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幼年的认知里,那种繁华集市一角僻静无人的幽暗小巷往往容易发生一些激动人心的事情。

譬如某个富贵人家的漂亮小姐在一个月朗风切的夜晚,在小巷里与一位翩翩公子哥悠然相会:又或是依旧一个富贵人家的漂亮小姐,在小巷里遭到强盗劫持,这时便会冒出一个翩翩少侠拔刀相助见义勇为英雄救美,从而促生一段姻缘。

上述这一段乃是我听琮玉在树下对我唠叨了一百年的戏本桥段,听着听着摸索出的一条不为人知的规律。

可见僻静小巷里总有一些美妙的故事,尤其是夜晚的僻静小巷。

然,听故事到底还只是听故事,真正落到自己头上却显然不是那么美妙了。

我记起上次自己身上发生有关僻静小巷的事,还是在上蜀山之前,苏墨拿了林凝素的佩剑来找我,三令五申跟我强调什么不许和陈立渊有肌肤之亲,这么荒唐的要求我居然还是不得不答应,并且在上蜀山之后很快交上了霉运。

可见这小巷里的事于我委实没什么好处。

果然,这一次又交上了霉运。

我被那只冰凉的手拽着,对方一直不肯松开我,由于不清楚对方来历,我也只好像随着他走,虽没有出声呼救。

穿过流动的人群,借着月色,我隐约看清对方全身笼罩在一袭黑色的宽大斗篷之下,背影纤细,个字似乎并不是很高。他拽着我往前走,背对着我,我始终看不见他的脸,只觉得那只手凉的不正常。

这种不正常绝对不是我夸大其词,记得在蜀山上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我曾经被苏墨握紧了手,苏墨手指的温度凉薄得恰到好处,感受起来极其舒适,清凉如水。

而眼下拽着我这位,说句不甚动听的话,有点像是尸体僵化后肌肤的温度。

我百忙中抬头望了望天,月黑风高。

唔,看来今天不适合出门。

诚然,我不是富贵人家的漂亮小姐,对方也不是什么翩翩公子哥,所以我被他拖到小巷里的时候,他警惕的朝四周看了看,确定没人留意这里才“噌”的一声抽出一把寒光泠泠的短刃,刀尖寒气森森直抵我颈部。

我心底暗骂一句,带着百年道行居然连对方是谁都没搞清楚就叫人劫持了。

我此刻若要脱身原本并不困难,只是看对方方才穿越人群时身法变幻难测,似乎并不是寻常凡人,是以我怀着一颗探知求索的心问道:“呃,这位仁兄,你将我带到这里,不知你我又何仇怨?”

对方转过头来,利刃的寒芒映射下,我终于看清了他那张脸。

黛眉轻锁,眸似琉璃,肤色看不出什么血色,却在苍白中透着清丽。

这个人,竟是个眉眼皆可入画的女子。

我轻咳一声,改口道:“这位姑娘,你我有何仇怨,因何将我劫持至此?”

那女子一双眸子好似坚冰,将利刃向上移了移,冷冷道:“你是重莲宫的人?”

我讶然看向她,点了点头。

这位果然不是普通人,我现在忍不住开始猜想她是从哪里开始跟踪我的。

总该不至于是重莲宫门口吧。

对方咬了咬嘴唇,轻轻道:“苏墨呢?”

我又讶然一句:“你认得他?”

对方摇了摇头,淡淡道:“我找他做生意。”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做生意,只是这张面皮生得甚好,有什么可勾画的?

她冷淡地偏过头,淡淡道:“这个不用你管,带我去见他。”

我端详她一阵,心下却犯了嘀咕,看这样子这女子绝不像是妖界的人,而且显然也不知道重莲宫的位置,恐怕对苏墨也仅仅是有所耳闻。

不如我诓她一诓。

我微笑道:“姑娘莫非不知道,苏宫主向来只做妖界人的生意?”

对方茫然摇头,喃喃道:“这怎么可能,朔雪明明告诉我,苏墨谁的生意

都可以做的。”

乖乖,毕竟还是小姑娘,不如我熟谙世道。

我见套出一个人名,便再接再厉道:“这怎么不可能,天下什么事都有个例外。莫非改日仙界的天王老子下来了他也要出来接客?”

这一句话其实说的没什么技术含量,但委实打击到对方了。

我仔细观察她的神色,她似乎在心中计较着得失,目光有些茫然,见我丝毫没有妥协也没有惊讶,淡淡道:“今天太晚了,我带你找个地方住下,明天立即启程。”

“你真的要去?说了不会接你这份生意的。”我不肯放弃。

她冷冷瞟了我一眼道:“朔雪是不会骗我的,你不用想怎么诓我。”

“朔雪是谁?”我随口问道。

我不认为她会告诉我,但她沉默片刻后居然开口了,“他是妖界的护法。”

我竟不知道。

我叹了口气,看出这女子内心有执念不肯轻易放下,寻常人只怕是拦不住她。

我抬头微笑道:“把刀拿开吧,我对你兴趣很浓厚,暂时不会逃开的。”

她愣了愣,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将刀从我脖子上拿开,冷若冰霜的脸上闪过一抹复杂神色。

我们很快找了一家客栈住下。

令我讶异的是,她要了两间房。

那个女子倒也没有在如何难为于我,只不过在我房间外面下了一层禁制。

我眯起眼睛一瞅,居然是久违的佛光。

我冲她眨巴眨巴眼睛,她在房门外向我挥了挥手。

胜利告别的模样。而且她的房间就在我隔壁。

我担忧的看了看并不甚严密的隔音效果不佳的墙壁,心下盘算着需要多长时间能冲破禁制。

才到重莲宫半个月,我就要给苏墨丢脸,这也委实太不像样了些。

我气愤地踢翻了凳子。

那女子在隔壁听到动静轻笑一声,道:“我听朔雪说,前些日子苏墨为了救一个小妖竟然出手拆了蜀山的锁妖塔,又折损了修为渡灵力给那小妖,”她有意无意顿了顿,道,“真不知道会不会哪一天他会连性命都赔进去。”

我胸腔里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愤怒,朝着那面墙冷冷道:“你不要胡说八道。”

她似乎极是好笑,幽幽道:“是吗?是不是胡说只有你知道了。”

我忽然平静下来,冷笑道:“你不是要找我们宫主做生意吗?现在这般得罪我,莫非不怕我暗中加害于你?”

她淡淡道:“我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夜色寂静无声。

我屛了呼吸,竟微微一颤,道:“你说什么?”

她在那边沉默了许久,就在我以为它不想要说话了的时候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像午夜开放的昙花,寂静而优雅:“你们不是想要一颗经血泪淬洗的琴心吗?我有。”

脑海中轰隆一声,刹那间晨光漫天,我呆愣在原地无法言语。

“琴心、剑灵、碧瑶泪。”

这三件奇珍的名字已经牢牢印刻在我脑海之中,这十五天心心念念从未敢稍有忘怀,今天在凡界这件小客栈里猛然听说可以得到一件,我竟连喜悦都忘了,愣怔在原地。

对方也一直沉默没有说话,我在心里默默衡量了一下,发现完全可以考虑,毕竟不过是一桩生意,即便她不是妖界的人因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如此计较一番,我轻咳一声,冷静的道:“你想我们怎么帮你?”

对方明显了解我的软肋,早已想好了答案,道:“我只要一张绝美的人皮。”

我心里咯噔一声,压抑着惊诧,道:“你是说,整张的人皮?”

“不错。”对方很肯定。

“不可能。”我沉湎了许久,坚定道。

到了这个时候,我若是还猜不出她的目的,就真的是给苏墨丢脸了。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只将自己罩在一身黑斗篷里面,原因无它,完全是因为,她是鬼界的人。

所谓鬼界,无非是收留一些带着执念留在人间不肯投胎往生的孤魂野鬼,这些人或是留恋时间,或是畏惧轮回,整日逃避幽冥司鬼差的捉拿,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是真正的人不人、鬼不鬼。

世人皆有生死,唯有魂魄不灭,是以有投胎往生之道,一世寿终,魂魄便离体,然却有魂灵因贪、嗔、痴、怨、畏等原故留恋今生,不肯跳入轮回。是以每每有人过世后留怨灵于世间。

这些魂魄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集体,就是今日所说的鬼界。

这个女子大概就是靠心中执念获得了超凡的力量,之后逃脱了幽冥司的追杀,流落凡界成了孤魂野鬼。

就是现在这副模样。

她见不得阳光,是比妖魔还晦暗的所在,而且没有实在的形体。

我暗自责怪自己。刚刚进店的时候应该借着灯光看看她有没有影子。

倘若我猜得不错,她来找苏墨应该是为了得到一张人皮,让她能在阳光下正常的生活。只要有了一张人皮,就能享有正常人的能力,但是她们没有流动的血液以及支撑身体的经络和五脏六腑。

说白了就是四肢百骸都是空心的,全身上下只有一张人皮是真货。

倘若真这样做了,就等于给了她一张还阳符,附带着还蒙过了鬼差的眼睛。

这真是一笔划算的生意,当然,我指的是对于这个陌生的女子。

然而这桩生意于苏墨却是大大的不利。

首先一整张的人皮,哦对,她还说要绝色人皮,那就更不好找,其次,真如她所愿,那苏墨就是彻头彻尾的搅了幽冥司办案,必定会引起幽冥司和妖界之间的不和,于苏墨以及整个重莲宫的安危更是大大不利。

我不能就这样应下来。

我曾听琮玉说,被幽冥司的鬼差缠上是一件极端恐怖的事,他们会让被追杀的人真正认识到什么叫阴魂不散。

我已经为苏墨带来了很多麻烦,绝对不能再的寸进尺了。

哪怕是不救陈立渊,我也不能把苏墨往死路上推。

欠陈立渊的是我,而不是他。

打定了主意,我心里出奇的平静,淡淡道:“你以为天底下只有你有琴心吗?我不会答应你的。”

隔壁似乎极为惊讶,道:“你这么有把握?”

我笑道:“我朝颜自认为算不得什么有情有义之辈,却还识得好歹。在重莲宫待的这些日子我也想过很多,你说的没错,苏墨他为了我闯了蜀山折了修为,我便更加不能再连累于他。如今是我想要你这颗琴心,却不是苏墨想要。所以我不能代替他做决定,但是我却有决定权。这桩生意做下来会有什么后果你我心知肚明,苏墨也心知肚明,那个朔雪想必亦如是,既然如此,他打的什么算盘我也能猜个差不多,”我略有些疲倦,却依旧保持着声调的清晰,“我不会让你如愿的,苏墨也不会。”

隔壁似乎已经提前进入了惊讶阶段,此刻如我所料不错应该正在发呆。

其实我自己也很惊讶今天怎么会破天荒说了这么多。

苏烟说的没错,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被他这样眷顾,原因是什么我却也不清楚,隐约觉得自己应该是知道的,然,细究起来却只有一片酸涩的茫然。

我趁机跳将起来,轻轻闭上眼,直奔门口那道佛光遍布的禁止冲了过去。

不论如何,都不能放弃逃脱的希望。

我口中轻声呢喃,听见自己的心在苦笑:“苏墨,你若听到我这番话,不知又会作何感想?”

他大概又会撑着额头似笑非笑瞧着我道:“明明一把年纪了,说话却意气得像个小孩子。”

真是奇怪,生死关头,那过往种种忽然如此清晰。

我恍惚中朝着那道金光直撞了过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