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阳城今日雪下得很大,白雪如盖,盖上了一城的古往今来。

半月后,顾远之携军队前往不予山,与南羌先锋兵,背水一战,顾岑礼坐镇江阳,于后方指挥。奇婆给我捆了三大包行囊,又心一横,将自己唯一一件厚衣与我的缝在一起,模样奇丑无比,但却可抵御天寒地冻。

顾远之见我抱着小山似的行李跌跌撞撞爬上车时,简直哭笑不得,仍唤了萧若楷将东西归置好。

临行前,我还曾去探望过一次谢令昭,他那时已好了大半,行动自如,只是听闻我要随军出征时,有些震惊,而后便是强烈地阻止,差点将我捆在屋里。

谢令昭发了好大的火:“你知道战场是什么吗?那可是流血不流泪的地方,你一个姑娘家家去凑什么热闹?顾远之饿死就饿死,不管!反正你不许去!”

见我不为所动,他又开始怀柔政策,狠狠地诽谤起顾远之来,骂骂咧咧,说了一下午坏话:“唉,我说你怎么就听不进为师的话呢,顾远之这个人比你想的要阴险复杂得多,别以为你现在了解他了,啧,你这个表情又开始不信了吧,说了不要觉得他对你特殊。”

但有句话,到底还是让我在意了。

谢令昭说得语重心长:“他之前怎么对顾永晴的,你都看在眼里,如今夺权之后,说冷落便冷落了,你以为他对你能有多特殊?一时兴起就敢把你带上战场。顾远之可不是什么容易被爱冲昏头脑之人,若是你与他利益相冲,他必定会毫不犹豫舍弃你。”

大抵实话都难听,尤其这种戳心窝的大实话。

我被谢令昭说得恼羞成怒,一时激愤,打断了他:“好了,你别说了!师傅,还记得上次救你时,我说过什么吗?此生立场不同,师徒一场缘分,我救了你,但你伤的也是我父亲啊,就算他对我千般不好,但他终归是……往后,形同陌路便是。”

谢令昭垂眼,神色黯然,任由我扬长而去。

此次南羌来势汹汹,一举攻到了不予山,那里离江阳路途遥遥,日夜兼程,军队也才行了一大半路程,愈往西南行,这天气便愈发冻人。

我没有去打扰顾远之,每回在他营帐里放下吃食,眼也不敢抬,就立马溜了出来,倒是有些八卦的将领一直用暧昧的眼色打量我,打量来,打量去,打量来,再打量去……

把我看羞了不要紧,可是把顾远之也给看毛了,他一合战报,冷冷地瞧着那位将领:“好看吗?要不要改日让她也往你营里送汤啊?”这话吓得那位将领当场跪地,连连道歉。

多数时候,顾远之鲜少说话,一半时间都在侧耳倾听各军战况,有时眉毛皱得紧,有时也会十分疲惫地揉揉眉心,隔着帷幕,有时也能听到他翻阅战报的声音。

萧若楷常往我住处送东西,天冷时送汤婆子,天更冷时便差人换床厚被褥,他不爱说话,可心却极细,连我未发觉的不妥,他都能先一步发觉,照顾之周全,让人十分感动。

我想到这几日他跑腿辛苦,夜里还给他缝了一双鞋子,用的不是什么上好的材料,绣工也平平无奇,箫若楷欣然收下,却从未穿戴。

有次我去给顾远之送食时,难得见营地里如此安静,只有他一人独站在地图前,背影有几分落寞。

我悄悄将餐盘放在地上,可顾远之听到了脚步声,转身时眼神十分疏离,等瞧见是我,这才笑了起来,兴冲冲地将我领到了图画前,指着上面被圈起来的一角,解释道:“阿离,这就是不予山,东侧是我大梁,西侧便是南羌,若不予山失守,那南羌便可**,直抵江阳城。”

他握住了我的手,眼神坚定地看向地图:“只因不予山终年积雪,秋末冬初时,人冻得寸步难行,这才让南羌人暂时休战,但他们并不是进不来,你瞧……”

顾远之指着一个凹凸不平的地方,我其实看不大懂,可仍然很配合地点了点头。

他淡淡道:“此处是山谷,只不过山脚被密林包裹着,不熟悉的人会以为这是死路,但南羌人安营扎寨数月,不可能不去寻新路,若是此处被发现,那……”

他不说话了,可我看得出,他此时心情不大好,顾远之心情不好的时候,眉毛总蹙得紧。

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将菜整整齐齐摆了一桌子,展颜一笑:“吃饱了,什么问题都难不倒我们顾大将军。”

顾远之多拿了一把木椅,自己只挑了几筷子,便将大多数的饭菜都推向了我。

可他不吃饭就算了,一直用一种想吃我的眼神上下打量算怎么回事?

我捧着碗,诚惶诚恐,惴惴不安,如履薄冰……每吃一口就要表演出吃糠咽菜,实难下咽的样子。

顾远之喝了一口茶道:“以后来我营里一起吃吧。”

“咳咳……不行!”

“说说看,为何不行?”

“呃,顾将军,我吃得多,又吃得慢,这样容易影响你领军作战的效率。”

顾远之笑了笑,意有所指道:“好像是挺影响的。”

我本以为他打消了念头,扒了几大口饭,可谁知他却突然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小憩时再来吧。”

顾远之揉了揉太阳穴:“每日精神紧绷得很,若身边没有人在,更睡不着了。”

“……你可以喊萧若楷来……”

顾远之瞪了我一眼:“两个男人一起睡觉算怎么回事!传出去惹人非议!”

我放下了碗筷,大声抗议:“那我来难道就不惹人非议了吗!”

他却完全不在意,第二日竟真的唤了我过去。军营不比侯府,即使是顾远之,也不过是枕戈待旦。

我见他睡在一把剑鞘上,那剑鞘错落有致、泛着寒意,想必睡得不是很舒服,于是出声道:“这样能睡好吗?要不借你条手臂先将就下?”

顾远之半合着眼,闻言,当即将我手拉了过去,毫不客气地枕在了手臂上,笑嘻嘻地说道:“那可好,本将军给你记上一功。”

他就这么枕着我的手,躺在地上,只过了一会儿,身侧便传来浅浅的呼吸声。顾远之睡得浅,我是早就知道的,上次南羌人偷袭,他明明在树下酣睡,却能最快嗅到危机来临,还不等人反应,一脚就踹开了贼子。

不过这次……睡得倒是挺沉,原本蹙成一团的眉毛渐渐舒展开来,呼吸既轻又均匀,面容温柔沉静,只是抓衣袖抓得紧,我原本有些手酸,可刚抬手,又被他死死攥了回去。

也不知顾远之究竟睡了多久,大概是许久没有睡过好觉了,萧若楷站在营帐外唤了好几声,他居然都没有听见,缓了半会儿才正了正衣冠。

待要走出营帐时,顾远之还恋恋不舍地拉了一下我衣袖,幸亏我溜得快,只留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