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秀英欲哭无泪，后来才知道招工表上的名字被弟弟涂改成了他的。

刚开始，石建国很生气，坚决反对把秀英的招工信息改成建英的！但于淑珍说秀英毕竟是女儿身，矿上又都是男人。这又是下井，又是搬砖的，你让她一个姑娘家怎么干？不说别的，光是去个茅厕都得背着个人，还不如在家再等等。

当工人这么多年，石建国比谁都清楚这份工作好不好干。气候恶劣，体力活辛苦，每天下班都是腰酸背痛，但人的心是热乎的。于淑珍的话也不假，这份工作更适合男人。虽然知道她是偏心儿子，可石建国又做不了主。最后，只得长叹一声，默默答应了于淑珍的意见。

其实，说来说去，是于淑珍有私心。女儿是迟早要嫁人的，儿子是养家的。建英本就不爱上学，成天逃学，早点上班，也免得他跟社会上的小流氓学坏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石建国心疼女儿，却也不想儿子废了，争执不过，也只能默默流泪。

石秀英这个大姐，从有弟弟起，就相当于半个妈。凡事都处处让着弟弟妹妹，她从不想跟建英争什么，但没想到这到手的工作，竟然也会被建英两句话就抢了去。她连争一争的机会都没有。

家里人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下地的下地，家里只剩下石秀英一个人。看着空旷的小院，石秀英又气又恼，但却不敢在院子里哭，生怕被人听见了，翻闲话，惹得一家人又不得安宁。

石秀英只得偷偷跑到小厨房，一边烧柴火一边悄悄抹眼泪。

“秀英，秀英。”发小王琴突然推开院门，小跑着冲进来。

担心被王琴看出破绽，石秀英连忙擦掉眼泪，起身去迎她。

“你怎么来了？”

眼尖的王琴，还是一眼就看出来石秀英在哭。秀英两眼发红，两道清凉凉的泪痕还在。

满脸的笑意王琴，马上变了脸，替姐妹打抱不平：“是建英那个王八犊子又欺负你了。我去找他！”

“别，别去！”

不等石秀英说话，王琴拉着她就往出走。石秀英的两只脚像是灌了铅一样，扎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这种事，如果父母不同意，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争也没用。

王琴一甩手，怒其不争道：“回回都让着建英，吃的喝的也就罢了，连工作也抢。抢了你的工作，你怎么办？总不能一直搁家做饭，当大家长吧！”

“回头再嫁了人，难道还做一辈子家庭主妇？”王琴气得坐在炉台上，紧接着屁股被烫得弹了起来。

石秀英赶忙帮她看看，裤子有没有破洞。还好，她反应快，只是见了点炉灰儿。

冷静下来，石秀英才细细揣摩王琴的话，被她的“家庭主妇”吓得一激灵。

是啊，她得为自己谋出路。今天是二弟，明天还有三弟，四妹，她总不能一直谦让，一辈子没工作吧。眼下，石建英已经占了唯一一个名额，秀英想要再去矿上上班，恐怕是没机会了，只能另寻出路。

她得找工作，她得为自己打算。想起招工表上的信息，石秀英眼前一亮，拍灭了炉火，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拉着王琴就往出走。

“陪我去个地方。”

“去哪儿？”

“去了就知道。”

整个矿区有个最大的商贸中心——光明市场。市场周围有不少门面，卖家电的、修车的、裁缝铺，还有一家时髦的照相馆——幸福照相馆。

方圆百里，只有这一家照相馆，整个石城的人，几乎都在这儿拍照。

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所有人都把一家人的重心，放在赚钱吃喝上，没几个人舍得在一片纸上用钱。要不是招工上需要寸照，很多人或许一辈子都没有一张照片。

那天，石秀英填完表，原本打算跟着父亲来这儿拍照的，没想到照片还没拍，工作也成了泡影。

下井当工人是没希望了，但找新工作也还是得有张规整的寸照。

看她这么积极地为自己努力，王琴倒是很高兴，总是没白教她。

可到了照相馆，石秀英反倒有些紧张，两只手搓着衣角，站在店门口不知所措。

“姑娘，照相吗？”正在店门口填收据的店长，发现了两人，开窗户问。

“我……”石秀英低着头，抬了抬眼皮，连话都没说完整。

“嗯，我朋友照相。”看石秀英吞吞吐吐，扭扭捏捏的样子，王琴有些来气，硬拉着她进了店。

“寸照是吧？对着镜子整理完造型，坐那儿！”店老板叫林朝阳，二十四五出头，长一张标准的方脸，帅气精神。他处理好发票，打开屋里的灯，就去拨弄照相机了。

照相馆的房间不大，光溜的水泥地，里外有两间房。里间放着梳妆镜和一些发饰，外间门口有张办公桌，放着一个大肚子仪器。东墙上挂着背景布，放着一张四脚凳，凳子前方是大型照相机，左右两边还有两盏灯。

每个物件儿在石秀英看来，都很稀罕。

石秀英很少去别人家，连王琴家去的也很少，更不要说碰别人的东西。她战战兢兢地挪步到了镜子前。瞅着雕刻着小兔子的木梳，犹豫了再三终究还是没舍得用，只用手抓了抓稍有一点零碎的头发，拽展了衣领和衣襟，转过身让王琴看了一眼，才走到相机前的板凳边，挪了挪屁股坐正了。

林朝阳开始摇背景布了，即便是黑白照片，也需要布置干净的绒毛一样的红色背景布。

“好，坐端正了，对，背挺起来。头再往左边一点。”

极少拍照的石秀英，此刻就像是一个木头人，被林朝阳引导着，调整坐姿。有时候也能明显感觉到身体有强烈的抵触，但也只能忍着。

“笑一笑。”

王琴见她这么拘谨，逗她。

“寸照，不能笑。”石秀英快速说完，闭紧了嘴巴，生怕拍出来的照片不好看。

“可以微笑。”林朝阳站在硕大的照相机后面，微微一笑，给石秀英打手势，说：“别动啊，看这里。”

石秀英盯着他的手看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黑盒子”里镜头的中心，听从指令木讷地微笑。

“咔嚓”一声，照片算是拍完了。

“你们俩都照吗？”林朝阳探出头来问。

“不用……”王琴话音刚出，又反悔道：“哎不对，给我们俩拍一张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