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定总是起得极早,这是他执政多年留下的习惯。
光阴有限,不能白白糟蹋,哪怕此刻他被禁在此已经很久,却从没想过要改掉这样的旧习。
可起得早了,一天便很漫长,而除了读读那几本已经翻烂的佛经,他其实再没别的什么事情可做,于是他爱上了打坐冥想。这在外人看来也许是他领悟禅意的开始,而对于他却是一个审视和谋划的过程。
百无聊赖的日子中,他想过的事情很多,包括当年的杨梁,最初的陈则铭,当初的太后,后来的陈妃,到最终的政变,自己的失势,他试图从各个角度来看待这些。
思考总能让人收获些什么。
陈则铭已经在征途之中,眼下萧谨身边便只剩杜进澹,这老家伙此刻的权力可以说只手遮天,想必对眼中钉的自己不会放过,杨如钦如果还在京中,会在此刻进行第二次救援吗?
正在他这么想的时候,杨如钦却突然出现了。
当他转头看见一身黑袍作兵士装扮的杨如钦站在屋门前时,很有种恍然的感觉,他玩味般瞥了杨如钦身旁那少年将军一眼。
独孤航马上觉察了,面上显出不自在的神情,皱眉踌躇片刻,反身退了出去。
萧定打量杨如钦一番:“多年不见,爱卿还是如此神出鬼没。”
杨如钦微微一笑,跪拜下来。
“此刻陛下还不能逃。”
听到这样的话,萧定也没太多意外,他想听听杨如钦的理由和自己的是否一致。
杨如钦道:“表面上看起来,此刻是出逃最好的时机,然而仔细分析一下,就会知道其实恰恰相反。”
萧定“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杨如钦继续道:“一来是杜进澹也明白,这是个时机,他想必正守在洞边等着我们送死,一旦风吹草动,正可以借此斩草除根,连借口都不用再找。二来,之前陈则铭大刀阔斧,已经削去陛下太多实力,此刻真正忠于陛下的大臣被贬出京的,十有八九。如今便是救了陛下出宫,后继无力也难逃追捕。何况我们眼下能调动的人力有限,能否顺利将陛下救出冷宫……都还不敢说。”
萧定冷冷笑了笑,回想起陈则铭掐着自己脖子说的那番话,忍不住道:“他倒真是说话算话。”
杨如钦看他一眼,不明所以,见萧定也没解释的举动,他也不能多问,只继续道:“综上所述,若是出逃,明枪暗箭皆至,必将我们扎成草垛。反倒是按兵不动,哪怕杜进澹暗箭袭来,独孤航那里奉了命的,也可以挡上一挡,其实生机更大。”
萧定颔首:“与我想的大体相似。”
杨如钦拱手请道:“臣请陛下忍辱负重,等上一段时间,杜陈二人必然内乱,届时才真是陛下重出之时。”
萧定道:“怎么说?”
杨如钦微笑:“如今陈则铭颇得宠信,已大有盖过杜进澹的势头,杜进澹那老狐狸同为从龙之臣,怎么能甘为人下?简而言之,分赃不均,定然反目。”
萧定笑道:“那是我的庙堂,你怎么能用个‘赃’字。”
杨如钦道:“臣失言。”
萧定想想又道:“那陈余是什么人?”
杨如钦答:“多年前陛下所设影卫死士之一。”
萧定叹道:“我想着该是,你当初提出设这影卫,我想这太平盛世,也不曾多下功夫,哪里知道如今最可靠的反是那批人。”
杨如钦道:“如今朝中各臣辖下,依然有些,只是人数有限,要做大事恐怕不能。”
萧定道:“杜进澹身边呢?”
杨如钦郑重答:“有一人。”
萧定点头,突然笑起来:“这独孤小将跟你什么关系?”
杨如钦怔了怔:“……朋友。”
萧定只笑一笑,分明不信,却也不多问,两人匆匆道别。
独孤航站在宫门前,见他出来,迎了上去。
两人彼此看了一眼,一前一后往宫外走,待到无人僻静处,独孤航猛地停了下来,杨如钦正满腹心事,不曾留心,险些撞了上去。
独孤航低着头,随即转身过来,直视杨如钦:“你还想做什么?”
杨如钦吃惊,连忙道:“我得废帝知遇之恩,只是见他一面,聊表心意而已,其他的……纵然有心也是无力啊。你也知道,魏王这清除党羽的事做得够干净……你说这种情况下,我一介文士能做什么?”
独孤航听着不说话,面上冷冷地静了片刻,闷闷道:“总之此后,你再别提这样无理的要求!虽然你果然只看一看,可我却只觉得愧对大人。”
杨如钦知道他少年直率,安慰道:“不过是见一面,谁也不曾知道,于事全然无碍,你何必想得太多。”
独孤航露出些心烦意乱的无奈神色,微微叹息,突抬头逼视对方:“你立誓再不见他,否则你一旦开口,我便杀了你。”
杨如钦笑一笑:“好,我若再逼你带我入宫,必然死在你剑下,不得全尸。”
独孤航这才露出些许笑意,片刻后飞快地隐去。他从来少笑,只跟杨如钦一起时,才外露些。
杨如钦走了两步:“独孤你听过那句诗没?”
独孤航看他一眼,直接道:“我书读得少。”
杨如钦慢慢吟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独孤航不说话,脚步却停下来。
杨如钦笑道:“于我真是深有感触啊……”说着往前行去,走了片刻,才觉察对方落在身后,不禁转头。
独孤航听了这话,心中隐约不安。他只是粗通文墨,这诗句浅显,倒还听得懂,但杨如钦言后的意思,他却有些琢磨不定。
正思忖间,见对方招手叫自己时身形修长,形容儒雅,与那身兵士装扮颇不合,突然想到,对方如此文弱,在自己手下三招也过不了,能坏什么事呢?这么一想才是豁然醒悟,连忙急步赶了上去。
陈则铭大军将近边关之际,某日扎营后,兵士来报说有人营外求见,说是听闻魏王领军来退匈奴,特来献计。
陈则铭心中微惑,暗想难道是有奇人异士前来相助,忙命人将那人请了进来。
待见面一看,不禁大失所望。
来者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眉目间犹带青涩,走进帐中,那少年带着笑东张西望了一番,见各种物件都露出惊奇的样子,颇有些憨态可掬。
陈则铭满心疑虑,柔声道:“谁让你来的,有什么事?”
那少年看他一眼,突然跪了下来,仰头笑嘻嘻道:“回禀魏王,我自己来的,连家人也没告诉,从京城一直跟到这里才追上魏王,魏王千岁的脚程好快。”
陈则铭大是惊讶,仔细看他半晌,见他神态举止间确实是不合年龄的天真,才觉察这孩子似乎是个傻子,不禁哑然,那什么计策自然也不用再问了。
他静了片刻,方叫了军士进来,将这少年领将下去,安排他先吃饭,再将这孩子送至最近的村舍。
那少年笑吟吟听着,也不作声,似乎并没听懂那些对话。
匈奴那一方却因为风暴而在路上耽搁了行程,如此一来,两军抵达边关的时刻先后居然只相差了几个时辰。
律延遥望边城上的旌旗摇曳,忍不住低声叹息。他早得知消息,汉人发出二十万大军,领军者却是他的宿敌陈则铭。
乌子勒扯过缰绳急道:“父王,他们来得如此快,这一碰头却真是硬仗了。”
律延露出微笑:“不妨,他来了就好。”
乌子勒惊讶地看着父亲,难解其意。
律延道:“多年前,我曾去过汉人的京都,那里果然是繁花似锦,商贾如云,条条街道都是整整齐齐,人来人往,路人身上居然半点灰尘也没有,实在是个好地方。”
乌子勒认真盯着父亲,聆听他的每一个字,虽然不明白话题为何会突然转到若干年前,可他知道父亲必有其用意。
“那一次,我见了很多人,”律延指着眼前高大的城楼,“那其中,就有这位如今已在万人之上的异姓王。”
他露出追思的神情,微笑起来:“不过当年他还只是个小小的将军,不值一提。”
乌子勒顺着父亲的手,望见城楼上迎风悬挂的旗帜,那锦旗如同云涛般不断地翻卷,将那个笔意遒劲的字一次次展现出来。
那是个“陈”字。
律延也盯着那字:“我还见了当初汉人的皇帝,那应该说……是个不容小觑的年轻人,有帝王该有的无情……你不用担心,他已经被他的弟弟取代,其实在更替的当时,我们就该出兵,可惜啊……”说到此处,他似乎才突然忆起自己抱恙在身,忍不住猛咳了两声,骤然间佝偻了身体。
乌子勒露出担忧的神情,却并没多问。
父亲是个蔑视软弱和同情的人,他只能暗自不安。
律延咳完后,复又直起脊背,他面上的笑容突然间不可捉摸起来:“可实际上,很少有人知道,那一次我真正去见的……另有其人。”
听到此处,乌子勒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律延却突然住口不说了,遥遥看着城楼,思忖片刻,渐渐有些神色不明。
言青这日休沐在家。
他被调回京后,昔日旧友纷纷设宴恭贺他右迁,难得如今终于能将各路人情打点完毕,可以在府中好好休息一天。
于是当下人来报又有人到访时,他实在是颇有些许郁闷了,可也不得不支起精神问询情况,下人道对方不肯通报姓名,只说是老爷故人,见面自然惊喜。
言青暗下纳闷,自问近半个月来,哪怕是点头之交的也都见过了,难道竟然还漏了谁。
待下人领来人进到正厅,言青一眼扫过去,不由怔住。
来者施礼微笑:“言将军久违了……对了,现在该称言殿帅了。”
言青迟疑不答。
那人见状又道:“殿帅一别数年,是不认得老友了?”他左右看看,“还是在想,该怎么叫门外卫士进来拿人?!”他说这话时满脸的不以为意,似是玩笑而已,倒将言青惊了一惊。
实话说,言青未必就没有这样的心思,可见了对方笃定的姿态,倒是满心疑虑起来,一时间反难定夺了。
他实在忍不住好奇,两人自然都知道只要他一声呼喝,卫士拥入,对方哪怕有千夫之勇也难挡众人,何况他不过是百无一用的一名文士。
可眼前的杨如钦分明却神色泰然、胸有成竹,那么,这份强大的自信来自何处?
他来做什么?
言青心中盘算片刻,按住纳闷—那份疑惑中未尝没有些许的惊喜—起身相迎:“哪里哪里,做人如何能不念旧情,多个朋友多条路啊……杨大人,请!”
杨如钦欣然一笑,入座。
陈则铭心中烦乱。
他赶在匈奴之前到达边关,固然让守城的卢江平大松了口气,可也让律延见势退了十数里,两下顿时陷入僵持之中。
若是放在从前,他必定坚守不出,逼到匈奴粮尽势退之时再行攻击。
可此刻的他,却不再仅是名将军,还是有辅政之职的魏王。
之前萧定的话不是不靠谱,只留杜进澹在萧谨身边,实在让人有些放心不下。
杜进澹此刻争权之心极盛,就是想也想得到,若是长期驻军在外,自己眼下的优势便会丧失殆尽。权势之争中,一旦身处被动,就难免被人步步进逼,直至一败涂地。
而他所忧心的也并不只是如此。
他出行前反复叮嘱了独孤航不得让人随意接近静华宫,食品之类更加要小心,而那防的只是暗算,若杜进澹要借萧谨的手除掉萧定,十个独孤航也拦不住。
临行前萧定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实际上是有些示弱了—纵然他看起来依然很是神气。
要自己注意杜进澹什么?十之八九是会对他下杀手。
于是,萧定哪怕态度再强硬,到底也还是明白自己是靠着陈则铭才能活到今天。
陈则铭觉察之后有些好笑,这是求人的态度吗?他安排了人手,便是对萧定的作答。
那他就得做到。
回想起来,萧定也不是全不低头的人,他可以忍辱负重,收敛锋芒,做出俯首称臣的态度,诵经食斋,摆些与世无争的姿态,在旁人面前他多能见风转舵,对自己,他却始终较着这个劲。陈则铭倒也懂他,自己何尝不是一样,有些人天生适合做对手,也许自己跟他就是这样。
他派出的探子打听到对方储粮之地是宿营再北四十里,陈则铭迅速纠集部将,定下计谋。
这样相持不是办法,他要尽早结束这场战争。
征战在外,粮草军需为重中之重,只有烧了律延的辎重,这仗才能打下去。
陈则铭选定黑衣旅中近来颇露头角的一名青年将领江中震,命他选定五千精兵待命出城,自己则制造机会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对方主力。
这江中震一身好武功,神勇无敌,又好在粗中有细,并不是个莽撞之徒,是以近几年屡建战功,步步提升。
言青被调去殿前司后,黑衣旅中最精干的非他莫属。
如此安排妥当,众人退去。
眼见离天明还有段时间,陈则铭却是辗转反侧,再睡不着,索性起身看看夜色。刚走出房,见前方几名守卫亲兵正压制着一名男子,扭打成一团。
那男子分明不是对手,也不肯降服,自顾自地不住挣扎,几名兵士好气又好笑,低声道:“搞什么?把魏王吵醒了有你好瞧。”
陈则铭悄然走近问:“什么事?”凝目看去,隐约见被手下扭住的却是之前来献计的憨傻少年,不禁微微惊讶。
亲兵转头见是他,大是慌忙,赶紧行礼。
一名为首的为难道:“他非闹着要来见魏王。”
陈则铭奇怪道:“不是早让人把他送走了吗?”
那兵士吞吞吐吐道:“这傻子死活不肯,打骂了好几回,他自己还是跟了上来。”
陈则铭皱眉,那亲兵不敢再开口。
少年仰头看见他,极是高兴:“魏王且慢出兵。”
陈则铭值此多事之秋,本不欲再管这烦琐之事,正是抬脚要走,听得这话惊讶回头,那几名亲兵连忙掩住少年的口,面面相觑。
陈则铭沉下脸:“谁跟你说的这些?!”说着目光冷峻地扫望那几名亲兵,那几人慌忙跪下分辩,称自己并不曾与那少年讲过这种军中要务。
少年笑嘻嘻:“我自己想的。”
陈则铭仔细看他,心头满是疑惑,却看不出对方作伪之处,之后将那少年带入屋中,少年还是嘻嘻地笑。
陈则铭坐在椅中,打量他半晌,等他将屋中东看西瞧转了个遍,才道:“谁派了你来?目的何在?”
那少年回头,答非所问:“我叫韦寒绝。”
陈则铭讶然,突然灵光一闪道:“通政使韦寒初是你什么人?”
少年转身叩倒在地:“那是我大哥……小人还不曾谢过魏王救命之恩。”说完抬头还是笑,可笑容中却褪了那层懵懂之态。
陈则铭这才恍然,起身将韦寒绝扶起:“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韦寒绝也不正面答,憨笑道:“魏王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他神态中总有股自然而然般的天真,是以装疯卖傻之时才鲜有破绽,叫人难生提防之心,陈则铭暗中称奇。
律延大军候了多日,不见陈则铭有任何动静。
乌子勒几次来问询父王建议,律延都只说继续等,再往下问,却什么也问不出了,乌子勒只得作罢。
律延与陈则铭交战多年,彼此心思都能猜中几分。
他自然知道陈则铭想等他先沉不住气,匈奴远道而来,粮草是大问题,自然是比镇守的一方心情迫切得多。
可想想京中细作,律延却忍不住笑,这一次,先捺不住性子的只怕会是陈则铭。
这一日,一大早便听得远处鼓声震天,乌子勒奔出营帐,极目可见那城楼上隐约旌旗摇曳,更有探子来报,汉人似乎是要开城门出兵了。
乌子勒急命众将摆阵,心中暗自纳闷,难道对方真要这么硬碰硬地打?正想着,律延命人过来,着他仔细看着,别轻举妄动。
匈奴众将领着大军等了半晌,那城中却动静渐小,偃旗息鼓了。
乌子勒待到午后,终于明白对方不过做做样子,只得让众人退后休息。
大军还来不及吃饭,那城中鼓声又起,众将饭不曾到口,又急忙上马。
如此反复数次,众人苦不堪言。
律延赶将过来,乌子勒满腔怒火,对父亲道:“他这是诈我们呢!明刀明枪不敢打,做这样上不得台面的把戏,敢称什么名将!”
律延呵斥道:“你若不及时布阵,他便真杀将出来了。打仗本来斗的就是心智耐力,你做主将的怎么能先失去常态?!”
乌子勒敢怒不敢言,律延见状缓言道:“你若去猜他心思,便是被他牵着鼻子走了。”说完,望望那城楼,露出嘲弄笑容,“不过倒真想不到,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却还能用这般顽童嬉戏般的战法。不拘一格啊……”
乌子勒不作声。
律延道:“不服气了?你倒说说这姓陈的到底想干什么!”
耶禾在旁,连忙出来圆场:“少主初征,年轻气盛在所难免,磨炼几次必定不同。”
律延哼了一声:“我当年不曾初征吗?”想想又道,“朴吕之战何尝不是陈则铭的初征,打得可是漂亮。”
乌子勒怒道:“父王,您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律延挑眉看他,倒显出颇有兴趣的样子听他往下讲。
“我若是这守将,上策自然是坚守,硬拼那是下下策!他如此作态,归根结底,还是要出击的,否则不过白费精神,还不如安分守城。”
律延微笑起来:“哦,他要怎么出击最有效?”
乌子勒想了想:“虚晃一枪,先烧粮草!”
律延露出赞许的笑容,微微颔首。
陈则铭信了韦寒绝之言,按捺焦急之心,只命人做出要出击的样子,却只是按兵不动。
匈奴一日中应声集阵十余次,始终等不到敌人出城。
陈则铭从城楼往下看,却见匈奴兵马每次列阵,依然整齐快捷,不禁微微叹息。
他哪里知道此刻真正的主将已经是律延本人,乌子勒已被他调往别处,是以众将行动一丝不苟,全然不敢懈怠。
到了下午,骤起大风,城中又是鼓声大作。
匈奴正处逆风,飞沙走石,难以睁目,这当口猛听对方鼓响,不由阵脚微乱。
却是此刻,城楼门洞突然大开。
两列黑甲骑兵从中疾驰而出,在吊桥上一掠而过,杀气腾腾,直指匈奴军。
匈奴排阵多次,锐气早有些褪去了。而黑衣旅憋气候了一天,正是跃跃欲试之时,其锋锐不可当。
陈则铭低头,见己方黑衣劲旅从城中如箭般射出,源源不断,将匈奴的严阵以待瞬间便搅了个人仰马翻,混乱一团,不禁微笑,转头对身旁江中震道:“去吧!”
那年轻将领低头领命。
律延连声传令,匈奴战法骤变,被黑衣骑士隔开的兵士纷纷退后,反将中场让了出来,似要形成包围之势。
陈则铭频频皱眉,暗中佩服律延应变之快。
韦寒绝在他身旁道:“这风能持续半个时辰,足够支持到江将军绕过匈奴大军。”
陈则铭点头:“韦公子算得好准。”
韦寒绝挠头,嘿嘿笑道:“这不都是小玩意吗?”
陈则铭笑笑看他,又敛起笑容,抬头看黄沙漫天。
奇兵已出,能否奏效实在难说,此刻此地却只能苦战了,好在风沙对于敌方己方都是一样的,自己难,对方也难,只看谁支持得久。
四十里外,乌子勒也见到这风沙,心中不由微惊。
再看了片刻,才好歹放心了些,在塞外这并不算得特别大的风暴,可他心中惴惴,却有些难安。
父亲之前病重,好容易能起身了又随军出征,究其原因,其实是因为自己不够稳重,撑不起大局。如此长途跋涉,加上天气恶劣,也不知道若是汉人出军,父亲会不会病发?乌子勒始终担忧着这个。
他被父亲调来粮营倒无怨言,他也明白父亲是想给他个立大功的机会,以服众人之口。
他伏兵粮营之外,等了半日还不见人来,忍不住也有些质疑自己先前的看法,难道陈则铭鸣鼓只是扰敌而已?隔了片刻,他又重立了信心,不会,今日必然有兵来袭。
这时风沙渐渐小了,手下有人眼尖,见得一队汉兵偷偷摸摸奔驰而至,此刻已经绕到粮营之后,慌忙来报。
乌子勒心中大是得意,命手下将汉军连粮营团团包围,势必要来个瓮中捉鳖。
那些汉兵发觉后,大是惊慌,四处奔走,却被乌子勒亲兵用刀枪逼退,包围圈渐渐缩小,再怎么跑也是无处可逃。
乌子勒纵声大笑,抓了这些人是小事情,可若将他们的头颅带到阵前,给城中守军和敌将看到却是极其沉重的一击。
正搜查杀戮间,有名军士满身鲜血闯入,急驰来报,说是律延军方才被汉人趁风杀乱,如今混战一团,眼见将要败落,而其中律延更是被困,着人突围,急命乌子勒领手下三万军士立刻回救。
这话一入耳中,乌子勒如遭雷殛,回想方才心悸原来如此,不由慌张。
他留下一千人马,命他们搜到剩下的汉人士兵,立刻斩下头颅,再赶上来,言毕匆匆上马。
方行到半路,有人叫道:“糟糕,粮营起火了。”
乌子勒拨转马头,只见身后浓烟滚滚而起,直指天际,不禁惊住,反应过来,吓得面无人色,再寻报信之人,却哪里还找得到,这才明白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
乌子勒太阳穴处突突直跳,似乎一颗心便要从口中跳出来。
他不敢想象父亲看到这浓烟的心情,只一想便有自刎的冲动。
呆了半晌,乌子勒才勉强想到,该杀了那些放火的人,挽回些许劣势,带着三万人马匆忙杀回。
待赶到粮营前只见火势滔天,哪里还救得下,又哪里还有敌人身影?
这粮草是全军性命所在,父王一片信任之心才交由己手,乌子勒想到此处,痛悔难当,抬头看着这漫天火焰,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正无措彷徨之际,身后呼声突起,震耳欲聋,众人都是大骇,转身看,不知何时何处钻出了无数汉兵,早将他们团团围住。
乌子勒麾下大乱。
慌乱中,乌子勒只得领军杀出,却正面遇见一将,那将浓眉大眼,身着黑袍,颇为威武。见众人拥一匈奴将军而退,显是头领,那黑袍将军大喜过望,拍马直击而来。
亲兵纷纷挡上前,却不敌那将勇猛,只片刻,黑衣将军已经冲到乌子勒马前。
战了几合,乌子勒不敌,卖个破绽,转身要走,正纵马奔逃,突觉腰间一紧,却被那将甩鞭缠住,用力将他扯下马来。
乌子勒在沙中滚了几遭,抬手挥刀将那马鞭砍断。
那将摆脱众人奔近,当头一刀劈下,乌子勒躲避不及,只得双手执刀挡了上去,哪知道对方刀势异常沉重,重逾千斤,乌子勒身体一顿,立时满口血喷了出来,半晌动弹不得。
那勇将见得手,大笑三声,伸手将他拎上马来,一掌击在他脑后,将他掳了去。
众亲兵哪里赶得及,都骇得大惊失色。
“杨大人!”
言青拂袖而起。
杨如钦仰头看他,不动声色,只是微笑。
言青静了片刻,见对方反应漠然,忍不住叱道:“你已经没得朝廷俸禄,一介布衣,怎么敢满口胡柴,污蔑朝廷重臣!”
杨如钦笑道:“殿帅如果不信,将护卫宫闱的将士多派上几个,说不准还能捞个保驾大功。”
说罢,拱手告辞。
言青正要叫人进来捉他,杨如钦抬头道:“我也逃不掉,殿帅何不先趁机看个究竟,看我说的对也不对,再来追查我的过错。”
说着,又露出他惯用的微笑。
言青怔住,杨如钦方才所言如果属实,那这便实在是惊天动地的秘密。
他在官场中打混多年,如今终于得到殿前都指挥使这个位置,原来以为已经是到顶了,哪里知道老天竟然又送个机会来。
如此想着,竟然左右难以抉择,眼睁睁看着杨如钦潇洒离去。
陈则铭一去多日,萧谨心中总是牵挂。
他原本就不爱处理朝政,如今没人监管,于是更加心不在焉。
所幸杜进澹在此,事事倒也乱不了。
杜进澹这老臣察言观色的本事厉害,这一日到宫中商议政事,见萧谨听得意兴阑珊,心中了然,趁了左右没人时,悄然道:“万岁是在想魏王的事?”
萧谨只听到“魏王”这两个字,精神头便来了些,看着杜进澹:“爱卿有什么消息?”
杜进澹摇头:“消息倒不曾有,只是魏王若明白万岁一片怜惜之心,想必定要感激流涕。”
萧谨忍不住低声自语:“我要他感激流涕干吗?”
杜进澹笑道:“帝王恩宠不是一般人可以消受的,也就魏王那般人才方入得了万岁的眼。”
萧谨瞥了老臣两眼。
陈则铭为人严谨,萧谨对他始终有几分惧怕,并不敢怠慢了对方。
萧谨想了一阵,低声道:“爱卿的意思是?”
杜进澹也压低了声音:“据老臣所知,魏王当年与如今冷宫里那位并非如表面那般君臣和谐,其中或有私隐……”
萧谨“啊”了一声,一颗心忍不住怦然狂跳起来。
杜进澹却似乎并不打算将这话题继续下去,说完后,再不开口。
“这话……要怎么讲?”萧谨等了片刻,忍不住问。
杜进澹做出踌躇的样子:“此事老臣也只是略有耳闻,当不得真,也不敢胡言有辱圣听。”
萧谨险些站了起来,恨不能将这老头拎了上来,仔细盘问清楚。
他忍了忍,慢慢道:“赦你无罪,但讲无妨!”
杜进澹一笑,微微折腰,以示领命。
待杜进澹慢慢退出偏殿时,萧谨坐在龙椅中犹有些怔忪。
他尚为容王的时候,已经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萧谨不曾也不敢放在心上,可如今……
那场政变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呢?长兄被废被禁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他突然间有些心惊肉跳。
少年萧谨意识到这中间有笔糊涂账,这些真相被名为政治的东西遮挡住了,正是它们造就了今天的自己,自己却对它们一无所知。
他审视自身,惊觉这龙椅原来正处在流沙之上,而一直以来的自己早身处风口浪尖竟不自知。
阳光从殿门照射进去,他年少单薄的肩头蜷缩着,紧紧靠在椅中,连人带椅离那光柱有数尺之遥,他微垂着目光,紧锁的眉头和不知所措的神情都在昭告众人,他的猛然顿悟和惊慌迷乱。
杜进澹看了片刻,嘴角勾起一丝可称之为得意的诡异笑容。
内侍领着杜进澹出宫。
走到僻静处,那内侍停下脚步,回身道:“大人!”
杜进澹左右看了看,点点头,压低了声音:“黄公公怎么讲?”
那内侍悄声道:“近几日宫中警卫越发森严,巡逻的次数也大大增加……黄公公说此刻怕是难以出手。”
杜进澹花白的眉头锁了起来:“怎么回事?”
内侍道:“听说是殿前司下的命令。”
杜进澹疑道:“言青?不!”他立刻又否定了这揣测,“他刚上京不久,根基浅浮,怎么可能觉察?该是另有高人提点……难道是陈则铭?”
他陷入深思。
正彼此无言,面前的内侍突然弯腰扬声道:“大人好些了吗?请随我来!”
巷子尽头,正有两名宫人捧着食盒路过,那窈窕身影一掠而过。杜进澹见此地不方便,也不再说,收敛了心神。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宫门前,杜进澹回身道:“劳公公为我回句话,既然如此,那我们过段时日再谈。”
身后便是卫士亮晃晃的刀枪,他如此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却并没半个人望向他。世事从来如此,你越敢在阳光之下,越没人想得到那是阴谋。
那内侍恭敬应声。
萧谨慌乱过后突然起了心思,他想见见萧定,虽然他并不明白自己见到他可以做些什么。之前的他也一直鼓不起这样的勇气,然而此刻的萧谨却有些非如此做不可的感觉了,杜进澹说的不一定是真相,那老儿自己也说是听来的。
他总抱着这样的期望。
静华宫外守卫森严。
问询一番后,萧谨得知守护其外的居然是独孤航—陈则铭的爱将。若放在从前,他看到这一幕,一定只会赞同黑甲军精明能干,守得如此滴水不漏,让人放心,可事过境迁的现今,这样的郑重其事却分外刺眼了。魏王这样做,其实是要保护兄长吗?到底是该放心还是得提防?
他越想便越觉得这样的想法有道理,越想越觉得心头不是滋味,脚下发虚。
步入庭院,那种弥漫不散的檀香让他稍微安宁了些,萧谨的母亲是个信徒,当年王府中也是长久地保留着这种味道。
萧谨在树下站了一会儿,这样的冷清倒让他没那么冲动了。
萧定闻讯立刻赶了出来,见到他,大惊之后,伏地称臣。
萧谨看着匍匐在面前许久不见的大哥,感到了惊讶。
此刻的萧定样貌瘦削,神情低落,身上着的也不过普通的衣裳,他似乎在褪去那层霸气后,猛然间恢复成常人,那本来如同剑气般逼人夺目的光芒被磨砺得黯然无光。
他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盛气凌人的君王。
落差如此之大,几乎让萧谨颇有些适应不了。他满怀敌意而来,却在见到对方的时候,发觉对方原来早已经狼狈不堪。他迟疑片刻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魏王对这个人犯似乎并不怎么优待。
他对自己之前的怀疑产生了些许羞愧,魏王的忠心应该不是假的,他骤然踏实起来。
萧定在地上长跪不起,目中含泪,自称有罪。
萧谨静了片刻,有些不知所措,这样的萧定似乎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让他失落的同时,倒微妙地生了些内疚。可这样的大哥也是罪有应得不是吗?
他心中摇摆不定,然而血浓于水,萧谨最终还是被萧定的瑟缩衰微所打动,跨上前将对方搀扶了起来。
萧定并不因此而生骄,他谨言慎行跟在幼弟身后,不多说一个字,更无丝毫僭越。萧谨看着对方,时不时地产生错觉,似乎面前这个并不是自己的长兄,曾经位居万人之上的前任天子。
到底要不要问呢?
萧谨清楚地知道自己全凭刚才的一鼓作气才会有今天的到访,若是不问,将来或者永远也没勇气问那个问题了。
“朕听说……魏王曾是王兄……王兄……入幕之宾,只怕是谣言?”
他终于七拐八弯将话题扯到陈则铭身上,赶紧趁机做出漫不经心的神态,将这话含糊甩了出来,心中大松了口气。
萧定面上露出古怪的神色,随后似乎有些了然,跪下道:“罪臣当年行事荒唐,曾几次折辱魏王……不过那已经是十余年前的事情,万岁若是要惩罚,罪臣并无怨言。”说着叩首。
萧谨急道:“那么其实是王兄逼迫他?并非……”
萧定抬头,隐约见笑容稍纵即逝,淡得几乎看不清:“是罪臣的错。”
萧谨情绪分明明快起来,再也无心耽搁,随便聊了几句,开开心心摆驾回宫。
萧定瞅着那一众人的背影离去,神情骤然间变了,双目微微眯起,满是讥讽般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