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定放下酒杯,却不慎手下一滑,将酒杯碰翻,琼浆玉液淌了满桌。

薄薄的水层在桌面上飞速蔓延,如镜面般反映着桌上宫灯的光。

陈则铭静静看着这一切,并没什么表情。

他既不心急,也不心慌,夜长得很。

萧定似乎穷极无聊,提起筷子在那酒液中蘸了一蘸。

倒映的一片明亮被骤然点破,光晕一圈圈**开,他突然地嗤笑出声:“魏王以为杀了我就能自保了?”

陈则铭不作声,直到那点点金色涟漪平息,方漫不经心地应道:“这种事情谁知道呢,或许吧。”

萧定见他左右总是撩拨不起,心下才真正觉出些骇然来。

萧定近来常觉体寒不适,四肢冰凉,到了晚间便冷到睡不着,睡着了也能半夜咳醒。

这症状现得突然,他是中过毒吃过亏的人,于是对突如其来的身体变化总特别留神,几乎是立刻生了疑。

仔细追溯,萧定将疑心放在了陈则铭身上,那次对酌实在是怎么看怎么奇怪,而陈则铭再度来探,则印证了这份质疑。

萧谨离京之际,杜进澹严密防范之下,陈则铭还是轻轻松松地进出宫闱,这其中没点不可告人的交易,单单一个失势的魏王怎么做得到?

萧定心中又惊又怒,这么多年,这么多跌宕起伏之后,他终于确信陈则铭是不可能杀他的了,为什么转眼这个结论就是错的呢?为什么自己总是被误导?

他心中如有火苗在舔舐,脑中却异常冷静。

不知道中的是什么毒,但萧定估摸得到陈则铭上次没能毒杀自己,不会是因为分量不足。

他留了自己一次,便可以留第二次,全看自己怎么打动他。

萧定一方面异常屈辱,他的生死居然系于陈则铭一人的心念辗转之间,这表明自己的生命对很多人而言已经毫无价值,哪怕是萧谨也不再需要他来维系那份仁义之名。

但另一方面,他前所未有地镇定,往往这才是最关键的时刻,前提是保住这条命。

所以屈辱这种东西是可以忍受的,你需要镇定。

只有你自己还很笃定的时候,才可能说服对方,才能讨价还价,才能动之以情,晓之以利。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已经手足无措的人。

有时候人的许诺是否能取信于人,完全取决于你自身的态度。

而谈话是需要技巧的,萧定信奉的从来是先声夺人。

第一句话就打到对方的软肋,对方瞠目结舌之后,再步步紧逼,之后的主动权便肯定是你的。他用这一招降服过很多人,包括当年的陈则铭。

然而今天,他发觉,这一招突然失效了。

陈则铭不为所动。

他既不为行动露出破绽而动容,也不为身家性命担忧,他似乎在等待,等萧定的花招玩尽,而他只是冷眼旁观,看一看罢了,看他为了求生,如何地丑态百出。

萧定很憋屈,也很想暴怒。

他满肚子的说辞找不着突破口,还要被人看笑话,他告诉自己,这个人太恶劣了,但你不能跟他计较。

你要打动他。

幸好,他还有第三句话可以试一下。

“那么,你是想和我一起死?来个君贤臣忠,生死相随?”萧定微笑着,这笑容当然不会是善意的。

陈则铭抬眼,平淡无波:“你想太多了。”

萧定笑容不变,他甚至把嘲弄之态做得更加明显。

他就是要激他说话。

话说得对不对无关紧要,他要的是陈则铭开口与他对谈的欲望。

陈则铭再度为他斟满酒,那姿势温文尔雅,一看便是官宦出身的派头。

萧定低垂着眼,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杯中满溢的杀机。

“我原本也没打算要瞒你……”陈则铭淡淡地否定了萧定的慧眼,“这酒中下的毒叫三度梅,是种寒毒。连服三剂,神仙在世也救不了。”

他踌躇片刻,还是直说了:“这是第二次。”

萧定怔了怔,几乎要跳起来,一颗心怦怦狂跳。

那么就是说生机还是有的?

可他又立刻想出这话的诡异之处,陈则铭为什么用这么麻烦的方式杀人?

陈则铭抿出一个怪异的笑:“你是一国之君,该死得体面些,不能见血,白绫原本是很好的选择,可太痛苦……我不忍心。”

萧定听着听着,渐渐感觉不对劲起来。

不是因为陈则铭的调侃,而是这话题超出了他的盘算,带着些他不能预料的情绪,拐到了一个他也无法支配的方向,他抬起头,被陈则铭此刻的神态惊住了。

陈则铭一双眼死死地盯着他的脸,眼神中有一种奇特的热烈:“这三剂毒下去,世人都会以为你是无疾而终,而且死的过程全无痛苦……是不是非常合适陛下的身份?”

在萧定看来,陈则铭一直是隐忍内敛的,哪怕是成了魏王,这个人骨子里也是自始至终的循规蹈矩,方正得不知变通。

这样的个性在官场会撞到头破血流一点也不让人意外,然而,正是这样的陈则铭,将自己一头撞下龙椅,最终闯出了一片天地。

也许这个人还是有几分资质,萧定这么想的同时,经常愤恨不甘。

能这么想,也是因为萧定的不愿低头—贬低对手等于看轻自己。

可陈则铭的失败也是可以预计的,这个人的个性注定了他只能做事,不会为人,虽然有些小本事,但为人行事过于固执拘谨,难成大器。

萧定自认看人挺准,何况是他留意了这么多年的叛将,然而,眼前的陈则铭却突然陌生得如同另一个人。

那张面孔依然俊秀,眉目如画。

可那眼神中的快意,锐利得胜过他腰中长剑,那种仇视一旦掀去了温厚的表皮,原来也是这么强烈而犀利,透着一股子癫狂扭曲之态。

而他神态举止分明又是清醒斯文的,这两厢相映,便有了种奇特的效果,分外骇人。

萧定怔了怔,突然醒悟:“陈则铭,你早该说清楚你是在报私仇!像你这样头脑发热不顾后果的愚人,原不该浪费我这样多的口舌。”

陈则铭笑起来,他似乎一眼便看穿萧定的用意,答非所问:“时候不早了,陛下还是饮了这杯酒罢。”

萧定猛地站起来,将那酒杯拂到地上,一声脆响,碎成几片。

他原本指望能说服陈则铭,道明白这个时候杀自己于他有害无益,可在陈则铭心中,对自己的恨意已经超过了一切,这个时候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陈则铭猛然伸手,抓住了萧定的手腕。

萧定转过身,陈则铭抬眼看他:“陛下还是乖乖坐下来,我不想用武力。”

萧定大笑,怒道:“你难道没用过武力?这个时候何必假惺惺地客气!”说着便要挣扎,刚一用力,肩头传来一阵剧痛,不禁吃痛叫了一声。

声音未落,眼前一花,已经被人猛地压倒在地。

陈则铭轻轻吁了口气,柔声道:“我说过的,我不想用武力。”

他的惯用兵刃是把重戟,素来臂力极强,萧定被他这么一压制,全然动弹不得。

萧定徒然生了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心中怒火早已经按捺不住,忍不住破口骂了几句,陈则铭瞧了瞧他,手掌用力下压,萧定躲避不及,被他骤然按到地上,撞得鼻子生痛,险些连牙也磕了,哪里还敢再张口,只是奋力挣扎。

陈则铭扯下衣襟,将他双手在背后绑紧,再将他翻过来,萧定这才能喘口气,连连喘息咳嗽。

陈则铭一手拎着他胸口衣襟,另一只手去桌上摸那酒壶,萧定大急,半起身低头撞过去,陈则铭要护住酒壶,也不得不撒手,横臂挡住他。

这一头撞过去,力道也不小,陈则铭立步不稳,骤然退了一步,正撞到桌上,只听稀里哗啦一阵响,那菜肴食盒连桌子全被掀落一地。

萧定猛地精神一振,心道这下一定会有兵士闻声进来,一时间更加是不要命地冲撞起来。

其实此刻哪怕是有兵士进来,也未必就能救了他,可人在生死关头,通常都是能捞根稻草也是好事,早谈不上什么理智不理智了。

陈则铭躲避几次,反手拎住他衣襟,一使巧劲将他仰面掀翻在地,萧定心知不妙,挣扎几次要起身,每次都被陈则铭推着肩头压了下去。

陈则铭随即俯身,掐住他下颚,便将手上酒灌进来。

萧定不能闭口,感觉那酒流到嘴中,冰冷刺骨,大是惊骇,不住地摇头避让。

那酒流了大半在衣服上,喝进去的倒少。

陈则铭突然松开抓他衣襟的手,萧定无处受力,仰头倒地,陈则铭趁机屈膝压住他喉间,这一压,萧定险些窒息,忍不住张大了口大力呼吸,陈则铭膝头稍松,那酒壶嘴顺势便塞到了萧定口中。

萧定大骇,被喉间那只腿压得苦不堪言,壶嘴塞在口中,单用舌齿也抵不出去,那毒酒源源不断涌将进来,更是呼吸不畅,忍不住剧咳。

陈则铭毫不怜惜,只是往下灌进去。

萧定既然无法呼吸,哪里还顾得上那许多,只能大口吸气。

每吸一次,却被呛一次,待咳起来,便呛得更狠,而之后酒液还是不断倒入,咳上加咳,喘上接喘,一时间真是生不如死,这么折腾一番,终是将那大半壶酒吞入腹中。直到那壶中酒尽,陈则铭似乎还是不信,拿起来倒了两次,果然是滴酒也无,这才松了手。

萧定咳得泪眼蒙眬,模糊见对方起身,才觉得这酷刑终于是过去了,再反应过来,真是通体冰冷,将背抵在桌腿上,不住喘息,喉中早已经咳得嘶哑不堪。

陈则铭将桌椅扶起,那些菜式倒了也就倒了,所幸食盒中还有壶酒,此刻虽然不免也摔破了,好歹里头还剩了小半壶残酒。

陈则铭拎起食盒,退到那椅中靠着,提出残壶,见那食盒中还剩着双牙筷,也随手拎了出来,又将那檀木盒远远抛将出去,那木盒撞到墙上再落下去,连着两声巨响。

萧定惊得骤然抬头,屏住了咳嗽声,却忍不住低声急促喘息。

陈则铭就着残壶那尖锐的断口,喝了几口,手臂下垂,牙筷碰到椅上击出一声闷响。

陈则铭睁开眼,将手抬起来,盯着那根筷子,这么呆了片刻,突然抬腕往桌沿上又敲了一记。

适时屋中寂静无声,萧定的气息虽然短促,可到底微弱,这两声击木之声便显得格外清晰,而室内空旷,隐见回声。

陈则铭面上神情骤然恍惚起来,手中轻提那牙筷,呆了片刻,又是轻轻一敲。

这三声连击,便已经隐隐透出了节奏,舒缓悠长似呼吸,可击声骤起又如同惊雷,猛然一击直破屋中的沉静,只震得人心头大撼。

陈则铭似乎忘了脚旁的萧定及先前灌毒之事,直起身体全神贯注依着那调子敲了下去。

萧定大惧,直到死亡步步逼近了,他才明白自己能做到临危不惧,却做不到面对死亡无动于衷。

他不想死,他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他的路不能被人这么安排。

他太不甘心,他忍了那么久,不该是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

萧定挣扎着弯身,试图将那毒酒吐出来,比起活下去,矜持或者尊严之类的东西都不值得一提。

吐了几声,头顶上那敲击声便停了,萧定骇然,屏息静听。

陈则铭始终不出声,也不见动弹。

萧定僵在原处,陈则铭悄无声息地等他,萧定半晌后终于死心,缓缓坐了回去。

那敲击之声这才又起。

萧定满心绝望,异常地烦乱,恨道:敲什么敲,敲丧钟吗?

再一想,这果然便是自己的丧钟了。

陈则铭是这样恨他,为什么他一直知道却不以为意,如今这把名为仇恨的刀一出鞘,便寒光闪闪,直刺中他的要害,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原来恨是冰冷的,和死亡一样。

他生平第一次觉出了这样的懊恼和慌乱,为什么,为什么?

是什么需要他用生命作代价?

头顶上声声如叩,由慢至快,疏密有度。

先不过是随风潜入夜的滴滴有声,渐渐地却如同碧浪翻卷,层层叠叠了,那调子听似杂乱,可每一声都敲在人心尖上。

还来不及反应,第二声又已经接踵而至,步步紧逼,越推越高,一声一声,隐隐透着咄咄之意,却又坦**无忌,豪情冲天。

萧定朦朦胧胧想起曾见过的两军对阵,兵士们的手起刀落。

这样的声音让人想起战场。

想起狼烟,想起厮杀,想起铁血军魂,想起金戈铁马,想起碧血付日月,马革裹尸还。

这样的声音只该在战场上听到。

那其中的畅快淋漓、意气磅礴,便如同利刃过后的鲜血,直面而来,满溢天地,让人无处可避。

萧定发觉的时候,自己已经屏住了呼吸。

他突然有些疑心了,自己是在做一个梦吧,这样的浓墨重彩肆意挥洒,这真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陈则铭吗?

他有些失落,他觉察自己也许错过了些什么。

萧定立刻阻止了自己的这个念头继续深入,他为此而呼吸急促,心跳不已,自己在干什么?悔恨这样的东西只会击溃你的意志,你忘记了吗?

人可以死去,但千万别后悔。

萧定努力挣扎了两下,而背后的布条还是那样紧,他突然释然了,他又拾回了那份愤恨。

一直如此,也终将如此,不该为旁人改变什么。

萧定既恼怒自己刚才的动摇,也庆幸自己的快速镇定,他抬腿往陈则铭身下的椅子上,满怀恨意地踢了一脚。

陈则铭正至酣然如醉,全没提防,冲击之下,身体不禁往前倾了一倾,只听一声脆响,那牙筷本来不堪敲击之力,已经裂了一线缝隙,这一压立刻折断了。

骤击之声猝止。

陈则铭猛地站起,将半截筷子拍在桌上。

他心中激**不休,情绪一时难遏,这一拍用力太猛,牙筷半入木中,甚是惊人。

陈则铭愣了片刻,从原本全心投入再到松懈下来,一时间竟然疑为梦中,再静了一会儿,发觉自己已经通体是汗,这才抬手拭去额上汗滴。

待整个人彻底清醒后,陈则铭定了定神,弯身来解萧定背后的束缚。

萧定被捆得浑身酸痛,毒酒此刻也只怕是化入了血脉中,再没吐出来的可能了,眼见着离死路又近了几步,满腹怒气无处可泄,起身便往陈则铭面上掴了一掌。

陈则铭恍惚间不知闪避,只听“啪”的一声响,头一侧,脸上竟然立刻显出五个指印来。陈则铭目光一凛,右手已经掐住萧定的肩头,指尖猛力虽然是一触即收,却还是让萧定不禁咬了咬牙。

陈则铭皱着眉正要开口,眉峰突然跳了跳,面色立刻就有些变化,静了一会儿,他也不说话,撒手将萧定推开,脚下微微退了半步。

萧定捂着肩头,瞥见陈则铭坐回椅子上之后,脸色竟然渐渐白了许多,额上汗珠不退反增,心中不禁奇怪。

这么愣愣看了一会儿,萧定突然猛醒过来—这个时候,陈则铭竟然犯病了。

陈则铭的头痛旧疾他是知道的,当初陈则铭年纪轻轻就得了这古怪病症,他还疑心过他是找借口托病辞官。

萧定心中怦然狂跳,悄悄绕到陈则铭身后,左右看了看,随手拿起一把杌凳。

陈则铭突然间头痛如锥刺,只刺得他冷汗直流,禁不住坐了下来,忍了片刻,睁眼见萧定不见了,心知不妙,正要转头,脑后突然一沉,被什么猛击了一下,栽倒在地昏了过去。

待他清醒过来,双手已经被反缚在桌腿上,身上衣物全被扯散,原来揣在怀中的物件被搜出来,摆了满地。

萧定正盯着那些琐碎之物发呆,那其中也有药粉,可他琢磨不定那到底是什么,也不敢随便以身试险。

见陈则铭睁开眼,萧定将小药包拿来给他看,问:“这个是什么?”陈则铭拿眼往那些杂碎物件上扫了一周,并不说话。

萧定立刻抬手扇了他一掌。

陈则铭的头被他打得偏到一侧,神情却满不在乎。

萧定更怒,明明感觉到生机已在眼前,却又摸不到门路,只能更是焦躁。他起身左右找了找,拾起块破瓷片,转身蹲下,将瓷片抵在陈则铭颈间。

“解药呢?!”那瓷片尖利,扎到肉里,立刻便有一线血流了出来。

陈则铭并不看那瓷片,他眉目间有些真实的困惑,如同孩子一样直直看着萧定,这神情让萧定有些不寒而栗。

萧定正惊诧于自己想法古怪的同时,陈则铭突然开口:“我真不明白,难道被内侍们绞死会比现在好?或者你更喜欢宫里头的鸩酒?你在挣扎什么……萧定?”

他盯着他,冷冷地道:“这些都是徒劳无功的!你只会死得毫无声息,将来史官们会说废帝萧定湮没于宫闱,不知所终!”

萧定冷笑:“陈则铭!萧谨要杀我,就该多派些人,怎么可能三番五次地总是魏王独自出马?你恨我到这一步,宁可背负罪名也要亲手杀了我?”

陈则铭平淡微笑:“我当然恨你,你毁了我多少东西,你觉得我不该恨你吗?”

萧定一愣,这回答情理之中,但亲耳听到偏就是有些恼火。静了片刻,萧定笑起来:“无关紧要……解药呢?”

陈则铭叹息了一声,答非所问:“如今朝堂之上,杜进澹权势通天,万岁远在疆场,等他建功立业,班师回朝,根基声望从此更上了一个台阶,谁还会在乎静华宫里有个可有可无的废帝。你以为你逃得过吗?有谁会护你?谁又能护住你?”

他遗憾地闭上眼:“真傻……为什么不在我力所能及的时候,带着帝王的尊严安安分分去死呢?”

他的语气很真诚。

正是因为这种真诚,萧定更气愤,他有种被戏弄了的恼恨,但又无可奈何:“陈则铭,你已经疯了!我不跟你说,我不能把自己的人生交到一个疯子手上,听之任之!”

何况人生总有变数,我宁可走到绝路再了结性命,哪怕那样的姿态更难看。萧定没这么往下说,他觉得此刻的陈则铭不可理喻,这些道理一时半会儿是辩不清的。

陈则铭睁眼,非常坦白:“那就没办法了……三度梅没有解药,看来你不得不陪我疯到底了。”

萧定怔住。

他突然将手中瓷片狠狠划了过去,陈则铭闷哼一声,那瓷片在他臂上剐出一道深痕,血立刻涌了出来。

萧定看看那瓷片,上头还挂着一线血肉,他突然觉得很恶心,立刻将瓷片砸了出去,瓷片落地有声,又绽成了几片。

萧定怒道:“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这话当然半点意义也没有,只是发泄,可萧定的声音中,却大有责备之声。

这是笔糊涂账。

陈则铭看了他片刻,声音异常平静:“人生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如意的事情呢?”

萧定怒极,回身狠狠扑上去掐着他脖子,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这个疯子给我闭嘴!”

萧谨此程百官随行,因太过臃肿而导致了行军速度缓慢。

行不几日,又遇上暴风雨造成的山洪,虽然銮驾无恙,可少了几百兵士,遍寻不见,也不知被冲去了哪个龙王庙。

如此闹哄哄折腾一番过后,很快军中便起了流言,说是此行征兆不好。

光是平息这些谣言,朴寒已经觉出了深刻的疲倦。

朴寒身为殿帅多年,若只是腹中草莽之辈,萧定也不可能起用他来对抗陈则铭,就掌兵对敌的手法而言,朴寒亦是胸有韬略的。

然而五十万大军,如此庞大的人群,每日里的粮草军需也都是极其骇人的数目,再夹带了这样多的官员,甚至还要派精兵日夜守护萧谨的銮驾。

御驾亲征的好处朴寒暂时还没体会出来,倒是种种弊端随着路程的行进,愈加浮出水面般地分明了。

行程蹒跚,供给困难,面对这些,刚刚高升的朴寒有种施展不开的无力感,想到将要面对的马上强敌,哪怕是以五敌一这样优势明显的对峙,他居然也有些心虚起来。

这样下去,麻烦大了。

朴寒不寒而栗,如何毫无端倪地扭转劣势,又不打击到帝王的一腔热血,成了他此刻最棘手的难题,而文臣们有对征程深以为苦的,也有真心为主的,都纷纷跑来找他,希望他能劝谏万岁,军国大事,莫要如此儿戏。

朴寒仔细思量之后,决定站到文臣们一边,趁势解决这个烫手山芋。

他很快去见萧谨,请万岁回銮。

萧谨坐在车上,眼见离京城越来越远,即将征战的兴奋便越来越盛,哪里肯不战而退。

而大臣们劝退的奏章,早在他手边堆成小山,他原来已经有些恼火,听到元帅这么说,不由得更是扫兴,也不答话,挥手让朴寒赶紧退下去,臣子们见朴寒也无功而返,更是焦急,愈发地频繁上表。

萧谨就是个泥菩萨不禁也火了,将几个挑头的叫来骂了一通,要求他们停止这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愚蠢行为,其中御史中丞胡哲含泪力谏,说话时最是奋勇,被罚在路边长跪。

大臣们见了又去找朴寒。

朴寒心中为难,可也明白继续玩下去,这事有些离谱,待萧谨火气退些了,再度上奏。

萧谨刚觉耳根清净些,居然又有人不识趣来闹,不禁火冒三丈,立刻下令收了朴寒兵符授印,撤去他帅位。

拿到那帅印,萧谨突然起了兴致,下诏将自己封了个“开元常胜兵马大元帅”的称号,临时挂帅。

他虽然兴致勃勃,但到底心里还是有一丝清明,知道带兵打仗不是自己所长。

隔了两天,又找了个借口,让朴寒官复原职,但自己那个称号实在是威风凛凛,委实有些舍不得,也就没提这茬,他不提旁人更加不好提,于是乎一军两帅。

军中听了都笑,笑完心中发凉,这样的朝令夕改无视军威,如何对敌。

萧谨却没这么想,他收符除职原也不过是做个样子,想着打压打压朴寒气势,好叫他不要再啰唆,并没什么旁的意思,哪里知道同样一件事的解读,旁人跟自己却是完全不同的。

朴寒劝不了他,纵然头皮发麻,也只能闭了嘴。

二十余天后,两军终于在宣华府境内碰头,很快开战。

萧谨看着满目里旌旗遮天,血肉成河,耳中听得惨叫金戈之声不断,这才觉出了些惊骇之意,原来战场的真实面目并不如他所想,完全不是那种意气风发,快意恩仇。

他突然有了些悔意,不该听那老匹夫的,萧谨咬牙暗道。

两军战了不久,汉军中喧哗声大作,萧谨不明所以,问询了左右,才知道是匈奴军与汉军稍做接触,便突然退兵了。

萧谨大喜,立刻下令追击,朴寒急忙劝止,说匈奴惯用此计诱敌深入。

萧谨望着那尘烟滚滚远去,心中大憾,总觉得朴寒是看错了,他建功立业之心受阻,无论如何有些不高兴。

朴寒衡量之后,欲将大军开往最近的宣华城。

事若至此,倒还罢了。

但仅仅数日后,朝中便收得急报,朴寒中了匈奴诱敌之计,五十万大军皆大败于宣华府,萧谨及近臣包括黄明德诸人不知所踪。

这消息传来举朝震惊,顿时乱成一锅粥。

随行官员的家属四处打听消息,却难知生死。人们都说,乱军之中,如何逃生,家眷们听了号啕大哭,随着这些哭泣,这场败绩立刻传遍京城,百姓都骇然自危,富贾们开始打点包裹,收拾细软。

宣华府离京城除泯江之外无险可守,而京中也只剩下两万常驻守军,宣华城一破,匈奴铁骑抵京指日可待。

“国破家亡”这四个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如其来地闯入了每个人脑中,一时间人心惶惶,耳目聪敏些的人已经嗅得到风中那种从边关隐约而来的风雨飘零的味道。

虽然此刻还是盛夏,但显然秋天已经近在咫尺了。

又过了一天,更有封八百里急报直达朝中,却是宣华城驻守大将罗绮余派人发来的。因为事态紧急,众臣甚至没来得及入殿去,都站在朝华门外,顶着炎炎烈日听内侍宣读。

那急件中另夹了封书信,笔迹刚健挥洒,执笔人自称律延—朝中人人都知道这个名字。

匈奴右贤王称天朝皇帝于乱军中被匈奴军俘虏,如今身在敌营,请天朝拿钱粮牛羊来赎。

这封信的到达,如沸水中落了块大石头,直砸得滚水四溅,一时间,朝华门下哭喊声不绝于耳,来得晚些的大臣不曾听到宣读,四下询问,问得清楚后也是一个个呆若木鸡。

陈则铭站在众臣之前,听得身后悲声四起,早已经面色苍白,浑身僵硬如石。他疾步赶来,本来满身汗意,如今却一点也觉察不到了,只如同身在冰窟之中般手足冰凉。

五十万大好男儿,真这么灰飞烟灭了吗?

他亲手训练的以黑衣精骑为主力的大军,怎么可能这样轻易便没了?

朴寒、江中震等人不论其他,打仗却都是猛将,何况敌我兵力以一敌五,怎么可能一击即溃?

传来的讯息太过只言片语,这其中组织不起一个完整的过程,陈则铭想象过很多种结果,那其中有苦战,有拉锯,唯独没有这样迅速的完败。

他被这个迎头而来的结果猛然间砸得头皮发麻,摸不清方向,这样的消息实在太像个玩笑,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

皇帝被俘,这到底是真是假?

陈则铭直觉律延不是个拿军国大事开玩笑的人,越是如此想下去,他越有种想呕吐的感觉,如鲠在喉。

罗绮余在急报中称,匈奴军将宣华城团团围住,以天朝皇帝的名义要求他开城门投降,罗绮余虽然紧闭城门,死守不出,但心中惊骇难平,不知所措,要求朝廷尽快回应。

杜进澹悲泣过后,收拾心情请各位留守大臣拿出主意,众人议论纷纷,最后只能派人议和,于是又开始挑选人手及赎万岁的金帛财物。

与此同时,萧谨觉得自己身处地狱。

他缩在帐中,听着外头一声声带着呼啸的鞭打和惨叫,惊恐地后退,一直退到帐中的木柱上,他也不知道该绕过去,僵直地与那些木头对抗。

那些分明是威胁的声音,如同凌迟般折磨他,嘲弄他。

萧谨在阴影中泪流满面,他这个时候才想起魏王的好。

然而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他无法回到之前,命运不会给他后悔的机会,只会看着他的错误在暗处微笑。

帐外的惨呼渐渐低微,几乎要听不到了。

萧谨呆呆地低呼:“江将军江将军……”

江中震被打死了,被那个乌子勒鞭死了……自己身边的人又死了一个。

下一个是谁?什么时候轮到自己?

萧谨瑟瑟发抖,捂着双耳几乎要崩溃。

等了片刻,帐外声息全无。

再过了一会儿,萧谨眼前一亮,一个人站在门口不进也不退,掀着帘子,笑问:“汉人皇帝想好了没?”

这人便是律延之子乌子勒,萧谨不敢答,目光只盯着他手上的皮鞭,血滴从鞭子的弯转处往下滴落,一颗一颗,似铮然有声。

乌子勒有意无意退了半步,露出身后的景象,远处旗杆上捆着的汉子早已经是满身血肉模糊,低垂着头似乎已经毫无生机。

萧谨骇得面无人色,退了半步,背过头去不忍再睹。

黄明德从身后扶住他,低声安抚:“万岁别看了,别看。”

乌子勒道:“江将军还有口气呢,小皇帝别太惊慌。”

萧谨转过头来,哀求似的看着敌将。

乌子勒道:“我们匈奴人也是讲礼义的,你只要把降书照我们的条款写下来,我们自然不再杀你的臣子。”

乌子勒回过头,看了看不省人事的江中震:“也许还能叫人来救救你们这位勇猛的江将军。”

萧谨瑟瑟直抖,满心悔恨,若不是他在再度遭袭后一意孤行,非要追击,朴寒未必会死于流箭,大军未必会乱,自己也未必……能有如此境地。

如今匈奴人提出四项条款,满意了方肯退兵:一是给三千万两黄金、五千万两白银、牛羊若干以为犒赏;二是此后以叔伯礼待匈奴国主,每年秋末纳岁贡;三是割让边关要镇;四是要亲王一名为人质。

这四项条条丧权辱国,萧谨再惧再不经事,哪里敢提笔。

匈奴人也不急,随萧谨而行的官员除死于乱军的,剩下五十来人全做了俘虏,他们便想着法子来吓唬这位少年君主:昨日刚在他帐外杀了名敢于叫骂的谏官,今天乌子勒便把本来身受重伤的宿敌江中震提了出来鞭打,泄往日之愤。

萧谨心如刀绞,惶然不知所措。

哪怕是他原本有些激愤之情,在臣子们的惨叫声中也被消磨得灰飞烟灭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摆脱这样的困境,他既没这个能力也没更多的智慧。

一方面作为君主,他尚有些骨气和清醒,这降表是不能写的;另一方面,匈奴人如同猫戏老鼠一样,拿他臣子们的生命来消磨他微弱的抵抗之心,那些血淋淋的场面产生的巨大压力已经让他濒临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