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下了朝,萧谨又将陈则铭召了来,叫来后又不肯待在御书房,说是气闷,反带着一堆人到花园里头到处逛,说到兴起时,萧谨很是高兴,拉着陈则铭的手说:“爱卿不如留下来陪朕用午膳吧。”

陈则铭正谢恩,无意中瞥见陈余慌张跑近,走到近前却被侍卫拦下了,他的黑甲军与宫中守卫比起来,一身黑衣甚是抢眼,是以一眼过去便看见了。

他心中猛地惊跳了一下。

之前他曾与陈余等人打过招呼,若是杜进澹有所动作,须得立刻来报,等了这么些日子,不见动静,他渐渐将整颗心放下了,骤然间见陈余来报,竟然立刻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听完陈余的低语,陈则铭没有说话,他其实想问“你确认了吗”,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噎在了喉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他只是怔怔看着陈余。

陈余似乎看出他的疑问,这人有种奇特的观人眼色的本事,与他质朴的外表不太符合:“往常送入的饭菜,兄弟们抓着吃几口很正常,今天那送饭的宦官却说什么也不让我们碰,我想……应该是的。”

他看看日头又道:“而且今天早饭也没人送,大概是故意的,想必那两人已经饥肠辘辘了。”

此刻已近晌午,正该是吃饭的时候了,萧定那里或者已经开餐。

陈则铭沉默着,终于挥挥手,陈余点头退了下去。陈则铭呆立半晌,心中纷乱,直到有人来叫他:“王爷,万岁叫你过去用膳。”

席上萧谨望见他脸色不对,关切得很:“爱卿是病了?”

陈则铭一震,脱口道:“不,臣没事。”说完,勉强夹了一筷子菜放入口中,慢慢嚼来,食不知味。

萧谨连望了他好几眼,神色疑惑,却终于也没问,只是笑道:“是菜味道不好?也没办法,朕每天吃这些,其实也觉得腻烦,倒还不如前些年在民间吃的东西有趣……不如看些把戏助兴?”说着示意,身后宦官连忙击掌。

席下上来几名宫女,手端剑器,却是新习了段剑舞,众女舞动开来,纤腰盈细,华光流动,曼妙自如,煞是精彩。

陈则铭眼中虽然看着这些人忙碌穿梭,整个身体却空****的,从内到外都是冰凉凉的,手心只是不住冒汗。

眼前的剑光一圈套一圈,生中有灭,有中生无,竟然是无穷无尽。他似乎又回到了那呼声掀天你死我活的战场,溅起的鲜血似乎污了整个蓝天,惨叫声充斥在耳际,而那满地旌旗、漫天黄沙的背后却隐约是萧定高大的身影。

那双阴冷的眼从黑暗中,定定地看着他。

他在那人的注视下,汗流浃背。

突然身前一声清喝,却是那几名娇娥势尽收剑,陈则铭应声而醒,满心慌张失落,一摸背后,竟是汗透了。

这时,听得门外声响,陈则铭转头看去,来人又是陈余,萧谨望出去,奇道:“这人怎么又来了?”

陈余再来报,该是毒已经发作了。

陈则铭想到此处,指尖忍不住抖了一下,起身低头道:“请容……微臣去问一问。”既然已经做了,那便收拾残局吧。

然而,陈余带来的消息还是让他惊诧了。

“中毒的是韩公公?”陈则铭在做好全部心理准备后再听到这个消息,惊诧盖过了其他所有的情绪,“那个人呢?”

陈余紧紧跟在他身后道:“他没事,好像是因为腹痛没有吃。”

陈则铭停下脚步,竟不知道听见这样的消息,自己该欢喜还是该沮丧。

踏入那间房子,他第一眼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韩有忠,萧定站在韩有忠身旁,有些木然地看着地上的尸首。

听见脚步,萧定慢慢抬起头。

两人的视线对上。

陈则铭惊了一惊,几乎是立刻将目光移到了韩有忠身上。

他蹲下身,摸摸老宦官的脉,那还是具温暖柔软的躯体,然而捏上去却没有任何反应,生命已经完全消失了。

看着韩有忠充满血丝不能闭合的双眼和苍老的满是皱纹的面容,他也不禁怵然。

陈则铭低了低头,轻声道:“太医来过了吗?”

陈余道:“来过了,说是中风猝死。”

陈则铭没有说话,看来杜进澹连太医局里的人都安排好了,只是阴差阳错。

他站起身,无力道:“将他抬下去,好生安葬。”

兵士应声,进屋抬尸首,萧定一动也不动,只是看着他们动作。

陈则铭竟然不敢正眼去看他,出屋前,却还是忍不住瞟了他一眼,却见萧定站在原处,神色落魄,定定地看着自己。

陈则铭心头震动,佯装无异退走,可对方那目光分明是什么都知道了。

待安排好一切,再回到萧谨处,萧谨早已经用完膳,见他来了,命人重新做了饭菜端上来。

陈则铭不敢再露痕迹,连忙谢恩吃了。

其间萧谨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陈则铭道是伺候废帝的老宦官发病死了,手下不敢妄断,才三番五次来问如何处置。

萧谨仔细回忆,他也是见过韩有忠的,想着这兄长原本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如今竟然连最后一名亲信也没有了,如此大起大落实在让人怜惜,也起了恻隐之心,道:“那从朕这里抽两个伶俐的去伺候他吧。”

陈则铭不敢去想萧定的眼神,只是有口无心地勉强附和了几句。

萧谨很快便忽视了这事,拿了今日朝上的奏章,询问他的建议,陈则铭见谈的是正事,也收敛了心神,全心与他讨论。

不觉时间很快过去,萧谨又赐了他晚膳。

待萧谨尽兴肯放陈则铭回府,已经是华灯初上了。

陈则铭经过这番君臣相谈倒把萧定的事淡忘了几分,正一路往宫门走,听身后有人叫道:“王爷!”

陈则铭转身看,居然还是陈余。

陈余奔上前:“王爷,小的等您很久了。”

陈则铭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太阳穴处突突直跳:“什么事?”

陈余道:“那人不肯吃饭,把送来的饭菜全掀掉了,连水也不喝一口,只怕是……”

陈则铭静了片刻:“不吃就硬塞,这等小事还用问吗?”

陈余犹豫一会儿:“我觉得,太医的话他没信,而且他好像以为毒是我们下的……”

陈则铭不说话了。

过了片刻,他转身往静华宫的方向大步走去,陈余连忙跟上。

屋中的饭菜撒了满地,也没人收拾,仅有的一点油星也凝成白色的一点浮在菜叶上。

听到有人进来,萧定转过头,目光停留在陈则铭面上。

黑衣将军也立定了,两人都是半晌不开口。

屋中寂静得如同无人,只有灯光跳跃时,这一片凝固才会稍微被拨动一下。

陈则铭侧头:“到御厨那里看看,还有什么可以吃的,拿过来。”

陈余应声,吩咐了下去。

萧定原本一声不出,此刻却突然偏过目光,盯着墙上的灯影微微笑了笑。

陈则铭默然地看着他。

萧定面上的表情柔和下来:“朕一天不曾进食,也饿了。”

他突然改口自称为“朕”,以他当前的身份,这行径简直是大逆不道,陈则铭却没出声指责,只是注视着他,微微皱起眉。

萧定慢慢扶着靠椅坐下,缓缓道:“韩有忠的死,是爱卿的主意,还是杜进澹的主意?”他审视地看着他,就如同从前一样。

陈则铭没出声,在这样的错觉面前,他居然没了反抗的心思。

萧定抬起手,指着他:“都是死罪。”他声音中有种不容反抗的决然,似乎此刻能判人生死的还是他。

陈则铭盯着那手指。

那手的肌肤没了从前的光泽,瘦得青筋暴露,可手势却无可置疑的坚定。

这时,陈余捧着两个馒头冲进来,看到屋中情形,竟然怔了一下。

陈则铭转头看他,陈余连忙道:“只有这些了,火都熄了。”

萧定也看着那两个馒头,陈余道:“你如果还不吃,我们只好动武塞了。”萧定露出微笑。

“住口!”陈则铭喝道。

陈余吓了一跳,赶紧闭嘴,将馒头放在桌上,退了出去。

陈则铭低声道:“吃吧,不吃你支持不了多久。”

萧定笑起来:“朕还需要支持多久?爱卿……”他诡异地笑,灯光照在他脸上,有种奇特的神采,陈则铭禁不住盯着他。

萧定低声道:“你知道吗?其实朕早就后悔了……”

陈则铭震了震,狐疑地看着他。

这是他想听的话,然而为什么会此刻说出来?

萧定慢慢露出伤感的神色:“若干年前,朕就后悔了……荫荫是个好女人,她为朕生了儿子,那是最像朕的孩子,他将来要继承这大好河山的,他会成为最伟大的君王,他那么像朕,一定可以做到……何况有你这样的猛将在,他会灭掉匈奴,驰骋天下,四海归降……”

陈则铭不语,萧定转目看着他。

“现在却不行了……其实,”他低下眼,“那一夜,朕是不得已的……”他叹息着,似乎在说给自己听。

“那把火只能那个时候放,否则死的人就是朕。朕想过很多方法,都没法救出陈妃,朕不该让你做这件事……你为此而记恨朕,是吧?你觉得朕不该让你亲手杀了她……可你记得吗?朕询问过你的,询问还有没有其他人当值……”

萧定深深吁了口气,灯火跳跃得更急,灯花该剪了,可他们谁也没动。

“朕也不想的。”

不知何时,萧定已经悄然走近,陈则铭警醒过来,退了半步,提防地看着他。

然而,他却没出声打断他,他要听他说完。

萧定低声道:“你是忠臣良将,是肱股之臣,朕从来都知道。”

陈则铭似乎被什么击中般震了震,他的眉骤然蹙了起来,呼吸微微急促,掩饰般将目光掉开了。

萧定凑到他耳边:“以前朕最信任的人是杨梁,他死后……就是你。”

他慢慢道:“朕每次都会压制你,只给你最少的兵力,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朕知道,你做得到……你打仗很强,少有的强,是天生的名将!”

陈则铭猛地将头转回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原来他一直都知道,知道自己很在意,难道那不是猜疑,反是信任?

他突然惊疑起来,怔怔地看着萧定。

萧定看着他,柔和地笑。

陈则铭突然觉得这是个梦境,这个人怎么可能这样笑?

渐渐地,那笑容变化了,从温柔变成了恶意。

“你信了?”萧定低声问道。

陈则铭如遭雷殛,猛然退了一步。

萧定龇牙笑了笑,嘲弄地看着他。

“你信了!”他得意地笑起来,满脸的不屑,哈哈大笑。

萧定在大笑:“陈则铭,你这样的人玩什么政变!这种幼稚的话,朕十几岁开始就会辨别了,你却轻而易举就信了,你是傻的吗?!”

陈则铭脸色骤然变了,满身大汗突然间冷却下来,寒得刺骨。

萧定拍着他的脸:“你段数太低,还不自量力来凑什么热闹!”

陈则铭脸色铁青,呼吸难以遏止的急促。

萧定却视而不见:“不过这样的你,和陈妃那个贱人倒是天生一对!一样的没脑子!天生是朕踩在脚底下的泥。”

陈则铭突然厉声喝道:“陈余!”

过了片刻,陈余推门而入,陈则铭死死盯着眼前的萧定,一字字道:“拿鞭子来!”

陈余目瞪口呆,不禁望了望萧定。

萧定挑了挑眉,嘴角抿出一丝残忍的笑意。

他带着一击终成的得意,快活地看着陈则铭,欣赏着对手流露出的每一丝痛楚,并真心为此欢欣。

“王爷……”陈余讷讷,脚下没动弹。

陈则铭从紧咬的牙缝中发出一个充满怒意的声音:“去!”

陈余被他压抑得有些扭曲的神情骇了一跳,连忙转身到屋外拿了自己用的马鞭进来,递给陈则铭。递了之后,陈余站在原地张口欲言,可看着陈则铭的脸色到底半晌没敢吱声。

陈则铭深深吸了口气,终于能平静下来,对着陈余的欲言又止他完全视而不见,冷声道:“出去!”

萧定大笑道:“让他看看又何妨,陈则铭,你不敢让人看到你杀旧主的过程吗?”

这话音还未落,只见空中鞭影一晃,如巨蛇吐芯,同时空中一声脆响,烟花般稍纵即逝,待陈余反应过来,陈则铭复又拎住鞭梢,冷冷看着眼前的萧定,那姿势似乎他从来也没动过。

萧定站在原处,微侧着脸,姿势有些僵硬。

静了片刻,他将脸转了过来。

昏黄的灯光下,萧定右脸上多了条长长的鞭痕,片刻后伤痕里渗出些血来,顺着伤口往他下颚滑了下去。

萧定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地震惊,轻轻抬了手去抚摸伤口,那血立刻污了他的手,他静静看着那只手,仿佛那伤痛无关自身。

陈余张大口,半晌后才意识到自己看到了看不得的东西。

陈则铭紧紧握着鞭柄,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凸起,也不看陈余,口中只淡淡道:“还要看吗?”

陈余看着这两个人,一步步后退,到门边飞快转身,有些惊慌地扣上了门。

刚撤手,他便听到皮鞭劈空之声骤然响起,那落在实处的沉闷声响,带着狂暴的节奏和鲜血的气息,只听着便让人心惊肉跳。

除此之外,屋中再没别的声响,那两个人都如同死了一样地沉默,而这沉默中却有着某种犀利的东西,似乎旁人看一看也能刺出血来。

陈余心中惊惧难当,耳旁只如同锤鼓般嘭嘭难定,哪里敢多停留,连忙朝宫门轮值的兄弟走去。

萧定开始还能强忍着不动弹也不出声,打到后来到底扛不住,退后着开始躲避。

陈则铭心中恨极,当初这样的苦他也曾受过,凭什么他便受不了?说到底,这个人不过是仗势欺人罢了,而自己却因为这个人一生孤苦伶仃,进退两难。

越是这么想,心中越是郁结到要发狂。

陈则铭自问并不是个嗜血的人,也不是个以施虐为乐的人,在战场上他看惯了生死痛苦,看破了徒劳挣扎,却从没因此失去过本性。

然而看着眼前这个人在自己的鞭子下挣扎退却的样子,一种从未体会过的疯狂竟然在此刻冒出头来。

你不是踩在我头上吗?你不是一直鄙视我吗?你不是死到临头还戏弄我吗?你的威风呢,抵得过这鞭子吗?

这些纷乱的念头在每一鞭落下去后就变得更多,更凌乱。

他心底突地生起了一种快感,那是报复的快意,是以强凌弱的恶毒,是你对旁人有压倒性处置权时的满足。他用鞭子阻挡住萧定的每一次逃避,他的精准和力道能让每一鞭都尽量落在对方的旧痕上或者是附近,这样痛苦便是加倍的。

他因此而更加扭曲地欢喜或者说激动。

萧定被逼得一步步退到墙角,直到再也没处可去了。

此刻萧定已经遍体鳞伤,只能拿双手护住头脸,每一次鞭梢落在他身上,他的身体都会剧烈地震动一下,同时发出类似呼吸声然而却比之沉重很多的声音。

渐渐地,连这个声音也微弱下去,直到没有声息。

陈则铭再抽了几鞭,才觉察到对方的沉寂。

他猛醒般收了手,惊出了一身的汗,他不停地喘息着,盯着对方。

那压抑太久、喷薄而出的恨意居然这么剧烈,这是他始料不及的,那情感如洪水猛兽,足以淹没他全部的理智。

他明白自己刚才是失控了,他的手微微颤抖着,这种失控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那是另一个自己,让他也觉得惧怕的,本该一直沉寂在黑暗中的一部分。

萧定无声地靠在墙上,低着头,双手不知道何时已经垂了下来,无力地落在身侧,散乱的长发挡住了他的脸。

他身上的衣物已经被鞭得处处破裂,如同一堆沾了血的破布。

整个人看不出生机。

我打死他了?!

陈则铭脑中有些空白,然而剩下的神志却告诉他,他下手还是避开了他的要害的,他还不能也不会杀了他。

过了片刻,他迟缓地挪动脚步,上前查看。

陈则铭伸手拨开了萧定的发,看到他紧合的双眼和苍白的脸。

陈则铭保持这个姿势怔了片刻。

萧定突然睁开眼,扯住了他的腕,陈则铭没有动弹,他还沉浸在一种震惊当中,直到脖子上的那股疼痛传来,在他自己觉察之前,他已经一拳打倒了一口咬住自己的人。

萧定也是下了狠劲的,陈则铭摸着伤口,手指上温热黏稠,再咬偏点,自己就该死了,他见过这样死在狼吻下的伤者。

萧定倒在地上,斜着眼看着他,那是活像一匹孤狼的眼神。

看到陈则铭再度抬起鞭子,他的眼神还是露出了一丝惧色,他其实是可以被暴力征服的。

陈则铭被他的神色打动,那种刚刚被强行压制下去的疯狂突然更汹涌地冒出来。

我和你是一样的,那又有什么关系?

他将他拎了起来。

他扯着他的衣领,将他拖过半间屋子,直到床前。

萧定几乎要不能呼吸,身上的伤痕从粗糙的地面摩擦过去,翻开皮肉,钻心地痛,他陷入半昏迷之中,不自觉地从喉间发出了轻微的呻吟。

陈则铭听到这个声音,将他提了起来,仔细看了看,单手掐住他双腕举过头顶,另一手将鞭子缠了上去,将他半吊在床架上。

萧定心中隐约觉得不妙,勉强抬了抬眼皮,看了看自己的所在,却又再颓然垂下头去,他此刻已经没法为自己的处境再发表什么恶毒的评论了。

陈则铭弯身下去,撩起他的发,摸上他脸上的伤痕。

萧定的伤处被这样一抚,身体立刻绷成了一张弓,陈则铭凝视着他,松开了手。

萧定睁开眼,张了张口,却没声音。

陈则铭俯身下去,这一次,他注意隔开了两人的距离。

“贱人……”萧定气息低微,竟然还带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和笑声。

陈则铭定定看了他片刻。

萧定突如其来地反抗,奋力一脚踹在了他肩上。

他本来的目标应该是他脖子上那个伤口,可双手被缚,身体虚弱,这些都导致这个尽力而为的反抗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陈则铭用双膝大力压制住他,萧定全力挣扎扭动着,却发觉自己已经被压得不能动弹。

陈则铭将他松开的时候,萧定已经昏死过去,他脸上终于没了那已经僵硬到有些扭曲的笑,只是紧紧咬着牙关,唇色苍白。

陈则铭翻动他的身体,看到他身下的床早被血污了一片。

萧定的背血肉模糊,找不到一块好皮。

陈则铭盯着那团血渍看了半晌,神情异常的冷漠,他回想着那个笑容,只觉得分外可恨。

他在屋子里站了半晌,似乎是初次到来一样打量着四周。

陈则铭一点也不快活,原来这样凶狠的报复也并不能让人感觉快意。

他的心有些空落落的,步履虚浮地往前走了几步。

他知道自己犯了错,这错误大到可以送掉自己和家人的命。

也许萧定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他知道自己遭到暗杀了,朝不保夕,于是非要拉个人来垫背,所以他刻意激怒陈则铭,而陈则铭一点也没让他失望,立刻上了这个摆在明处的当。

陈则铭并不怎么后悔,这个人他已经不指望了,那么自己承受过的那么多苦凭什么不能发泄和报复?然而他也是后悔的,因为他并不真的只是一个人,他的姐姐们怎么办,她们怎么能白白枉死?

在世人看来,废帝可以死于非命,却不可以被动用私刑,那是对皇家威严的挑战。

陈则铭收回目光,悄悄走出屋子,外头月光如洗,水银泻地般落下来,此处是冷宫,于是隔其他宫难免远些,发生些什么,其他宫是很难听到的。

可瞒得过吗?这是在宫里啊!

他在石阶上坐下来,屋中透出的灯光把窗影一格格投到他脚下,于是他觉得有了一些慰藉。

他伸出手,指尖在地面上轻轻划过,黑影从地面慢慢移到他手背上,沿着手的边缘划出贴合的弧度,影子自然是摸不到的。

他在黑暗中无声地坐了许久。

直到陈余无意中转头,看到他孤零零坐在屋前的样子,吓了一跳,立刻跑了过来。

“王爷?”

陈则铭抬起头,淡淡道:“其他人呢?”

陈余见王爷面上居然并没什么担忧的表情,似乎方才那场鞭刑打的不过是个普通下人,心中的不安也微微平息,连忙道:“巡逻去了,我让他们把周围都巡一下,平日没去的地方都查一查……尽量隔远点。”他想了想,“我试了一下,听不到。”

陈则铭不说话。

陈余看看屋门,虚掩的门页中透出一线灯光,在如墨夜色中宛如晨光,他犹豫片刻:“要不,我去找太医要些药来……”

陈则铭看着他,突然道:“你跟太医怎么说?”

陈余并不迟疑:“我便说是有兄弟摔伤了,出了血。”

陈则铭沉默片刻:“你现在是什么职位?”

陈余摸头道:“蒙独孤将军抬爱,小人刚升为队正,管几十号人。”

陈则铭道:“你处事不俗,队正不算什么。”

陈余笑了笑:“小人只求尽力而为。”说着,便要去求药,刚走了两步,却被陈则铭喊住。

陈则铭沉吟片刻:“你再带些干净衣物,打盆热水来。”

陈余怔了怔,连忙也应下了。

陈则铭避开所有人,亲手清洗和上药,这事情不能为人所知,所以哪怕对方血流难止,也不能叫太医,他不知道瞒得了多久,只能拖得了多久便是多久。

萧定中间清醒过,瞅着他笑一笑又昏了过去。

那笑是幸灾乐祸的,是冷眼旁观的,是等着他遭报应的,萧定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悄无声息地死去,他是一定要闹腾够本呢。

陈则铭也有些佩服萧定的硬气了。

这个人天生贵胄,应该是从来没挨过打的,这顿鞭子连五大三粗的壮汉也得个把月才能下得了床,这个人却满心还想着嘲笑他。

陈则铭也不气恼,他只是有种从心底到指尖的冷意,他不是怕死,但他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有个体面的死法,家人能以自己为荣,而不是为自己所累。

现在他清醒了,折辱这种事情,并没意义。

暴力只能发泄怒气,死亡才能改变局面。

他平静地看着那张昏睡中的容颜,将手掩到那口鼻上,感受着那沉重的呼吸。

只要狠狠压住不放,就可以了。

他却把手又拿了下来,他还有侥幸的心理,希望能混过去,那么萧定就不能有事。

就这样一直坐着,天还是泛白了。

陈则铭命陈余小心照顾,不得走漏风声,同时给了他银子,让他到御膳房打点打点,请对方送些好东西来。

他要把他养得好好的,再作打算。

他明白自己是绕不过也敌不过这个人了。

他就是一道坎,哪怕自己做得再辛苦,忍得再苦闷,命里注定会有这么个人出现,压着你,堵着你,把你手中的一切统统毁掉。

你有怨言又有什么用?这是命。

他突然深刻地体会到了杜进澹的老谋深算,比起他们自己在政治上还是嫩了,战场的兵戎相见,比起这些实在是太直白太简单,所以他才能如鱼得水。

他渐渐明白,和良心道义这些比起来,原来有其他的东西更重要。

这样的祸根是不能留的。

他暗暗地、平淡地起了杀机,开始静静地等待,等待这件事过去,等待机会的再次来临。

朝中一直没什么动静,直到数日后,一次早朝中,殿帅朴寒上奏,说看守废帝的老宦官居然无故死了,这事情实在可疑。

陈则铭与杜进澹对视一眼,都没作答。

朴寒道:“那宦官曾任内官监太监,在宫中数十年了,也算老人,以往并不曾见有什么病痛,怎么废帝被关数月,那宦官便猝死了呢?这消息传了出去,天下人难免生疑,对万岁声誉有损啊!”

杜进澹出班:“已有太医验过,说是中风……这本来是宫里头的小事情,外人捕风捉影也就罢了,不知道朴将军在朝堂上特意提出,到底是什么意思?”

众臣都看陈则铭。

陈则铭面无表情,心知道这疑心是指到自己身上来了。

本来他是不需要惧怕的,杜进澹既然暗杀,想必自然要安排得妥妥当当。

可问题是自己后来对萧定的施暴太过莽撞,这是个包不住的祸胎。

杜进澹现在不知道有没有得到消息,那太医也许提到了有人半夜要伤药的事情……可纵然知道,杜进澹也未必包得住,真要追究下来,只需此刻派个人去查看,萧定身上鞭伤一露,再开口说上几句,自己就再逃脱不了了。

他心中发凉。

突然又想起那一夜萧定醒来后面上的笑容,忍不住紧紧咬牙。

朴寒道:“废帝被禁一直都是魏王派亲信在看守,众所周知,当初是魏王领头起兵,两人间难免有些旧仇……这些都是旧事,如今是万岁请废帝在静华宫忏悔思过,若是有人关口犯禁,却是对万岁不敬,不追查一番难平天下悠悠之口。”

陈则铭转过身,冷道:“总而言之,朴将军是疑心本王抗旨杀人?!”

朴寒怔了怔。

他两人从来不和,殿前司被削权后,他看陈则铭就更有点眼中钉的味道了。

前几日得了这个消息,朴寒便觉得有些蹊跷,他也明白新帝是个少年,为人懦弱,这事情十之八九该是陈则铭怕日后有患抢先做的,是以在朝上提了出来,也是让对方躲无可躲,没想到对方没有半点心虚,反正面迎上来。

这想法本便没经证实,不过是借力打力,给对方一个教训,念到此处,他心中也是顿了一顿。

两人正在针锋相对,一人踏出班:“朴将军之言未尝没有道理,人言可畏,臣请换人看守静华宫,以绝众人之口。”

那声音好生耳熟,陈则铭转头看居然是当年旧友吴过。

吴过当初是萧定一手提拔,能力在众臣之中只算中等,并不特别出色,是以杜进澹清除废帝余孽时也没算他这份。

宫变之后,两人绝交已久,吴过此刻说话时也完全不看他。

陈则铭心头一震,似被重锤猛然间击了一记,再不能言。

朴寒趁机与吴过合奏,请求追查此事,不少人随声附和。

陈则铭下意识紧紧握住剑柄,有些失神。

眼见局面已经对他大大不利,杜进澹也不开口,陈则铭明白这老狐狸是要作壁上观了。

群臣争论不休,此刻再力争更是徒惹人生疑,陈则铭闭口,心中瞬间已经想了好几条退路,却似乎条条都是绝路。

正沉默间,却突听龙椅上发了话。

萧谨道:“这事情我查问过了,老宦官是病死的,与魏王无关。”

众人都怔住,少年皇帝少见地开口,居然一开口便一锤定音。

陈则铭更是诧异,醒过神来,连忙跪倒谢恩。

朴寒吴过只得退回班列。这原本剑拔弩张的一击就这样被轻松化解,谁也没想到。众臣暗下都议论纷纷,新帝宠爱陈则铭,居然不逊废君。

回去后,陈则铭心中后怕不已,将原本看守静华宫的人暗中全盘抽调,派往边关,只留为首的陈余。

很快朝中又起了风言风语。

陈则铭颇感无奈,或许在大多数人眼中,你做错过什么远比你做过什么更重要。

萧谨竟然在这关口,请求他每日来宫里教授自己骑射。少年天子身居深宫,大概听闻不到那些东西,所以毫无顾忌。

陈则铭心中有些踌躇却很快应允了,对方在关键时刻投以木桃,他就该还以琼瑶。

清誉这种东西,他早不该在乎了。

然而,当萧谨找到空当,私下问他,那日自己说得好不好时,看着对方眼中带有试探性的期待,陈则铭还是有些怔住了。

那种如同孩子在等待夸奖般毫无防备的神情,让他心里微妙了起来。

陈则铭迟疑了片刻,笑道:“陛下说得很妙,是以对方完全没有质疑的余地。”

萧谨忍不住笑,随后又急忙掩饰。

陈则铭看着他,他看不出萧谨的笑中有作伪的成分,联想到事后,小万岁果然不曾有任何私下追查的举动,他心中突然有些感慨。

不论萧谨是不是人小鬼大,这等年纪就有了这样的心机,还是本身就想法单纯,事实是,这样的纵容确实给了他生机,也摆明了对方的立场。

那么他还是应该报答的。

于是他开始重新审视萧谨。

萧定保住了性命,但鞭伤太重,暂时还下不了床,一身伤只能慢慢将养。

陈则铭命陈余贴身照顾,其他人等不得接近,连萧谨派过来的两名小宦官也被安排了清扫之类的杂务,不得入殿。

萧定睁开眼的时候,正巧是早晨,太阳照在雕刻精细的窗子上,一寸寸地移动,分外清爽。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身上好痛,这样痛真不如继续昏迷,第二个念头便是自己的命保住了。

天亮了,韩有忠的死应该也就传出去了,姓杜的再狠再权势滔天,这个风口上也不可能再下第二次毒。

萧定大声叫喊,叫了半晌,一名黑衣军士终于跑进来,萧定也不骂他,只道:“我饿了,拿东西来吃。”他昏了数日,早已经饥肠辘辘。

进来的正是陈余,闻言连忙把剩的粥端过来喂他。

萧定很想狼吞虎咽,他觉得此刻自己可以吃下一头牛,问题是脸上的鞭伤已经结痂,嘴一动便扯着难受,只能异常斯文地吞下那些粥。

他在心里将陈则铭的先辈问候了无数遍,异常后悔当初屡次封赏陈睹老夫妻的决定,这貌似忠厚的老两口分明养出了个貌似忠厚的疯子来害他。

吃完了,陈余正收碗要走,却听萧定有气无力道:“太医……我伤口痛,找太医。”

陈余看他一眼,恭敬道:“王爷吩咐,不许找太医,药小人已经上过了。”

萧定觉得最后一口粥噎在喉里,怎么也咽不下去。

陈余行个礼,转身出门,屋子里一下寂静下来。

萧定动动身体,确定短期间自己是无法起身了,他想到当初自己也是用鞭子打过陈则铭的,还真是报应不爽。

好啊,他想,他一样样都还回来了,这个人狠啊,自己当年怎么就没看出来,居然坐视他得了势。

屋子里总是一片死寂。

除了上药送饭,没有他的呼叫,那兵士很少进来,这屋子里的无声就如同一块铁板,从来打不破。

一个人躺在**的日子太难受,他开始数屋子里的老鼠,这殿中似乎住了一窝的灰鼠,两只大的,六七只小的。

他看着它们在满是灰尘的桌角下肆无忌惮地穿来穿去,探头探脑地找食物,一看就是大半天。

韩有忠死后,这屋子没人清扫了,可他分明听到每天早上,外头都有扫帚扫地的声音,他很想将那人叫进来把这屋子给弄干净,但每次努力时,满身的伤口都被牵扯得生痛,更别说发声大喊。

于是他放弃了。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满世界都很热闹,就独独自己所在的地方被人忽视了,忘记了。

他有些惶恐。

他摸着腰间,那块玉牌没带在身上,那天晚上取下来放在枕头下了,不会被宦官给偷掉吧?他很懊恼自己的失误,这样重要的物件实在该时刻带在身上。

杨梁,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似乎又看到那个高大英挺的少年面对自己有些促狭地笑。他微笑起来。

日子久了,他会有些恍惚,似乎自己也是个少年,焦躁惊慌,不可终日,等待着废太子的旨意下达。

他要很认真地想,才能意识到那个人已经死了,死去了很多年,外头已经没人等他成功了。

伤痛熬不住的时候,他就不停地呻吟。

那些充满怨气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身边另有他人,他反感觉安心了些,然而那些低吟还是会一下子散掉,不过总比没有声响强。

一切都重来了,都是因为那个人。

他用手指把陈则铭这三个字刻了一遍又一遍,重复的描写将手旁的被褥划破了一个洞。

将来在圣旨上,他要将这三个字写得触目惊心。

等慢慢能起身,桌上那两个馒头已经被老鼠吃了个干净,连碎屑都找不到,不过他仔细观察过,大小老鼠一只也没少,这说明陈则铭给他吃的馒头是无毒的。

那么下毒的人只是杜进澹?

萧定想了半晌,又推翻了自己的理论,这两人就是一伙,不管是宫变还是下毒。

陈则铭来静华宫看过好几次,每次都是在窗口站一站便走。

他掌握着萧定的所有情况,包括康复了几成,今天起了几次身,甚至吃了多少东西这样的琐事,却不愿意与这个人再正面交锋。

这一日,他问明了萧定已熟睡,方到屋中探了探。

尚未走到床前,已经望见对方圆睁的双眼。

萧定正盯着床帐出神,听到脚步声,将目光瞟了过来。

陈则铭立刻停住了脚,扶住怀中头盔,暗下恼怒,陈余这小子做事不够老练,事情都没闹清楚,就说他睡了。

两人遥遥对视了半晌,竟然都没太多表情。

随后,陈则铭微退了半步,转身离去。

萧定又将头转回去,看着帐上那条已经干透的血痕,笑起来,这真是个奇特的局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