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风伴君数载却无所出,如今听闻主君有意将长子靳染过继给自己,足可见主君之爱重,亦可慰膝下之寂寥,瑶风自是欣喜。此事似也可使她明白无忧献策时所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之意味。又想起无忧既明言无侍君之心,今又肯将亲子相托,便知她别有计议,而此计当不为主君所知。
此时再回味她那日说的话,字字句句似都透着玄机——“无忧前之所言非虚,此心所寄,始终一人。今既愿成尔升阶之美,自是无意做中路之石,皇后大可宽怀为计。”想来,她当时说出这些话时,心中便已有成数,而未曾事先与自己说得分明,也当是为成全自己与主君“同心同德,进退一体”之念。
瑶风心里不禁感佩无忧之周密体贴,并对主君陈言道:“臣妾日后必当善待子染,不负晴妃之重托。”
靳一尘见瑶风皇后面对此事,态度如此真诚,自感欣慰。况且自她省过之后,其性情举动之转变,确也使得帝后相处渐渐亦有亲切之感,加之此番又得无忧如此信任——靳一尘不免暗叹:原来皇后也有令人心折之处,倒是自己昔日未曾发觉。
只是,他此时似乎也并无意将这一腔柔情分予瑶风若许。
他一直所愿相信的,是他终会俘获那缥缈云心,而子染正是此希望之依托——人言“母子连心”,他对子染的爱怜,无忧亦当有所感。何况两人的心意既能在一处相遇,终有一日将会化作缠绵。靳一尘如此想着,再看无忧今日之决定,似乎是欲将子染身世之真相就此掩过,自然也无意再说予俞朗知晓,这或许正意味着她断绝前尘之意,抑或,她已甘愿将那浓情之心付于俘获她的天下之主……
“看来此物,该是送出的时候了。”靳一尘轻轻打开面前的锦盒,从中取出一支金镶玉长簪,玉质的凤头簪尾玲珑剔透,镶接其上的黄金簪身奇巧精美,别具匠心的金丝纹饰自然缠绕着美玉结为一体,浑然仿佛天成,掩去了这世间只为两人所知的密语:云中君子朗月骨不因金帛染一尘。
靳一尘复将长簪放回,将那锦盒递予内侍,莞尔说道:“将此物送去敛云居,说予晴妃,明日庙堂之上,朕乐见她以此簪发。”
翌日,洛锦宗庙之中,祭告仪程排定如仪,宮嫔臣属按品列班,以备“为皇子染入嫡”祈福之礼。宗庙祭祀关乎社稷之重,自是不得有半分差池。遵洛锦祖制,当择定吉时,先由帝后亲将入继之事上祭告先祖,再由皇子及其生母(若生母已逝,则代之衣冠)行尊亲谢恩之礼,后由司礼官诵旨见证,明告天地,便是礼成。
此刻,正该由无忧亲携子染向帝后谢恩,可司礼大臣宣明仪程后,却并不见无忧入殿。众人不免惊疑,大礼之中虽不敢聒噪,却有人忍不住小声嘀咕:
“这晴妃莫不是后悔将皇长子入继正宫一事,所以不肯前来成礼,这可是欺君大罪啊!”
“祭告宗庙何等大事,晴妃竟敢迟误,要是错过了吉时,可是大不祥……”
再看主君此时面上的阴沉之色已胜过贡炉里的香灰,妃嫔百官旋而都垂下头不敢观望,宗庙广殿之内一时间静得出奇,只听主君向司礼官下旨的声音清冷而果决:“再宣。”
未及司礼官再次开口,却见一方外装扮的女子步入殿中来,随行在侧的却是晴妃身边的使女若隐,惊疑之际定睛再看,那女子分明就是晴妃!可是她一身缁衣、云髻散落、铅华褪尽,如何竟是盛宠无极的晴妃?!而若隐手中所捧的托案上,却放着晴妃的冠冕印信、几缕断发、一方锦盒……
当若隐捧案跪伏在帝后面前,说出“奴婢谨奉故晴妃衣冠,拜谢帝后纳嗣之恩”一语时,满殿的妃嫔臣属目睹此景,也已顾不得庙堂失仪之罪,个个泥塑木胎一般半张着嘴冻结在原地。
无忧此举大出靳一尘之意料,已然令他惊怒非常,再听得若隐此言,更是气得语结,若不是出于“庙堂之上,先祖之前,君主亦不可失仪”之礼法,他恐怕早已掀翻托案,将若隐踹翻在地,抑或当即赐死。可此时,他在闭目顺息之后,先是盯了一眼那锦盒,随后双目如电般刺向无忧,苍白冰冷的薄唇几经开合,却终究没有说出一句话。他此时终于明白,原来她这一切早已在她的筹谋之中,她是借洛锦宗庙不可亵渎之威仪,来终结与洛锦国君的情分,甚或不惜以生死为界限。他的续簪之情,他的俘心之计,终究只是一厢情愿……
此时殿中最镇定的,反是皇后瑶风,事至于此,她已全然明白无忧的用意。她缁衣削发而来,是为表其自外于红尘之决心,使若隐以衣冠代谢,既是作别亲子,亦是隔断君恩,若主君默许其“晴妃已故”之说,她尚可托方外之身处世;若主君据实发难,令其当下恢复晴妃之身,抑或问其不敬宗庙、愚弄欺瞒先祖之罪,则她亦不乏“成其故去之实”的勇气。而她之所以如此,竟皆是为了守得此心不变,此情不移。
情为所动,瑶风觉得自己此时正该施以推舟之力,如此既可成全无忧之心意,又可稍解主君之无措,更可达成自身之所愿。于是便按仪程顺势接过若隐手中的晴妃衣冠,算是受礼,并转向司礼官命道:“诵旨成礼,莫误吉时。”司礼官正不知如何是好,因循“宗庙之中,不可误礼”之例,皇后之命虽非主君口谕,但亦不算僭越,便将事先拟好的告天地,祈厚福之旨朗朗诵出,众臣便也跟着山呼万岁,以贺礼成。
群臣宫妃们千秋万岁的呼声在耳边回**,在洛锦国君听来却有几分恍惚。他想着这呼声所谓何来?原是为他的嫡子靳染。那么靳染又所从何出?正是眼前的这个女人。
而此时,他却看不清她的容颜——不知何时水气弥漫了他冷寒的双眸,淹过了他凌厉的眼风,他以为自己整个人是被恼怒与愤恨吞噬,可终需承认他的一颗心是被嫉妒和疼痛蚕食。
靳一尘终于举步从无忧身边走过,却只说了一句:“你,很好。既言已故,正合留在此处,永远也别想离开。”
洛锦宗庙的殿门徐徐闭合,从此里面关了一个不属于洛锦国君的人,却不知是否亦可关住一颗不属于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