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历新年一过,綮云市“两会”又即将按例召开。市里的四套班子都开始为“两会”的事忙了起来。由于中国特色的体制,机关各部门的正职副职,大多是“两会”的代表或委员,也将出席这一年一度的盛会。可以说,在綮云有些头面的人物,都开始考虑起在这“两会”期间,应该干些什么,说些什么。有些妇女代表或委员,则已经在到处打听,哪里的美容院美发店的手艺比较好。她们绝不允许自己错过这个显示自己容貌的大好机会,对她们来说,能够出席这种会议,就像是又做了次新娘子一样。因此,恨不得把每一丝皮肤都打理得白而又白,把每一根头发都梳理出万千温柔。
最担心这次会议的应该是纪德清。这位原市委副书记兼市人大主任,因为年龄和职数的原因,半年前被免去了市委副书记职务,但还保留着人大主任头衔。自从去掉市委副书记这顶桂冠后,他觉得自己职位的含金量含银量都少了很多,綮云干部看他时的目光所含的炽热度也降低不少。走在市委大院里,有时很想像当年样豪迈地走几步,后来想了想,又冷了下来,放缓了脚步。他觉得,自己的年龄确实大了,步子确实迈不快了。重要的是,心理上老了好多。
和其他许多习惯于一言九鼎的领导一样,纪德清也不甘心于继续这种“寂寞嫦娥舒广袖”的“月宫”生活。这些天来,他一直在考虑着,如何发挥人大的作用,如何让人大主任的位置发挥出比一个市委副书记更大的威力来。
前些天,他到省里办事,顺便去看了一个在省军区当后勤部长的朋友。这个自称“武夫”的部长很还有点“武”,听了他的一番感慨后,当即发表“评论员文章”,道:“你这个人大主任也真是不会用权啊。现在是什么时代啦?现在是法治社会,是依法治国、依法执政的时代啦。你还像过去一样,整天拍拍手、举举手,那怎么成?你人大不是监督着一府两院么?要监督就拿出点样子出来,好好地监督一番,别羞羞答答地,挺起腰杆子,好好地干嘛!”
这不,回到綮云以后,他就整天研究起人大如何监督一府两院的工作了,争取在今年的两会上搞出点风声来。
正好,那天市委专职副书记黄桐庐来找他商量今年“两会”的事,不想在市委大院门口偶遇,他就把这点想法提了出来。黄桐庐说:“可以啊,党委政府工作要创新,你们人大工作也得创新啊。监督一府两院,不能光停留在嘴巴上,得拿出点行动来才行啊。”
说到这里,黄桐庐又犹豫道:“不过,也得依法办事,可不能胡来啊,一切都得在党的领导下进行,在现有法律法规下进行。”
纪德清随手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文件给黄桐庐,说:“这是去年省人大五次全会审议通过的《全省各级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监督条例》。条例明确规定:受监督的国家机关或者工作人员,拒不接受质询和询问,或者接受质询和询问时态度恶劣或者虚假答复的,人大常务委员会将追究其责任。”
“哦?我没有看过吧?”黄桐庐道。
“条例是去年通过的,但执行时间从今年1月1日开始。”纪德清道。
“这么说,这个条例还是今年刚刚生效?”黄桐庐边走边翻阅了起来。只见上面有这样的规定:“全省各级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在本级人民代表大会闭会期间,对本级人民政府、人民法院、人民检察院及其他监督对象依法行使监督权。监督的主要方式有听取和审议专项工作报告,规范性文件的备案审查,询问和质询,特定问题调查等。”
他停住脚步,看了看高高的办公楼,声如洪钟地念了一段:“对受监督的国家机关或者工作人员拒绝或者干扰检查、视察、工作评议和特定问题调查的、拒绝或者拖延提出专项工作报告、或者作虚假报告的、拒不接受质询和询问,或者接受质询和询问时态度恶劣或者作虚假答复的等妨碍监督的行为,常务委员会应当追究其责任。包括责成有关机关、单位对责任人员给予行政处分;对常务委员会任命的国家机关工作人员依法决定免职、撤职;对人民代表大会选举的国家机关工作人员向本级人民代表大会提出罢免案等。涉嫌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怎么样?”纪德清道:“我们人大工作从今年开始会有新亮点吧?”
“嗯,好啊!”黄桐庐道:“纪主任,可以好好做点文章啊!”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事。”纪德清道:“我们人大是不是组织一下,搞点什么质询案,就政府或两院的某项工作着重地监督一下。”
“可以尝试一下。”黄桐庐道:“我们市委一定会支持的,只要掌握分寸就好。”
“可是,”纪德清犹豫道:“我们綮云小地方,现在的人大代表也都把自己的代表职务更多地看作是一种荣誉。要真刀真枪地质询起来,怕得罪人啊。还有,许多代表对相关的法律法规不熟悉不了解,比如我刚才给你看的这份文件,很多代表都没学习过,不知道该如何质询。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前面一条,怕话说重了,受到打击报复。大家同处一个地方,关系千丝万缕,都不愿意撕破脸。”
“确实如此。”黄桐庐慢慢地走着,说着。“现在的官场就是这样,大家都不愿意做难人啊。不过,我倒是有个建议,建议你们人大把这份文件多印发下去,发给今年参加会议的每一位代表。同时,也通过各个小组把话传下去,鼓励大家组织一两个重点,就政府或两院工作提出质询案。”
“这样做妥当么?陈淳安书记的意见如何?”纪德清自言自语道。
“你真是前怕狼后怕虎。”黄桐庐道:“省人大的文件先传达下去再说,让人大代表学学文件,有什么不妥的?”
“你对我们质询案方面有什么考虑?”纪德清道。
黄桐庐想了想,道:“我倒是想到了一点。去年以来,我们綮云大事一件连着一件,大多出在政府身上。政府的这届班子,在我的印象中是历年来最差的。国土局副局长夫妇贪污受贿,分管国土工作的副市长以及国土局领导要不要负责任?分管商业局和财政工作的常务副市长先是因贪污受贿案发后外逃,后又从‘两规’办案点被劫走,至今不见踪影。还有市政府的主要负责人,外面风传他有了私生子,在经济上也很不干净。对这些,你们市人大要负起责任来啊!老纪,你应该向綮云人民负责啊!”
“这事不是有纪委在管嘛!”纪德清道:“我们人大插什么手?”
“纪委归纪委。”黄桐庐道:“纪委有纪委的长处,你们有你们的长处。省纪委不是不管,管了,可查处对象逃了,怎么办?只好揠旗息鼓了事。省纪委站得高,管得多,綮云的案子告一段落,他们还可以查别的地方的案子。可我们綮云人大不行啊,我们的工作重点始终是站在监督一府两院上。我们能够视而不见,听任腐败分子逍遥法外吗?”
“你觉得我们在这件事上可以质询一下?”纪德清边说边摇头。
“怎么不行?”黄桐庐道:“你别想着政府部门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廉政建设是件大事,政府应该带好头,以身作则。政府里坐着一批腐败分子,如何去搞经济建设?如何把綮云的各项事情搞上去?”
“陈淳安书记肯定不会同意我们这么做。”纪德清还在不停地摇头,说:“我们人大党组也是党的一个部门,也在市委的领导下开展工作。当初陈书记专门找我谈过,说有的地方人大主任由书记兼,有的地方不兼,但都可以尝试。关键的一条,就是人大要听党的话,要贯彻党的方针政策,我们不能另搞一套啊。”
“老纪啊老纪,你都说哪去了呀。关心政府的廉政建设,这哪是另搞一套呢?你胆子也太小了。”黄桐庐痛苦地道:“我是市委的专职副书记,我都没说你另搞一套,你自己怎么说自己另搞一套了呢?你是监督政府的,不会害怕政府吧?”
纪德清苦笑了一下,说:“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我只想平平静静地维持几年,安安心心地退休养老。你这个年轻人,可别老怂恿我去干有风险的事。”
听到这句,黄桐庐拍了拍纪德清,两人一起笑了。
“好好好,我不怂恿你。”黄桐庐道:“那么老纪,你觉得可以就哪项工作提出质询的呢?”
“其实可以质询的内容不少啊。”纪德清严肃道:“比如当前的环保问题,群众反映很强烈;还有,土地上的事也不少,滥占耕地影响将来的发展啊。我想,我们人大可以就这些问题,提出一些质询。当然,这种质询应该是温和的,平和的,类似于提建议,而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充满火药味。按这个思路去做,人大工作既有新意,又不会与政府有矛盾。大家都在一个地方工作,应该互相支持、互相配合嘛,何必瞪着眼睛骂人呢?都是在你们市委的领导下,大家都一心一意为了工作嘛,关系可以建立得更和谐一点。”
“好好好,”黄桐庐还是送他三个“好”,道:“姜还是老的辣,你老纪比我小黄沉稳多了,最后这一舵,掌得真是够稳的。好!我支持你!”
最近这段时间,黄桐庐把公安的一些人,包括荣富阳等人找来谈了。黄桐庐要求他们摸一摸他们所熟悉的人大代表们的意见,看看有没有不担心自己下一届选不上代表、不担心得罪这届市政府的代表。
荣富阳反复做工作,最后从企业界找到了一个万三门,一个狄象山。万三门几年前曾找宋建德联系过转制肉联加工厂的事,但宋建德并没有按他的意思去办;狄象山原先和宋建德关系不错,但去年他想批一块地,始终批不下来,对宋青也很有想法。他们认为,宋建德这个人私心重,没有把他们当作朋友看待。在批地批项目时,只把好处让给了和他有内幕交易的个别企业,对他们这种企业不愿意在政策上给予倾斜和照顾。
荣富阳还听说,这两个老板都是人大代表,而且本来就想在今年的人大会议上搞些议案,对政府工作提出批评。荣富阳非常高兴地联络了他们。
从联络的情况分析,这两个老板的个性都有些偏激,敢做敢为,不属于中庸之辈。他们做生意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处处巴结,而是重点进攻,重点交结,成一个靠一个,成一件是一件,凡做不成的,得罪了也不顾,依旧我行我素。就是这样特立独行的经商风格,他们也可以凭借原有的经济基础,不断扩大投资,获取越来越多的利润。
还有一个重要人物,那就是市政府的原副市长耿诸暨。他原先分管市商业局工作时与宋建德就有些意见相左。后来宋建德做了常务副市长,他居然被排挤到人大做了副主任,内心很不舒服。眼下,他又接近退休年龄,常常在许多场合批评这届政府班子,被人称为“耿老头”。
黄桐庐找人了解了一番,发现耿诸暨有个女儿,因为不爱学习,没文凭,早先一直在工厂上班。后来耿诸暨在任副市长期间四处找领导出面施压,终于让女儿从工厂调到了事业单位。因为确实没有什么业务能力,女儿被安排在了市文化馆搞搞收发,值值班,领一份清闲工资。早的时候,文化馆的工作很不错,可是近年来改革开放步子越来越快,文化馆的收入相比其他事业单位来说,就差远了。耿诸暨觉得自己女儿被安排得太差了,女儿也常到他面前来叫屈,希望他能够再出把力,在退休前把她安排到好一点的单位,让她拿到丰厚的薪水。遗憾的是,自从耿诸暨被调到人大以后,说话越来越没份量了,他求了一个个部门,这些头头脑脑都说下面的偏制已满,或者说进人需要市长亲自批准,以此推搪了事。耿诸暨想找纪德清出面,可纪德清也随便应付了一番,说自己同样份量不足,没人买账。后来他找到市长宋建德,宋建德说要研究研究。再问,答复是文化太低,业务太差,要进其他单位比较困难。为此,耿诸暨还把宋建德骂了一回,说:“市里这么多领导,哪个子女不是安排在了好单位?你倒是说说看,他们的子女文化都很高,业务都很强吗?狗屁!有的还不如我女儿那两下呢!”
那天,黄桐庐在文化局调研精神文化建设工作,正好碰到了在那里看望女儿的耿诸暨。耿诸暨看到黄桐庐,也是表面上客气,其实两只眼睛冒火。因为在不久前,他也求过黄桐庐,黄桐庐同样是胡乱应付,一点都不肯帮忙。
这次情况有些不同。耿诸暨正想撇开黄桐庐,黄桐庐倒上来拉住耿诸暨的手不放,说:“上次你和我说的事情,我想了又想,觉得你说的是有些道理。刚才看你专程看望女儿,我也被你这个慈祥的父亲所感动了。这件事,你放心,我会出面帮你做工作的。”
完了以后,黄桐庐又谈起今年“两会”的事。他说:“你通过自己女儿工作这件事,是不是有些感触?现在人大工作为什么没地位?关键是没有真正发挥出它应有的权威和作用来。昨天我还在和纪德清说,让他大胆一点,别那么畏首畏尾的。”
耿诸暨说:“是啊,我也老说他,可他硬是不听。”
黄桐庐说:“老纪倒是想有作用,他和我谈起搞人大质询的事,我觉得有新意。现在政府工作那么混乱,特别是党风廉政建设方面,出了多少事啊,这届政府称职吗?如果是国外,我觉得你应该站起来弹劾,让他立即下台了!”
耿诸暨似乎听出了点话外音,说:“他老纪不敢,他不愿意得罪人。”
黄桐庐忽然压低嗓音道:“老耿啊,不是我不帮助你,主要是各机关部门进人,现在都要市政府批。他姓宋的一支笔霸着,我们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两人又轻轻细细说了一通,把政府目前存在的各种问题,都议了一遍。黄桐庐建议让耿诸暨领衔在人代会上对宋建德的腐败问题提出质询。耿诸暨想了想,道:“我倒真想,可我毕竟是人大副主任,由我领衔,人家会以为是人大和政府对着干。我看,还是到下面找个人,找个真正的代表,而且口才要好,要有名望,还要对他有看法的人。”
“有这样的人吗?”黄桐庐觉得心目中没有这样的人。
“有的。”耿诸暨道:“我前几天碰到綮云二中的政治老师齐温岭,就是那个全省著名的特级教师。他是我早年的学生,近来常跟我联系。他对当前的政治问题很有研究,是个很有思想见地的人。我觉得,他正是你要找的优秀人选。而且,他的想法和你不谋而合。你们简单都想到一块去了。”
“齐温岭。”黄桐庐送别了耿诸暨,嘴里还在念叨,“齐老师。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