风延可汗一道旨意下来。为了两国的永久和平……”
她故意停顿了下,将秋可吟逼退一步,注视着秋可吟微微发白的脸,她字字道:“若是让我和亲嫁给瑞王,这样倒是能永远住在王府中了,住上一辈子,瑞王妃,你说对么?”
和亲!
闻得这两字,秋可吟似五雷轰顶,冷汗涔涔从发根沁出,不由自主又倒退一步,她耳中“嗡嗡”地交响着,双手狠狠蜷紧。她怎会没有想到呢,这个纳吉雅郡主与龙霄霆素不相识,竟是肯为他治眼疾,会不会真的是一早就瞧上了他,钦慕于他?若是纳吉雅郡主真治好了龙霄霆的眼疾,功绩显赫,必然引得龙颜大悦,没准真会促成此事,那她岂不是……
霜兰儿很满意秋可吟此刻震惊的表情,她笑着抖了抖手中的松花绢子,叹道:“你们南人就是爱用这些花里胡哨、中看不中用的东西。”随手一丢,她将松花绢子抛入火盆之中。
转眸,她望向秋可吟的眸中满是嘲弄,“我们北夷国人说一是一,绝不反悔,不似南人奸诈反复。方才王妃可是亲口说,不论我想要什么,你都会尽力满足的。这可是真的?不是哄骗我的罢。”
“腾”地一下,铜盆中火焰猛然蹿起,吐着猩红好似毒蛇腥子。血红色对比着秋可吟惨白的面容,分外森然。
秋可吟望着铜盆中跳跃的火焰,不禁伸出手来按住自己剧烈跳动的心,只觉自己的手冰冷如雪,偏胸口处有如烈焰燃烧,腾腾跳跃。
霜兰儿锐利的目光始终盯住秋可吟,这女人外表谦顺温柔,实则虚伪至极,终有一日她要拆穿秋可吟的真面目。
松花绢子片刻间烧成灰烬,火势小了下去。
铜盆中,一块方才的橘子皮在燃烧中爆裂开来。“啪”,声音令秋可吟一惊,她一震,忙将手中的绢帕抬起,掩住嘴唇,亦是掩去唇边一缕狠毒之意。
她极力保持着声音的浅柔,道:“纳吉雅郡主,你我如此聊得来,不如姐妹相称。纳吉雅郡主似乎比我小些,我不妨叫你声‘妹妹’,若是妹妹真愿随侍王爷,你我常相照顾,那可真是我与王爷的福分呢。”
霜兰儿冷眼觑着,这秋可吟还真是能装,难怪能骗过那么多人。方才一声“妹妹”的称呼,不禁令她想起秋可吟昔日唤自己“兰儿妹妹”时的惺惺作态,直欲令人作呕。
她倒要瞧瞧秋可吟今日能装到几时。
上前一步,她咄咄逼人,一字一字道:“不过,我堂堂格日勒的郡主,身份尊贵,做小岂不是委屈了?更何况,和亲做妾,与两国间和平也说不过去呵,王妃你说对么?”
秋可吟忍住心头澎湃的怒潮与酸楚,眼中厉光一闪而过,“此事相信皇帝与可汗会有考量与分寸,届时我自当遵从,退居侧室,还请郡主放心。”
霜兰儿神情不屑,转头,“对了,瑞王妃。我终究是女子,这些事不便开口。和亲一事若是由王妃您亲自向皇帝提……不知王妃介意么?”
语罢,她回眸望了望秋可吟,微微一笑。旋即又背过身去。她几乎能感受到秋可吟若利刃般的眼光立即直直刺向她的脊背。可这并没有关系,将来给龙霄霆治眼病的这段时间里,她要叫秋可吟尝尝什么叫做度日如年,既不能没有她的帮助,又深深痛恨着她。
一切,皆在计划中,正在完美地进行着。
秋可吟将十指指甲深深抠进掌心间,原本娇美的脸庞呈现出一种行将崩溃的凄厉,她终究难以维持镇定,声音已然颤抖,“纳吉雅郡主既然有此意,我会择机同皇上提起。”
霜兰儿轻轻松了松领口,拭了拭额边薄汗,叹道:“哎,这天又不算冷,好好的,弄什么暖炉,热死我了。要不,我们去冷湖边走走,吹吹风?”
秋可吟刚要以身体不适推辞。
霜兰儿已是抢先阻拦道:“想来王妃不会拒绝的罢,呵呵。”
秋可吟无奈,只得僵着脸,“那是自然。”
霜兰儿回眸一笑,撩起裙摆,率先跨出一步。秋可吟必须要去,因为冷湖边,自己已经设下连台好戏……既有好戏,怎能缺了主角呢?
前厅外,雨停了不久,天色尚未褪去阴暗,唯见头顶上方有明光正撕开道口子,透出亮黄的颜色来,想来不久便要放晴。
雨后清新的风迎面刮来,冰凉令人头脑愈发清醒。
未待靠近冷湖,朗朗笑声已是传来,在风中犹如屋檐边正系着一串铃铛,“叮叮”作响。
霜兰儿回首,将额前碎发拢于帽檐下,瞧着脸色泛青的秋可吟,“呦,看来有人比我更早一步。这么开心地笑,也不知玩什么呢?”
秋可吟勉强微笑道:“听着这声音像是我侄女。”顿一顿,她补充了一句,“若伊性子爽朗好玩,总爱整些鬼点子。”
“哦?那我更要去瞧瞧了。”
说着,霜兰儿加快步子,转过一处假山,偌大的湖面骤然出现在她们的面前。碧绿的颜色依旧,不过是,冬日的湖水较之夏日浑浊了些。风阵阵吹过,粼粼水波层递推向很远很远。原本湖心中有一大片荷花,叶子出水很高,像是亭亭女子的衣裙。可如今放眼望去,皆是残败枯黄。荷叶杆子亦是枯萎,成了焦黄色。
与这种颓废冬景格格不入的便是,宽阔的水面上,一眼便能瞧见一只双头翘起的小舟正停在荷叶丛中。而方才朗朗笑声,便是由小舟中传来。
秋可吟终于瞧清楚了船上之人,竟是秋若伊与君泽。
秋若伊身着湖绿色的缎子袄,脖间系着白狐围脖,手中正拿着长长的银亮的东西,往船边倒腾着,也不知在做什么。另有,君泽穿着大红绣龙纹棉袄,头戴貂绒帽,帽尾两簇貂绒团球一蹦一蹦的,衬着他虽冻得通红却极是兴奋的小脸,可爱极了。
霜兰儿本是冷冽的眼神在瞧见君泽时,顿时柔和起来,她依依望着自己的亲子,移不开视线。
秋可吟朝着秋若伊挥挥手,提高了声音道:“若伊,你在做什么呢?湖面上那样冷,可别将君泽冻坏了。”
秋若伊摘下脖颈间的白狐围脖,握在手中扬了扬,大声喊道:“我们玩得正热闹,一点都不冷。要不要一起来啊。”说着,她已是执起放置一旁的竹篙,竖起,用力插入水中。
顿时,碧绿的湖面破开一道浅浅的口子,小舟向岸边划过来。
待到近时,秋若伊将手中竹篙递出去,撑在了岸边。笑道:“纳吉雅郡主,你也在啊,要不要上来一起玩?”
霜兰儿微笑颔首,她一只手扶住支在地上的竹篙,足下一跃一点,下一瞬已是身在船中,身轻如燕,小舟则是纹丝不动。
君泽自秋若伊身后探出小脑袋,朝秋可吟咧开大大的甜甜笑容,“母妃,陪我一起玩嘛。”
秋可吟一直僵滞的脸色,瞧见君泽时亦露出一分温柔,她试着拉住竹篙想上船,可惜船稍远了些,船头又是翘起的,她方踏上一步,船只立即剧烈摇晃起来,激得水面上浪花四起。她本是大家闺秀,自幼练得莲步姗姗,若是再跨得远了,难免不雅。
又试了一回,秋可吟终是不敢,只得放弃道:“算了,你们去。只是,若伊你这是做什么呢?”
秋若伊其实是故意没将船侧靠岸,她自然不想让秋可吟上船,面上装作惋惜,她含笑道:“姑姑,我们这是去挖莲藕呢。若是挖到嫩的,晚膳炖了汤给君泽吃好不好?”
君泽双眸期期望着秋可吟,见她上不来,十分着急。这厢听秋若伊一说,他转头兴奋起来,“好啊好啊。”
“那我们去了啊。”秋若伊将竹篙用力撑住岸边,一抵破水,船随之向后退去,驶离,朝着密密残荷而去。
秋可吟立在岸边还不忘关照,“水冷,要小心啊。”
秋若伊挥手,“放心,姑姑。没事的,撑船我可熟稔着呢。”
三人与小舟,渐渐远去。
霜兰儿见终于有机会与君泽单独相处,面上露出一分浅浅的暖意,她柔声唤道:“君泽,划船好不好玩啊。”
秋若伊尚在撑船,君泽则离霜兰儿稍远,他并不靠近,竟是规规矩矩朝她唤道:“纳吉雅郡主。”
发声虽不准,可依稀能辨。他小小一个人,却做出大人般的规矩动作来,真叫人又怜又爱。
可如此生分的称呼,霜兰儿不禁红了眼圈,声音哽咽道:“君泽,我可不可以抱一抱你?”
君泽轻轻摇头,神情中露出些许抗拒。
霜兰儿望着他嫩白的小脸,那工笔画般精致的五官,真像极自己幼时的容貌。心中一酸,她侧首悄悄拭去一点泪痕,从怀中摸出一件东西,柔声哄道:“君泽乖,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天渐晴,日光盛起。
望去,那是一把小巧的弹弓,榆木制成,浅棕的色泽,弹弓握柄处细细打磨过,光洁锃亮,丝毫不会因木刺扎手,显然制作之人费了一番工夫。
君泽起初低头只顾玩着自己衣摆的貂球,见到新鲜东西,他难免露出好奇的神情,声音稚嫩,“这是什么?”
霜兰儿见他终于肯理自己,心下欢喜,身为人母的欢喜大约就在于此吧。她摇了摇手中的弹弓,高兴道:“这是弹弓,来,我玩给你瞧。”说着,她自船中角落捡起一枚碎石子,紧绷在皮筋之上,朝着一片荷叶的枯茎用力弹出。
只听得“啪”地,荷叶枯茎应声断裂,硕大的荷叶一头栽至水中。
“哇,好好玩。”君泽清润的大眼眸睁得圆圆的,兴奋拍着手,“再来,再来。”
霜兰儿又如此玩了两回,她向君泽招招手,“这个送你,我来教你怎么玩,不过你要让我抱一下好不好?”
君泽迟疑片刻,秋若伊则是笑道:“咦,君泽,你一向大大方方的。你去亲她一下,她可是能将你父王的眼疾治好哦。”
君泽这才走近霜兰儿身边。霜兰儿立即伸出双臂将他抱在怀中,他小小的身子好软好软,抱着轻若无物,奶香未褪,她深深嗅着,心中甜蜜且欢喜,双手竟是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她的孩子,时至今日她终于有机会抱一抱。今后的路将愈来愈难走,荆棘坎坷,无法预料未来。她不是没有害怕过,也不是没有彷徨过。方才这么一抱,她更是坚定了决心。不管前路再难,她一定会达成自己的心愿。
手中抱得久了,君泽轻轻挣扎了下,他探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亲,忙拿了弹弓,脱了她的怀抱缩至秋若伊身边。
秋若伊揉一揉他的发顶,宠溺道:“好啦,坐下吧,我们就要停船挖莲藕了。”
君泽水灵灵的大眼眸还盯着霜兰儿,霜兰儿柔声问着:“君泽,你想问我什么?”
他的声音嫩嫩的,满是疑惑,“你能治好我父王的眼睛么?”
霜兰儿一愣,下意识点点头。
他似欢喜得手舞足蹈,“那太好了。”
霜兰儿慈爱地瞧着他,“君泽很希望你的父王双眼能瞧见吗?”
他极认真地点点头,“我长大了好多,想让父王瞧瞧我的模样。嗯……父王好了,母妃晚上不用哭了,我不要母妃哭。”
霜兰儿面上有些许郁色,问道:“君泽,你好似很喜欢你的母妃。”
君泽小小的头向后扭去,恋恋望向岸边的秋可吟,“嗯。我要快快长大。”
“为什么要长大?长大了自然会有大人的烦恼,像你这样的小时候最快乐了。”秋若伊突然插上来一句,此时她已然停下了小舟,将长长的竹篙插入湖底。
“长大了才能保护母妃呀,要是谁敢害母妃,我要他好看!”君泽立了起来,双手叉腰,边说边扬起小脑袋,神情极为认真。
听了他这话,霜兰儿不禁眉心一跳,嘴角划出新月般微凉的弧度,有种不好的感觉袭上心头。
秋若伊并未当回事,她伸出一指,戳了戳君泽的小脑袋,“谁教你这些话?小人学大人的口气。你才几岁呀。”
君泽不满地嘟起小嘴,头偏向一边,不理秋若伊。
“嘿,你还得瑟起来了?喂,你还要不要挖莲藕啊?”秋若伊挥了挥手中的长铲子,面上皆是得意炫耀的神色,一个小孩,她还拿不住么?
果然,龙君泽扭回头来,满脸期待地点点头。
霜兰儿淡笑一声,取过其中一把铲子,绑在了竹篙之上,选了支枯萎的荷花茎道:“来,君泽。我来帮你挖吧。”说着,她将铲子伸到了水底,小心翼翼地铲着河底的淤泥,另一只手则是握紧荷花茎向上提。
君泽两只小手扒住船沿,大眼瞧得出神。
秋若伊挑了另一支荷花茎,径自挖了起来,她瞧了眼霜兰儿,笑道:“看不出来,纳吉雅郡主你也挺喜欢君泽的嘛。”
霜兰儿后背略略一僵。秋若伊并不知她的真实身份。自从秋若伊表明要相助龙腾之后,龙腾只大约和秋若伊提了下自己,只道是自己人,可以配合行动。
不想暴露身份,霜兰儿自然一笑,“我爹爹膝下孩子多,我自小帮着带弟弟妹妹们,所以很喜欢孩子。”
秋若伊不疑有它,“哦”了一声,又开始专心地挖起莲藕来。她最先挖出一个莲藕,洗干净一瞧,细细长长的,竟只有手指那样大小。不过倒是长满了孔,还有很多丝。
“咦,这么小的莲藕。”她似是不甘心,将小莲藕递给龙君泽后,又愤愤道:“瞧我给你挖个大的。”
此时霜兰儿挖的莲藕终于松动,她用力一拉,起初没有拉动,更用力地去拉……“扑”地,是有东西脱离水底淤泥的声音,随之是搅动了一池碧水。
用力过猛,霜兰儿差点没有倒栽入冷湖中。
“喂,你小心点啊。可是个大莲藕么?”秋若伊凑过来想瞧个究竟。
霜兰儿坐稳后,将枯茎扳断丢弃,在湖水中洗去污泥,想不到这个莲藕竟有手腕般粗。
君泽一把抢了去,低头玩着莲藕,笑得灿烂。
“还挖么?”秋若伊问道。
“嗯。”霜兰儿轻轻一笑,抬手去拭额头时,却突然愣住。
秋若伊注意到她的神色有异,不免问道:“怎么了?”
霜兰儿迟疑了下,朝冷湖中张望了番,长眉越蹙越深,终启口道:“我的手链,刚才拔起莲藕时可能……不慎掉入湖中了。”
“啊!”秋若伊惊呼道,“这可怎么办才好?重要么?”
霜兰儿点点头,“挺重要的,是当时风延可汗册封我为郡主时亲赐的。”
“这样啊。”秋若伊神情凝重起来,她将此前插在水中的竹篙拔起,连忙道:“那我们返回岸边,差个水性好的人前来打捞,动作要快些,万一水流得急,给冲没了,日后就难找了。”
说罢,秋若伊已是破开水面朝岸边划去。
遗失可汗赏赐之物,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而这样的一场意外,直接致使瑞王府中,整整一个下午,前后共派了四名身子强壮且识得水性的男子入冷湖中寻找。
更令人意外的是,除了寻到了纳吉雅郡主的手链。竟还有惊人的意外收获——有一口沉重的楠木箱被打捞了上来。打开一开,立即有人识得,里边皆是当年霜兰儿怀有身孕时,皇帝赏赐的金银珍玩。
彼时已然天晴,夕阳如血,照得珠翠赤金灿烂,光晕耀人。
另有一件东西,自湖底打捞上来。是一支赤金如意簪,似被湖水浸泡年久,斑驳褪色,不过形状依稀能辨。
有宫女左瞧右瞧,终于认了出来。
“这个不是丹青的东西么?”
又有宫女小声议论,“都说当年霜姑娘是为了钱离开王府的,带走了所有的财宝。看来根本就没有嘛。怪了,丹青的头钗怎会掉落在湖中?还同霜姑娘的箱子一同打捞上来?该不会是……”
秋若伊望了望身边脸色惨白的秋可吟,转头淡淡吩咐洛公公,“这么大的事,去请王爷。”
洛公公颔首,恭敬道:“是。”
霜兰儿则别过头去,唇边含着一缕笑意,莫测高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