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手脚冰凉。

顾远之仍是轻蔑地看着我,那眼神让人有些无地自容,我张了张嘴,可终究想不出什么更恶毒的话,只能狠狠地瞪着他,瞪得眼睛都酸涩了起来。

身侧的人轻轻推了我一下,似乎想将我带走,我有些晃神地别过头,只见谢令昭轻轻摇了摇头,他大概是不想节外生枝,便将他的外衣披在了我身上,轻拥着我下船。

脚不知是怎么回事,没有知觉,只知道顺着谢令昭的步伐迈开,他动一寸,我便木然地动一寸。

船上的笑声一阵盖过一阵,好些我已习以为常的词飘渺着传来,即使刻意忽略,仍是万分清晰,骨钉似的钝入人的血肉之躯。

就在即将下船的那刻,突然,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走水了”,船上惊起了此起彼伏的哭喊声。还来不及反应,谢令昭一个翻身就拉着我跃入湖中。

夜里湖水还是刺骨的冷,我接连呛了好几口水,沉沉没入湖中。幸亏有谢令昭在,他死命将我从水里拉起,等缓过神来时,我双腿一蹬,熟门熟路地划起来,这才不至于淹死。

游了好一会儿,腿都软了,这才敢冒头。从水里跃出时,只见远处火光滔天,原先那金碧辉煌的船深陷火海,烧成了一片红霞,在这夜露繁星间,仿若一幅壮烈的生死图。

谢令昭将我拖到岸上,我咳了好几口水:“咳咳——这是怎么回事?!”

他闷哼一声,咬着牙从背后拔出一片飞刀,连带着溅出了一串血珠:“南羌人搞的鬼,看来,他们的目标就是那艘船上所有的达官显贵。”他把飞刀塞到我手里,那上面刻着复杂的纹路,还有一些歪歪扭扭的鬼画符,大概是南羌的文字。

我一蹦三尺高:“我们赶紧去搬救兵!”

谢令昭无语凝噎,似乎没想到我还能一蠢更比一蠢高:“傻不傻啊你,顾岑礼带兵出城,现下江阳城的守备军都在你家那位顾公子手里,而他人呢?”

他站了起来,指着那片火海,“他人现在就在那,你去找谁?”

“那就先救他!”说着,我便要下水,谢令昭眼疾手快地将我揽住,有些恼怒:“你救他?这种没人性的冷血东西有什么好救的,你忘了他刚刚怎么骂的你?”

我把他手甩开,呵斥道:“是你说的,守备军都在他手里,不救他,其他人怎么办?”

谢令昭却难得执拗,死活不让我去救人,反而捂住了我的嘴,压低了声音:“喊这么大声,不怕把周围南羌人都喊来吗?”

他话音刚落,就不知从哪里冒出了几个蒙面大汉。每个都身长九尺有余,巍峨如山,只有半张脸露出了深邃立体的眉眼,这刀削般的眉骨显然不是大梁人的模样。

不待我们再发出任何声音,就只感觉脖颈遭到了一记重重的手刀,彻底晕了过去。

等我从昏睡中清醒时,天已经拂晓了。

有光从缝隙里渗出来,周遭的一切渐渐明亮了起来,这似乎是个山洞,我躺的地方有些火光。

我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脚才微微抬起,浑身就觉得有撕裂般疼,角落里一个身影像是听到了响动,我吓了一跳,连忙定睛一看。

这一看才发觉,原来角落里不是一个身影,而是一堆身影。

船上人大多数都被抓起来了,有哭天抢地的三角眼,有奄奄一息的顾永晴,还有……闭目养神的顾远之。

我心下佩服,这位仁兄倒是很气定神闲。

他们东倒西歪地绑作一团,三角眼最先发现我,火急火燎地喊道:“她醒了她醒了!诶,死丫头,快来帮我们松绑!”

“闭嘴!当心再把外头的南羌人给招来!”

“阿离姑娘,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先把我们松开吧。”

我点点头,窸窸窣窣从他们背后摸绳结,兴许是不小心碰着了顾远之,吵醒了他,他微微睁眼,开口就很不客气:“你怎么会在这里?”

“哈?”我被这话惊得伤口都裂了,“难不成我有病,主动给敌人投怀送抱?可不是我倒霉,生辰撞上了你们,南羌连带着抓十赠二,我跟谢令昭便在这里了呗。”

提起谢令昭,我才突然发觉他并不在这群人之中,顾远之看我东张西望寻了好一阵,淡淡道:“不必寻了,你未醒时,他就被带走了。”

“他会被带去哪?!”

顾远之冷笑了一声:“我怎么知道。”

我有些慌张,急匆匆把他们的绳结解开,心里却担忧着谢令昭的下落。

这群公子小姐被烧得灰头土脸,衣服也是破破烂烂。顾永晴伤口大约是有些感染,面容惨白,没有一丝血色,我挨个将他们扶起,三角眼使不上劲,嬉皮笑脸地压在我肩头,脚下却突然踩空,正面朝地,摔了个狗吃屎,连门牙都给摔断了一颗。

南羌人守在洞口,想将他们当作人质威胁江阳。这里唯一有武功在身的就是顾远之,但他此刻仍坐在地上,我蹲下去扶他,他也不动,只淡淡道:“不用。”

顾远之道:“大约午时,南羌人会轮岗,那时防备会松懈许多,若将一人抛出作诱饵,洞里剩下来的人方有可逃之机。”

众人听闻,喜笑颜开,但只一会儿,问题便来了:“……那将谁作诱饵呢?”

此话其实无异于送谁去死,我默默低下了头,心里却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真,又是杀千刀的三角眼开口,门牙摔断了,讲话还在漏风,他毋庸置疑地指向了我:“就她!她最适合!若是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人被抓,都有可能被南羌人拿捏着威胁江阳,但她没事。”

此言一出,洞内皆是沉默,先前被救下的那群人,没有一个替我说话。我有些寒心,但也能理解,毕竟他们是利益集合体,让我送死,最适合不过。想是这么想,却做好了把三角眼推出去的打算。

“她不行。”

替我说话的居然是顾远之,真是让人没想到。我万分吃惊地回头看他,顾远之仍坐在地上,只抬了抬眼皮,面无波澜地瞧着三角眼。

顾远之道:“既然你知道她无用,那南羌人自然也知道,所以他们不会为了她而放弃守洞。”

一个柔柔的女声也附庸道:“是啊,何况她刚刚搭救了我们,如今难道要恩将仇报?”

这婉转悠扬的声音出自角落,我顺着声望去,瞧见缩在角落里的顾永晴,我们眼神交汇之际,她不经意地别过了头,并不正视我,似乎有些难为情。

我的心里却突然**起了一阵和风,顾永晴一直如此,既讨厌我,又瞧不起我,但危急存亡之秋却愿意为我说三言两语,于我而言,已经足够。

三角眼见他们二人一唱一和,有些气愤,先指着顾远之,又指着顾永晴,问道:“那你说,找谁出去?这里最尊贵的不就是你顾家公子和永晴大小姐吗?”

众人目光也顺着三角眼的手投向了他们二人,顾远之一副悉随尊便的模样,顾永晴却胆战心惊,脸上煞白一片,竟连话也说不利索:“我……我逃不了多远的。”

顾远之一愣,神色有些黯然,许是没料到矛头竟指到了心爱之人身上,他沉了片刻,低声道:“选我。”

他闭上了眼睛,好像很疲惫,只重复了一遍话:“永晴没有武功,逃不了多远,但我可以。”

外头光线越来越强,日头也愈发毒辣,潮湿洞穴渐渐变得燥热起来,外面传来了好些晦涩难懂的南羌语。众人再无异议,只静静地等着午时到来,我抓紧了衣袖,心里却莫名有些发酸。

顾远之一直没说话,只似有若无地听着外头南羌人对话,他自小学习,能听懂这些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远之微微抬眼,说话声音有些不稳:“等会儿出去,你们分散跑,但切记,等逃开追捕后,便往东南方走,那才是回江阳城的路,可听明白?”

他们点了点头,顾永晴有些担忧地望向他,但终究没说什么话。

顾远之扶墙起身,许是我晃眼了,他好像有些站不稳,但只一瞬,他又恢复了往日不可战胜的模样。

鬼使神差地,在他要跑出洞穴地前一霎那,我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袖:“我们都跑了,你怎么办?”

顾远之愣了一愣,并不作声,只把我的手缓缓拂开。

然后纵身一跃,跳出了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