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则铭得到律延的死讯时,正在追杀律延的路上,之前,陈则铭已经派出了五队人马从各个方向用各种方式堵截自己的宿敌。

这是第六队。

这样赶尽杀绝的做法在他的用兵史上绝无仅有。

他眼中那种仿佛有深仇大恨非要斩对方于戟下才肯干休的杀气,让众人都觉得讶然。

紧跟他身后的路从云则深感忧虑。

追击的这一路上,陈则铭很少休息,每每路从云从睡梦中睁开双眼,左右张望,总寻得到陈则铭骑马立在坡前的身影。

他不知道在望什么,那修长的身躯似乎化成了一块顽石,在星空前一动不动,与他身下不断被吹起的袍角形成了鲜明对比。路从云顺着他的视线,只看到无边无际的一马平川,那是一片平静而广阔的大地。

身为近卫,他委婉提到过这件事情,陈则铭回答说自己倒下来也无法入睡,大概是太兴奋了。说这话的时候,陈则铭坐在大石上微笑,目光中有什么在隐约闪烁。

路从云看得出他确实是激动的,习惯了战场的人都有种嗜血的本能,这本能使得陈则铭面上的神情生动异常,与在京师时的沉默寡言判若两人。

而让路从云诧异的事情还不止于此。

野战中的陈则铭与守城时相比,就像是从冬眠中苏醒了的毒蛇,他突然间恢复了灵巧和生机,一露齿就能正中敌人的要害,那种频频出现的精确度足以让所有人心生畏惧。他安排的每一步看起来都平平常常,毫无奇特之处,然而事到临头,你会发觉敌人正按着他的所想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每一步。

那么多的可能性,他就是能看出敌人将要选的那一种。

这种对对手的揣摩能力让人叹为观止。

路从云自幼学习兵法,他知道要做到这样的境界,暗中不知要花多少心血。所谓举重若轻,并不表示那东西真是轻的,而是举的这个人手段与旁人不同。

路从云觉得自己很幸运,天朝第一名将和匈奴第一名将,这样的高手对决不是所有人都有运气遇上的。

他仔细观察陈则铭每一个部署,揣测其作用,再在实战中一一印证。同样,匈奴方律延的即时应对也让他大开眼界。每当空闲下来,他会想象如果是自己,该怎么化解陈则铭的布置,这其中的所得和乐趣让他兴奋不已。

这样的思考方法一旦固定下来,便成了一种良好的习惯,他因此而获得一步步往前走的能量,超越自己的对手和朋友。若干年后,当他也成就传世威名的时候,他依然能从中获益。

而此时,在探子回报了匈奴主帅病故的消息后,路从云却没能在陈则铭的脸上看到预料中喜悦的笑容。

陈则铭在片刻的沉默后,平静地挥手说收兵。

他的声音中固然是如释重负,却同时也有掩饰不住的黯然。

路从云惊讶地看他,这数日以来,无论如何都要置律延于死地的人不正是他吗?

京城中,几天后萧定得到了同样的消息,他反复看着那张纸,面上渐渐浮出笑容。他召来杨如钦,给他看那张急报。

杨如钦几乎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潜台词:“律延的死平衡了匈奴单于之子安图和阿斯之间的实力落差。”

萧定道:“敬王请奏,要求佯装退兵八百里,给匈奴一个内讧的机会。”

杨如钦道:“殿下想得甚是周详。”

萧定道:“也未必是他想的。”

两人都沉默下来,杨如钦忍不住抬眼看万岁,萧定面上阴晴不定,有些出神,那样子说不清是喜还是恼。

很快萧定发觉了杨如钦窥视自己的目光,他感觉不快,招手叫他过来:“你怎么看陈则铭打的这一仗?”

杨如钦叫苦不迭,不过看了万岁两眼而已,居然扔这么个烫手山芋折腾自己,这问题却要他怎么答好,他思索片刻:“以五千牵制十万,真可谓用兵如神……”

萧定笑了一声,那声音显然是嘲弄而非赞许。

杨如钦顿了顿,想想继续道:“可真正重要的是,这一战居然逼死了匈奴右贤王律延,这才是真正的战果。律延是匈奴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偏向谁,谁就可能做匈奴的单于,如今这个格局已经破了,接下来的匈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无论是哪一个,臣以为对天朝都有益无害。”

萧定低声道:“你觉得,他出征时是不是便有这样的想法?”

杨如钦道:“这个……臣就不知道了。”

萧定叹息道:“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局势十天前谁又想得到。”

杨如钦看他一眼,应道:“纵然想到,也不是人人做得到,陈将军不负天朝第一名将之名。”

萧定皱起眉冷笑道:“他里子面子全不要了,这么大的决心做什么做不了?”

杨如钦一愣,正想这话什么意思,旁边太监来禀,说是御医到了。

萧定复辟后,身体一直不佳,整天手足都如冰一样冷,天稍微冷一些便咳嗽。

御医诊断之后说是肺腑间有股古怪的寒气,萧定才说自己大概是中了毒,到底怎么中的,他不提也没人敢问。

好在那毒虽然古怪,却似乎并不致命,御医们用尽手段慢慢调理,居然好了很多。

每日御医院都要派人过来,萧定与杨如钦再继续聊几句,那边御医已经开了药方,萧定将那御医唤过来,取药方看了一看,皱眉道:“怎么又加了药?”

御医恭敬地解释:“圣上近期劳累,需要多休息,是以加了两味安神的药。”

萧定点头,与杨如钦道:“你去政事院与他们商议,可以让军队佯退……敬王……叫敬王带些兵马回来吧。”

杨如钦大是惊讶:“万岁要留陈则铭……独掌此后的情况?”

萧定觉得疲乏,天还早得很竟然就有些倦意,心想只怕真如御医说的近来是太累了点,听杨如钦这么问,随口道:“陈则铭刚逼死匈奴的右贤王,威名大盛,拿来放在边境上威慑他们可不正好。”

杨如钦暗道,让他独自掌兵……这可是莫大的信任,陈则铭这一战厥功甚伟,居然打动了万岁。政事院只怕还是要哗然一片的,不过,萧定既然这么对自己说了,自然是要自己摆平那些老顽固的意思。

只是这些话居然是萧定自己说出来的,真让人想不到。

待出了殿,杨如钦唤住御医,询问情况。

御医道这毒很是奇怪,并不霸道,似乎是分次服的,所以万岁心肺间中毒最深,其他三脉次之。如今已经护住心经肺经,正用药慢慢将毒催出来,这其间也不知道到底要用时多久,但圣上的情况还是一天好过一天,就是要记得忌口,戒大喜大悲,戒辛劳伤神。

杨如钦这才放心让他去了。

萧定躺在榻上蒙眬睡去,隐约又看到陈则铭站在丹墀之前,甲胄未除,一身尘土也没拍干净,这一幕似曾相识,正是出征前,他来请战的那时候。

他也知道这是做梦,心中大动,正在此刻,突听得耳旁一声响,萧定惊得一震,立刻醒了。

睁开眼,却是个宫人失手打翻了灯盏,萧定恼怒得不行,叫人过来抽了那宫人十个嘴巴,还觉得怒意难消,左右宫人都惊慌难言。

多日后,陈则铭在军中接到了新的任命。

虽然只是区区一道圣旨,可透露出的信息很多,比如说萧定支持出兵的力度更强更坚决,又比如说大胜之后,让将领独自掌兵这样难得一见的倚重和信任再次出现,这些陈则铭都觉察到了。

然而事态的紧急已经容不下他再继续就这张绢帛多做揣测,得到命令后,天朝军队即日出发,后退八百里,到达了一个叫容庄的镇子,敬王在此处与他分道扬镳,率领一半军队返回京城。

而此刻的匈奴王庭,正如同陈则铭和萧定所预料的那样,一团混乱。

对储君安图而言,右贤王律延的死讯让他有悲有喜,悲的是从此匈奴损失了一员实力最强的良将,喜的是自己最棘手的政敌被端掉了—虽然是被敌人干掉的,但到底自己的实力丝毫无损—现在的他要对付痛失臂膀的阿斯简直已经是易如反掌。

然而他到底又还有几分清醒。

匈奴在与天朝的这次大战中,已经将右贤王王庭的战力全部损失殆尽,全国近八分之一的人口阵亡。

这是个很恐怖的数字。

匈奴和天朝在这一点上非常不同,天朝人口稠密,地大物博,匈奴的地盘虽然也很广阔,可人丁稀少,固然尽人皆知,匈奴是人人皆兵,下了马便牧牛羊,上了马就能冲锋陷阵,可说到底还是人数有限才不得不这么搞。之前大单于虽然梦想攻取天朝富裕之地,却并没有盘踞中原、占地为王的心理,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以匈奴的少量人口管理汉人千百万之众,从长远看无疑是异想天开,所以他宁可扶持杜进澹称帝,以汉治汉。

换句话说,此刻天朝虽然损失了六十万兵力,从数目上看远大于匈奴,但就人口比例而言,这两国的损失实在是难分多少。

在这种局势下,安图作为下一任君主,他此刻该考虑的是全局利益,而不仅仅是自己的个人得失了。

于是安图在短时间内并没理会一直对自己虎视眈眈的哥哥,他派出手下四下试探朝中重臣的口风,以期在自己上任这几个月的权力交接过程中获得更广泛的支持。

偏偏在这时候,王庭内谣言四起。

众人都听说安图要对阿斯斩草除根了,传言沸沸扬扬,被传得异常生动,人们甚至说得出安图暗中图谋时所勾结的对象和谈话地点。阿斯也听到了这个传言。律延死后,他本来就已经惶惶不可终日,这下立刻毛了。

其后的结果顺理成章,阿斯不甘心束手待毙,匆忙间起事,这准备不充分的反叛却正给了安图除掉他的最好借口。

很快安图领兵平叛,在战乱中将胞兄及追随阿斯的十数位近臣杀死—其中不乏猛将,终于彻底剿灭了异己的力量,可也正是因为如此,匈奴最终丧失了继续与天朝纠缠下去的实力。很快,分明已经退兵的天朝大部队又在两国边境上出现了。

新单于安图并没犹豫多久,他飞快地对形势做出了判断,并立刻派出使者前往天朝向萧定求和。

党派争斗引起的从来都是内耗,最终得益的总是国家的敌人,无论是天朝或者匈奴,都没能逃出这样的铁则。

重新驻兵边界的陈则铭并没等待多久,匈奴的使者带着金银赶着驼马来了,他们还带来了盟约,希望能就此停止战火。

在那些礼物中,还有一样最特别的东西—那是一群人,天朝曾经的少年君王和他的大臣们。

刚入军营,这样特殊的礼物就被军队扣留了。

匈奴使臣疑惑之后很快恍然,这种贪功之举在战场上并不少见。

他不动声色地应对主帅陈则铭的仔细询问,然后委婉地表示匈奴从来不曾虐待过被俘的君主和各位汉臣,如今总算是完璧归赵了,他表示宽慰,似乎是终于交还了旁人千叮万嘱寄放于他处的一件爱物。

陈则铭对于这样的说辞也只是笑一笑而已,他很快便安排了人手,尽快护送使臣入京。他没有心情应对这样虚浮的言辞,接下来该让杨如钦他们施展所长了。

路从云受陈则铭指定,专门负责这批不幸的人的衣食住行。

这些人中不乏曾经的高官大员,被俘后,他们被匈奴军队押往匈奴本土,一路步行,年迈病弱者死了不少;刚到达匈奴王庭不久便听说两国形势骤变,又被送了回来,好在回来的途中待遇有所提高,终于能坐车不用徒步,可这往返跋涉,实在不是常人能忍受的辛苦,能挺过来的人也大都被劳累和痛苦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路从云为人沉稳做事细心,且善解人意,主持这样的事情最适合不过,果然,数日后,众人对路从云的周全都有口皆碑,并称赞陈则铭安排妥当。

这其中除了路从云本身的出色,被遣返的大臣们的心态也颇值得一观。俗话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都是前天子萧谨的臣属,可如今已经是萧定的天下,现在萧定手底下的红人是谁,当然是这一战扭转乾坤的陈则铭,而路从云是他的贴身近卫官。

这么一分析,那些称赞到底有没有水分就很明白了。

可路从云浑不在意,他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并不因为对方的反应而有所区别,这一来就更有人夸他行事镇定颇有大将之风。

不过不论他将来会是什么,此刻的他还只是名官职低微的护卫,他所接待的这些落魄官员中,亦不乏高人,他们之中既有未来的不世之能臣,也有日后东山再起的悍将,路从云当下与他们的交往,对他日后徒步宦途所能起到的巨大作用,在这一刻,还全然未显端倪。

陈则铭很快见到了萧谨。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立言要做出番事业给他看的少年,此刻已经饱受惊吓,尽显软弱。

在路从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混杂在人群之中,身上虽然已经换了华服,却满面畏缩之色,以前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黄姓太监,早已经在路途中不堪辛劳而卒。在萧定登位并摆出不顾他死活的态度之后,被掀下皇位的萧谨无论是在臣子或者敌人的眼中都早已经失去了原有的价值。

而之前的宣华府之败,众人被俘,他又难辞其咎,这使得他在自家人之中也孤立无援。旁人之所以不曾当面呵斥辱骂,不过是顾忌他曾经九五之尊的尊贵,不好当面撕破这张脸而已,但处境本身的艰难和大多数人达成共识般的冷漠甚至冷嘲热讽,已经使这位年近弱冠的少年痛苦不堪。而之后突如其来的遣返,更加重了他的惊恐。

直到路从云说出此刻驻军主帅是陈则铭时,萧谨才如梦初醒般冲了出去。

到了牙帐,当他看到营帐里的陈则铭脸上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惊喜,朝他快步迎上来的时候,萧谨的心才第一次放松下来。

只有他,所有的人中间只有他没有变,其他那些人,那些人他再也不想看到了。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当初会鬼迷心窍?为什么会信杜进澹那个老匹夫的话怀疑这个人?如果当初没有做过这个错误的选择该多好,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该多好。

萧谨拥住对方宽厚的胸膛痛哭流涕,似乎是落水者死死揪住岸边最后一束稻草,他不断呼唤着“魏王”两个字。

那是个能解开梦魇的咒语,而他在这场噩梦中已经沉溺得太久。

陈则铭任他抱着自己,就这么默默站立了片刻,才反手轻轻扯开他的双臂,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殿下,臣早已经不是魏王了……”

殿下?

萧谨心中“咯噔”一下,他直到此刻才想起了某些事情,他左右看了看,身体突然间冷了下来。在被俘的时候,他无数次地期望能再度见到这个人,然而真见到的时候,却发觉见了也不过如此。

他站直了身体,隔了很久才低声道:“他真的又做皇帝了?”

陈则铭斟酌片刻,微微点头。

萧谨悄悄后退了一步,慢慢道:“那么……陈将军是打算押我上京送死?”

陈则铭吃惊地看他,迟疑着,片刻间没有作答。

萧谨目中闪动着绝望,这一路上,他因为惧怕众人的冷漠,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追问什么的,然而此刻他心中涌起了莫大的勇气因而敢于质疑:“那当初,陈将军为什么要拥立我呢?!”

陈则铭分明被他的话刺痛了,面色大变,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萧谨。

萧谨灵巧地避开了,他几乎喊叫起来,话语中满是悲怆愤恨:“所以如今,造反的还领兵做着将军,傀儡却要先死了吗?!”

陈则铭身体猛地一震,声音也有些嘶哑了,语调间似乎在恳求他:“殿下!”

然而他进一步,萧谨便退后一步,不肯再让他靠近。

第二日,陈则铭领着几名亲信出营查看地形。

这时候的边境平静无波,各方都等待着这次和谈的尘埃落定,应该说,这种消耗战已经没有人想继续打下去,这样的行为不过是有备无患。

陈则铭带上了萧谨和韦寒绝,说是让两个少年顺道打打猎。

走出军营四十里,到了一条浅河边,陈则铭唤来侍卫,腾出一匹空马,又取出一个包裹,对萧谨道:“臣只能送到这里了。”

萧谨瞪了陈则铭半晌,终于明白他是要放自己逃走,呆滞了片刻,突然号啕大哭,手中紧紧拽着陈则铭的缰绳,不肯放开。

陈则铭下马道:“此后的路,殿下孤身一个人,千万要小心。”

萧谨抬眼望他,深悔昨日自己说话太绝:“魏王!”他喃喃道,“……我走了……你怎么对皇兄交代呢?”

陈则铭笑一笑:“想掩饰总有办法。”

萧谨还是不肯离去,踌躇难安:“可……可……我该去哪里?”

陈则铭叹息一声,很多时候天下之大让他也觉得茫然,何况是萧谨,他伸臂将萧谨抱在怀中,紧了紧,低声道:“走得越远越好,别让人找到你。”

萧谨泪眼蒙眬地看他,不知所措。

旁边的韦寒绝微微摇头,他被陈则铭叫出来本来已经觉得事情蹊跷,看这一幕才知道陈则铭拿自己当幌子,果然打的是这个主意。

陈则铭看着萧谨骑马沿着河道一直往下游而去,单薄孤独的背影在阳光下拖出一道窄长的阴影。

他不知道萧谨能走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这样娇生惯养的孩子能不能在民间生活,更不知道这举动是对是错。他曾为萧谨安排过一次人生,可结局惨淡,若是时光倒流,一切能推翻重来,他不会让这少年再蹚这浑水,然而现实已经走到今天这样的境地,他怎么能让萧谨一个人来承担最残酷的后果,自己却隔岸观火独善其身?

秋天的阳光还是很刺眼,他突然觉得眼前模糊起来,山水树木被泼成一片,并且渐渐灰暗下去。他重重地摇了摇头,再睁开眼,那些景色还是搅在一起,或明或暗地撕扯不清,又过了片刻,它们才从那种魔幻般的扭曲中渐渐恢复了正常。

半个时辰后,身在军营的路从云听到卫兵飞马传信,得知萧谨在追猎途中失足跌落山崖,不禁大惊失色。

他立刻安排数百人前往失事地点进行搜寻,却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在崖下找到血迹残衣,兵士四下询问,得知此地常有虎豹出没,尸体或者是被叼走了只怕也不无可能,这才率众无功而返。

萧谨落崖的事情在军营中一石惊起千层浪,一时间众说纷纭。

数日后,陈则铭亲笔上书,惶恐请罪。

史册上关于这事件的记载极少,史官们的目光都聚集在京师中两国结盟的要务之上。

实录中只有一处提及了这桩在当时分明轰动一时的大事件—在和谈的过程中,回到天朝的萧谨坠崖而亡,萧定指责陈则铭玩忽职守,并扣罚了他一年的俸禄。

这样的平淡记载与当时京师中的沸沸扬扬其实是全然相反的,而这份沸沸扬扬,却与萧定处理这件事情的反常态度有关。

半个月后,其他遣返大臣被护送抵京,萧定立刻下了第二道谕旨,再度封赏陈则铭。

短短十数日间,一罚一赏,罚是浅罚,赏是重赏,这其中的潜台词耐人寻味,坊间立刻谣言四起,质疑萧谨的死与陈则铭甚至坐在庙堂之中的萧定不无关系。

证据便是这一罚一赏。

若说浅罚,人们还可以理解为萧谨对于萧定而言,本身就是个累赘,所谓惩罚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的话,那么重赏,就显然可以对应为去掉这个累赘所应得的报酬了,而陈则铭曾经的首鼠两端又为整个事件提供了最恰当的注脚。

为了邀宠新主杀了旧君,这样让人义愤填膺的桥段使得人们在谈论这事情的时候更多了几分热情和鄙夷,而这情理上的丝丝入扣,则让这谣传几乎有取代尚不明朗的事实之势,总之,这谣言很快占领京师,朝野上下莫不深信。

而此刻,陈则铭尚在千里之外,等待和谈的结果最终落定。

韦寒绝是第一个发觉陈则铭眼睛出问题的人。

他曾在陈则铭手下做幕僚,早知道对方有头痛的顽症,可这一次跟随陈则铭追击匈奴时并没看到他的病症发作,原以为这旧疾已经治好了,谁知道倒似乎更严重了些。

陈则铭倒不这么认为,他出京前曾问一位老医师讨过药,为的就是怕在行军途中突然发病自己受不住。那老医师曾说这药丸药力霸道,多吃无益,应该是这药力导致了视野的短暂模糊,停了药大概便好了。

韦寒绝认识一名良医,遂派人去请。

陈则铭笑:“你年纪尚小,已经交友满天下啊。”

这一说,韦寒绝忍不住憨笑,又想起一件事情,说道:“我那位好友仰慕将军威名已久,总想见将军一面,可他出身草莽,不敢唐突。”

陈则铭正色道:“你那位好友传递军情快捷准确,与律延的追逐战,他才是第一功臣,实在是该我去求见他。”

匈奴使臣入京大概月余,和谈终成,萧定指派了几人作为使臣,奔往两国边境签订盟约,其中以参知政事杨如钦为首。众臣辗转跋涉到达陈则铭驻守处,匈奴使臣则返回国境,此刻匈奴也早驻兵此处,两军相隔不过百里。

眼见大功告成,陈则铭心绪难平。

杨如钦带来萧定的亲笔信,叫他负责和谈期间安全事宜,到最后,萧定来了句,萧谨的尸体找不着就继续派人找,总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陈则铭满腔激动突然一下沉下来,反复看了数遍,确实是萧定亲笔所书。

杨如钦在旁边看着他脸色不对,忍不住追问,陈则铭抬头道:“也没什么。”

他们两人曾经各为其主,如今一朝为臣,见了面不能说是全无芥蒂,好在结盟事关重大,各项细节一旦商议起来,这些个人恩怨往日情仇也就淡了。

陈则铭叫来众人在帐中会谈,敲定次日派将领护送杨如钦到歃盟之地,自己则坐镇军中,若有意外,也好呼应。

说到由谁护送使臣时,杨如钦左右一看,点着一人道:“就是他吧。”

陈则铭抬头微微一怔,被点那小将也是神情复杂,只是盯着杨如钦,全不答话,却正是此前随敬王军而来的独孤航。

独孤航武功超群,身经百战,应变机敏,确实也是极适当的人选,可近期的战斗中,不知道为何消沉低落,并无建树。

陈则铭虽然有些担忧,但独孤航跟随他时日已久,底细如何还是明白的,往两人面上来回看了一周,点头应允。

到了晚间,陈则铭将萧定的信又看了数遍,扬声将帐外的路从云叫了进来。

路从云入内,陈则铭道:“那日你找到……萧谨残衣是在何地?”萧谨死讯一传入京城,萧定立刻醒悟,先前事务繁忙之下,自己废萧谨为王之后竟然忘记这茬了,立刻将萧谨去王号贬为庶民,如今陈则铭也只能指名道姓地称呼他了。

路从云神情立刻古怪起来,迟疑道:“便是那山崖底下。”

陈则铭凝目看他许久,叹道:“这些日子我一直不曾详细追问,那些衣物你从哪里弄来的?”

路从云急忙跪下:“小将自作主张,请将军恕罪。”

那一日,陈则铭谎称萧谨落崖,派人回营叫人营救,本来不过是布局做个样子,哪知道路从云搜了两日,居然真找到了所谓血迹残衣,虽然还是有疑点,但这戏总算是做了个十足十,旁人信不信,那又是另一回事情了。他一方面惊讶于路从云竟然一眼识破了自己的托词,一方面却并不怎么想在这上头再多花心思。

他满心盼的只是尽快派出天朝使臣缔结两国间的盟约,那是他想象中最好的结局,他为此呕心沥血,诸多推算,百般隐忍。若说之前许多事情都是天意弄人的话,那这一次,老天却如此地怜惜他,将所有的事情都往最好的方向上推进着。

尤其是律延的死,他想过一定要杀掉这个人,追击律延的时候他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因为那是最关键的一步,做不到,便前功尽弃,最终律延虽然没直接死在他手上,却还是死在了最适当的时候。

之后,匈奴的兄弟相残,安图继位,使臣求和,没有哪一件不是出乎他意料的惊喜,他想自己到底可以赎罪了,天朝在飞速冲向灭亡的途中,终于在最后关头被死死拽住,还可以转回来,事情步入绝境前终于能峰回路转,能有余地可以斡旋……

杨梁的话竟然在这个时候被他想起来,他突然浑身冷汗。

陈则铭抬起头,盯着跪倒在地的路从云:“不,这不是自作主张,你在救我。”

路从云抬头:“将军这一战救的人更多。”

陈则铭脱口而出:“不!不是。”

路从云讶然。

陈则铭低声喃喃,灯下的他神情怅然,似乎在讲述又似乎在自语:“当年,我同你现在一般大的时候有个朋友,叫杨梁,那时候我觉得很困惑,我觉得我一辈子也上不了战场,我同杨梁说,将来我……一定要成为不世名将,驰骋疆场。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能出头,我会叱咤风云,光耀门庭……可后来……”

后来呢?后来他反了。若不是那次宫变,会死这么多人,会有今天的江山摇曳家国将倾吗?!他如今是弥补了很多,可死去的人还能活过来吗?

这债太重了,重到他无法负荷,逼得他动弹不得,然而他最终将它说了出来:“可后来,引出这个乱世的居然是我……这哪里是什么驰骋疆场的不世名将,这分明是……罪孽深重的千古罪人!”

这样的话他从未与人讲过,今夜他却忍不住要将它们吐露出来,他有种难以遏制的冲动,想把很多东西告诉旁人,哪怕是路从云。

他压抑得太久。

朝华门之变后,这一路走过来,他只为一个目标,最初他以为那个目标是退敌,直到听到匈奴单于的死讯后,他意识到机会来了,他可以做得更多。

天朝需要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否则这条大船就会垮塌,会散架,陈则铭太明白了,他也摄过政理过朝,他知道天朝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每个夜晚,他只要想到这个危机其实源于自己的谋反,就惴惴得难以入眠。从小他听遍演义,梦想着就是做个忠臣,他不明白这样简单的一个愿望,为什么总是不可得。他的挣扎他的执着,走了三十多年,居然都是错的,他的所为与他的所想背道而驰,这也就罢了,可他连累了那样多的人,那么多的妻子儿女父母都因为他的错而陷入失去亲人的苦痛之中。

这错太大了,他负荷不起。

他只有舍弃性命,尽可能挽回还能挽回的东西。

在追击律延的路上,他与韦寒绝商谈当前的局势,韦寒绝提到以战促和这一策,他听到“和谈”两个字时,就已经知道自己最终的目标是什么了。

让匈奴无力再战,让两国国力达到一个平衡,和谈和盟约才会出现,从此互不相犯,这样的和平能有多少年?十年,十五年?够了,十五年已经足够。下一代人成长,新的人物崛起,纷争纵然再生,那时候的天朝也不会是如今这个山穷水尽的地步。

陈则铭抬起手,将手中的信笺凑到灯烛上,火苗从尖角处舔起,猛地一下蹿起来。

路从云不禁大吃一惊:“将军,那……那可是御笔钦书……”

萧定?陈则铭模糊中想起那个身影,他写这信的时候脸上是笑着的吧,他总是这样,玩弄人心一辈子,不过陈则铭不恨他,没什么好恨的了。

他守城的时候,也自始至终没想起过他,在他看来,那张龙椅上坐着谁都行,萧定没了,还有敬王。段其义说的并不曾错,护城之战中,他一直保留着实力,他不愿意为短暂的胜利耗费精神,他期望中的重点不是守城,是之后的反击。正因为段其义是讲在点子上了,陈则铭听到的时候才更加气恼,唯恐这点心思为人所知,所以这其间,他隐忍,他蛰伏,他死守京师,说到底只是因为这两件事恰巧在一条道上,他绕不开罢了。

可他到底还是有些佩服萧定的,萧定在最危急的时刻还是能做最正确的决定,就冲着这个,陈则铭的恨也有些淡了。

那些不甘心,终于有一天他不再看在眼里。

就如同当年他怎么也压不下去的屈辱,拿到今天来看其实也不过如此。萧谨的事情会不会被萧定拿住把柄,功高盖主之后还能不能保住身家性命,甚至哪怕是青青和子嗣,这些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和谈和即将达成的盟约。

他抬起头,路从云因为他眼底的几近疯狂的炙热而骇然了。

……只有这个,非成功不可。

乌子勒非常愤怒。

在他听说匈奴派出使臣与天朝言和之后,这种愤怒就如同草原上的野火天天在他胸腔里蔓延翻腾,直到终于有一天,他忍耐不住这份煎熬而去找单于安图。

此前,因为律延的死,右贤王庭的力量已经被削弱到完全无法与其他派系相抗衡,正是因为如此,阿斯在起事前虽然试图拉拢乌子勒,但遭到回绝后也没有多在意,依然是义无反顾地起兵了。从后来事态的发展来看,乌子勒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他保全了他父亲最后的遗产—那些跟随右贤王多年的幸存将士的性命。

安图对于他的安分觉得欣慰,他给予死去的右贤王更多的名誉和荣耀,毫无保留地将律延夸成如同传说中英雄一般的存在,并保留了其子乌子勒的地位—虽然右贤王庭的实力此刻已经名不副实。

然而乌子勒的忍耐却到此为止了,起因就是两国的和谈—他实在不能容忍自己父亲的死就这样被埋没在那张轻飘飘的盟约之下。

如果这样的和约最终签订下来,父亲的死还有什么意义呢?右贤王是为了匈奴,为了自己族人的利益而出战,并最终死在战场上,可转眼间他的族人就遗弃了他,他们居然踏在将士们的血和尸体之上与敌人握手言和了,律延和那十万将士的生命像一页泛黄的书页一样轻巧地被人翻了过去。

这样的轻描淡写与他父亲生前死后得到的荣耀辉煌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人瞠目。

乌子勒已经习惯了仰视自己的父亲,在他看来父亲就是草原上最伟大最狡黠的头狼,是他延续了匈奴数十年来的辉煌历史,而不是老单于或者新登基的安图。如今律延是死去了,可也是英雄,他曾经是匈奴最不容忽视的人物,哪怕老单于也畏他三分,这样的父亲得到的难道不该是敬意吗?

乌子勒不能忍受这样亵渎式的安排,哪怕这个安排的名义是民心。

单于安图对他的叩见并不意外,这位新君主无疑对乌子勒的来意了如指掌,于是安图先是感叹了一番故去的右贤王是多么骁勇善战,失去他的匈奴怎么样的一筹莫展,最后安图还是把话题主动绕了回来—如今的匈奴已经没有再出战的能力,和谈不容改变。

乌子勒被新君主的善辩绕得无言以对,他面红耳赤,却说不出几句听起来有分量的话。

安图有些怜悯地看他,表示律延曾是草原上的雄鹰,他也钦佩不已,可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不由人,乌子勒大概是被父亲的死打击得太过,因而无法接受胜败乃兵家常事的道理,自己一定会更多地追封右贤王,毕竟那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英才,值得这样对待。

乌子勒就这样抱着无数虚无缥缈的许诺退出了王帐。

他心头的火一点也没退,但他知道在新单于这里他得不到公道了,他不是不能接受失败,他只是不能接受父亲的失败被这样对待。

乌子勒集合了十数名亲信,悄然尾随南下的军队到了两国的边境。

在那里,不久之后,两国的盟约将会缔结,和平将会到来,而同样是在那里,父亲的血还没干。

乌子勒的亲信中有一个人跟随他最久,他们情如兄弟,那个人叫乌维。

乌维是个头脑冷静的人,他询问乌子勒此次前来是不是准备破坏两国的和约,可两国都有重兵把守,要杀使臣恐怕是很难得逞的。乌子勒回答,只要单于和天朝皇帝想和,这样的使臣杀一个还会派第二个,他要杀的另有其人。

乌子勒要杀的是他的杀父仇人陈则铭。他的计划非常详细,先潜入汉人的军营—这次他带的人不多,且都是精锐—然后在夜间放火,并四下呼喊说有人要刺杀和谈使臣,这么一来陈则铭职责所在必定要出面主持,而众人的重心此刻都在保护使臣,陈则铭身边的护卫必定不够严密,刺杀便在此刻发动。

听了这话,乌维很有点迟疑,乌子勒愤怒地道:“你莫非是怕了?!”

乌维叹息:“王子,你千金之躯不该行这样的险事,在天朝的重重包围中,这刺杀纵然成功也无法全身而退,请让我和部下来做这件事情。”

乌子勒沉默片刻:“这是我的父仇,不可能假他人之手来做,我却袖手旁观。血债血偿的意思便是,如果洒出来的不是仇人的血,那就该是儿子的血。”

他们一边商议,一边等待天朝使臣的到来。终于有一天,探子来报,他们等的人到了,乌子勒将乌维叫到身边,从马后取出两把小巧的铁弩。

“这是我父亲请巧匠打造的护身兵器,一共三把,有一把在作战时失落了,只剩下两把,”乌子勒将其中一具送与乌维,“你我弓射最准,守在天朝军营牙帐附近,待他出来,一起射他,这弓弩速度惊人,两具齐发,他必定躲不过。”

乌维仔细打量,那铁弩机簧精巧,箭支短小,箭头处弯着几根倒刺,在夕阳下锐光如洗,不是俗物。

夜间,天朝军营喧闹,此刻人人心中都念着第二日的盟约,打了这么久的仗,终于能有停歇之势,这样的想法让人心生鼓舞。

乌子勒等人潜入军营并没花多大的功夫,十几人而已,在几万大军中便如同水滴入了海,谁能认识谁,他们身后的尸体都被掩藏了起来,短时间内应该无人可以发觉。

事件如同计划中一样进展顺利,西方营地燃起大火,随着那火苗的蹿起,军营突然乱了,四处都有人叫嚷:“有人刺杀使臣大人,快来人啊!!”

陈则铭本来在牙帐中书写奏章,被这呼声惊起,立刻奔了出来。

路从云紧随他左右。

观望一下,陈则铭心中怦然直跳,叫喊声此起彼伏,交相呼应,黑夜中也不知道到底来了多少人。

他对路从云道:“去护卫杨大人。”路从云正要应声而去,陈则铭突然又低声道:“不,不对,你去恐怕目标更明朗。此刻呼声很乱,对方应该也不知道杨大人所在,叫独孤去,让他行事低调些,最好换个装,可别给对方指引了方向。”

路从云点头,叫来身边亲卫,交代一番,派那亲卫去了。

陈则铭心中疑惑,匈奴此前的求和应该也是诚心诚意,难道竟然在此刻反复,按说不该啊。他往前走了几步,正走到一堆篝火旁,路从云在几步外看着他,远处不少兵士正驻足观望,一切似乎也没什么异样。

突然,路从云眼角瞥到什么一闪,一道亮光直往陈则铭所站处激射而去,不禁惊吼:“将军!”

同时他手中刀早已经甩了出去,只听“当”的一声脆响,那刀不知道与什么铁器相撞,激起几点星光。

陈则铭闻声骇然退让,这紧要当口却突然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随即便感觉腹间被什么重重击了一记,陈则铭不禁弯腰,那感觉倒不是多痛,似乎只是被蜂蜇了一下。

他抬起头的时候,那种黑暗早已经过去,这时他瞥见了滑向自己的雪亮刀锋,他一矮身,避让的同时,手里已经拔出剑来,挡住了第二刀。

这一用力,才觉得腹间剧痛不已,陈则铭心中一沉,这时候他已经看清楚,来人居然是律延的儿子,不禁恍然。

乌子勒虽然觉得自己的准头不可能有错,可陈则铭一身玄甲,夜间黑暗委实看不清楚是不是射中,是以箭发后,来不及再上弓弦,便冲上来急于手刃仇人。

可对了两招,对方的双眼越发犀利,下手如暴风骤雨般杀意腾腾,几招下来已经将他逼得毫无还手之力,他急退几步,正踏到火堆上,直踏得未燃尽的火星漫天飞舞。

顿时此处比旁处亮了不少,他忙乱抵挡的同时目光一扫,火光正照在陈则铭腹前。

他清晰地看到黑甲间,箭支几乎整个没入体内,血流不止。

自己到底是射中了,乌子勒心下一松,不禁哈哈大笑,刚张开口,喉间一凉,陈则铭不知何时早已经逼到他身前,一剑切开了他的喉管。

这身手快如鬼魅,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伤口,他一定无法相信这个人其实受了重伤。

乌子勒退了几步,靠在营帐上,捂着喉头,死神正朝他迎面走来,然而那句兴奋到极点的话终于还是被他从破裂的喉间逼了出来,可惜嘶哑得语不成调:“你活不了了!”

话语未落,他听到剑刃插入心脏的声音,那是血肉崩裂开来的声音,从他胸口处传来。

陈则铭盯着他的目光如同冰一样冷,他极度憎恶这个人,此时此刻他不希望形势有一丝一毫的变故,如果因为自己的被刺导致这次和谈有任何失误,那么这样的死法还便宜了这个人。

乌子勒满身满脸的血,看着他狰狞地笑,鲜血从他的喉间不断涌出,直到气绝。

陈则铭看着他的尸体,面色阴沉如铁,片刻后,他抽出了自己的剑,乌子勒瘫软如泥地倒在地上。

陈则铭慢慢弯下腰,拾起乌子勒的刀,缓缓走到火堆旁,轻轻盘膝而坐。

他似乎看不到不远处路从云和亲卫们对另几名刺客的围攻,抬手将剑插入身旁土中,用刀在剑脊上一击,撞击的金石之声立起,随着剑柄的颤动回旋不绝。

乌维及手下被路从云等人挡在外围。

他和乌子勒本来约定陈则铭中箭便立刻趁乱撤走,敌人的千军万马中,这原本是唯一可能存在的生路,没料到自己的箭中途被路从云挡了下来,而乌子勒却心急冲了出去,他措手不及没能拉住少主,已经后悔不已,之后数次想冲上来救助乌子勒,可路从云武功在他之上,也不能如愿。此刻眼睁睁看着乌子勒身亡倒地,乌维眼也红了,更是拼了命要往前闯,却突然听到陈则铭击剑而歌的声音骤然响起。

那歌声中气充沛,声震里许,乌维宛如被一盆冰水从头淋下,不禁与手下相顾骇然。

原来陈则铭尚未受伤?乌子勒不过是白送了性命?

闻讯赶来的人越来越多,将他们团团围住,要走早已经不可能,乌维抬头一声呼啸,尖锐刺耳,这却是他们行动前商议的撤退信号,无论成功与否,听到这啸声,参与者便该反身而退。

军营各处已经开始有人和陈则铭的歌声。

这是阵前鼓舞人心震慑敌人的一支曲子,在军中人人会唱,这歌谣和着眼下金戈之声,杀戮之境,更是慷慨激昂,铿锵入耳。

路从云看着那些刺杀者一个个惨叫着倒在刀下,各处叫嚷喧嚣之声也终于渐渐退散,而歌声则越传越远,一路传开,又不断有人加入,夜空下,那声音越来越大,浩浩****,终成洪流。

杨如钦穿着军士衣裳,正走在营帐间,听到歌声,不禁驻足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独孤航回身听了片刻:“是阵前常唱的一支曲子。”护卫在两人周围的兵士们也停下脚步,人们意识到危机已经过去,都松了口气,露出笑容。

路从云命人带队四处搜营,以防落网的刺杀者返回。

陈则铭依然坐在篝火旁,一动不动。

路从云突然意识到什么,心中一震,猛地住了口。

他面前的兵士惊讶地抬头看他,路从云往主帅所在的方向茫然走了两步,他的心越跳越急,直到像有人在耳旁擂鼓那样的震耳欲聋。

远处的歌声仍未消隐,陈则铭握着剑柄,微微垂着头盘坐在那里。

火光忽明忽暗地映在他俊朗的面容上,照着他闭合的双眼,他像是睡着了,平静而恬然。方才军士们的歌声响彻云霄,足以震动苍穹,却一直没有惊醒他,鲜血终于浸透他身上厚重的甲胄,流到地面上来,如同蛇一样在地面上蜿蜒,往低处流了下去。

歌声终于渐渐终了,营房处隐约传来笑声和叫喊,方才的歌似乎还在星空里回**。

微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又落下,吹起又落下,反复了很多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