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京中有灯会。
这样的夜晚,从不出门的女眷们可以光明正大上街,于是相应地,登徒子也多起来,孩子也多起来,这是个热闹的时候。
无数各色的花灯悬在半空中,沿着道路流淌下去,一长串宛如星河,道旁檐下灯火通明,不时有人探头张望,此刻这两旁的房价奇高,非权贵不能登楼。
小贩四下游动叫卖,他们非常积极,据说有时候还能碰到京尹亲自派发的红包,往来如织的行人都喜气洋洋。
于是此刻虽然是夜间,却比平常白昼还多了几分喧嚣。
杨梁跟在萧定几步之外,这是个很好的距离,他一眼便可以看清楚萧定身旁穿梭而过的所有人,一个不落。萧定身旁只带着一个小内侍,这样的微服私行实在是不安全的,但他说服不了气头上的萧定。
“谁是君,谁是臣?”
萧定冷冷的一句话,足以让他哑口。
萧定会拿君臣之纲来压他,那便表示他已经气到某个程度了,杨梁就不该再说。
然而那是条人命,无辜者的生命,他实在不能不说,他会良心不安。
雨突然就下了起来,两旁行人开始匆忙奔走。
雨点打湿了纸扎的花灯,烛火一盏盏地灭掉,等回过神,路上的人已经锐减,天空昏暗了许多,方才那喧天的热闹似乎就是个梦境,转眼即逝。
萧定回过头来寻找他,杨梁疾步奔到他身边,用袖子遮挡住他的头,将他拖到屋檐下,那小内侍也赶紧跟过来。
雨更大了。
这是家民居,屋檐不宽,他们不得不肩靠肩叠靠在一处。彼此的温度透过有些湿润的衣料传过来,腾腾而上的热气中,带着些温润的气息。
行人虽然少了,窗前却还是不时有人往外探一探。那小内侍与他们隔远些,对着外头张望雨势。
杨梁默然不语。
他仰头注视着檐沟间落下的那缕缕丝线,全神贯注……如果他能看清楚的话。
看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掉回头,萧定的眼如同兽在暗中发着些微光,直直地看着他,他笑一笑,转开头,隔了片刻,再回头,萧定依然在看他。他们似乎渐渐重回到少年时光,这仍旧是那个外面塌了天却能浑然不觉的懵懂少年。
屋檐外头,行人撑伞而过,杨梁掉头望着雨幕道:“我去买伞吧。”
萧定怔了怔,没有答话。
杨梁冲出几步,到了街角才反身看,萧定始终看着这个方向。
雨太大,看不清楚表情,朦胧中望去,萧定的身材比当年高大了很多,可轮廓上还是有那个落魄太子的影子。
杨梁不禁心中一软,那口一直没散的憋闷之气居然也淡了。
“逍遥丹虽然药力缓慢,可它到底是毒,你怎么能拿它给陈则铭吃呢?那青年不够无辜吗?长得像也不该是罪孽啊。”杨梁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既有对往事的心虚内疚,也有对萧定那份无动于衷的愤怒。
可陈则铭到底是被自己救了,并不曾留下病根。
这样挣扎着的自己,他是鄙视的,然而他还是不能克服自己想要原谅萧定的冲动,他憎恨萧定这种无端的狠毒,更憎恶自己的毫无原则。
这样的念头稍纵即逝,他低下头,不愿再想。
然而,世事总是如此巧的,他买了伞回来,另一个屋檐下头居然站着一对少年男女,他不经意地走过,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他不禁停了步,那少年男子因此而惊觉到他的存在,讶然开了口:“杨兄?”
他看着那少年男女,不得不感叹人生何处不相逢。
陈则铭知道萧定也在此地时,脸色立刻变了。
杨梁看着这七尺男儿居然露出惧色而不自知,心中有些了然,可更多的是愧疚不安。
从这一天开始,他刻意走近陈则铭。
陈则铭已经被卷进来,没人护着他,他能撑到几时,杨梁想不出来。逍遥丹的毒他是可以解,可还有没有其他的?他不敢放手,他放手过一次,已经有过一个遇燕了,那就不能再有第二个。杨梁觉得恐惧,这些因他而起的无辜的鲜血是有腐蚀性的,他经受不起更多了。
然而这样的接近又更加触发了萧定的恶意。
杨梁觉得无措,这样的死结他无从破解,他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自己疏远陈则铭,萧定的怒气会平息,他已经释放的伤人欲望会收敛起来?然而他实在不能确定。出征前他把玉牌给了陈则铭,期望萧定在最后关头还能念着往日情分,有所顾忌。
萧定受压制太重太久,那股强大的压力一旦放松,他便放纵了自己的利爪,将敢于触碰自己的人都撕得遍体鳞伤,全不在意对方是否罪有应得,没有尺度没有限制。这股犀利的恶意,什么时候能消除呢?
他只能尽力而为。
在他们的人生中,什么样的做法才最正确?
这样的问题,在此刻,谁也没法给出真正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