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七急着想见郑国仲一面,他认为郑郎中肯定有什么事情隐瞒着,至少他没有理由不知道甘左严的去向。但是敲开门后,病夫却对他细细地说,主人去了他父亲那里,走得很急。

病夫此前刚尝了一口药粉,送田小七到门口的时候,他舔了舔嘴角问田小七,田七粉的头道是不是苦的,然后又慢慢地甜了起来?田小七将迈出去的一只脚收回,转头说,看来你的舌头现在没问题了。

病夫笑着说,我喜欢世上有本事的人。我还记得你救过一对双胞胎。

一切的结果,都远超出了郑国仲的想象。父亲的宅子,已经被熊熊的烈火所淹没。

那是一场真正的洗劫,大火烧得肆无忌惮,四周的空气像是被抽干了。除了颤颤巍巍的区伯,所有的护卫和家丁都被屠杀。血,流成一条河。

区伯象一片快要离开枝头的树叶,他趴在一具尸体旁,不愿相信这就是被烧焦的主人。郑太傅的一张脸几乎被劈烂,两条腿差不多烧成了木炭。

闻讯赶来的郑太傅的义女郑贵妃瞬间晕倒了过去。这让刚刚抵达的田小七异常难过,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生怕他心心念念那么多年的郑云锦就此落下一身大病。这时候,他的整个胃都痛了起来。

田小七后来突然看见一名跑过来陪在郑贵妃身边的侍女。她来不及躲闪,一张脸竟然和来凤长得一模一样。田小七想都没想,就说,我好像认得你,在月镇的悬祥客栈我见过你。

侍女用颤抖的声音说,田百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应该早就认识丁山。他是一个卖布的,被人用西施舌毒死了。

侍女就没有再去看田小七一眼,她搂着郑贵妃,对走上前来的郑国仲说,谢天谢地,贵妃她总算醒来了。都怪我刚才没在身边。

田小七这才发现,郑云锦睁开的眼此时正凄楚地望着自己。他瞬间忘记了来凤以及丁山,如释重负地笑了。又忍不住说了一句:别来无恙?

郑贵妃的两滴眼泪随即就掉了下来。

令郑国仲惊奇的是,他后来找遍了现场,却怎么也没有发现元规的尸体。而当他走到父亲的尸体旁边时,站在那里的田小七却突然问了一句,郎中能确定这是太傅大人吗?郑国仲死死地盯着田小七,他掰开父亲的一双手,顿时发现手掌上却没有老茧。他记得父亲是那样地热衷于修剪园林,手指间早已被那把粗糙的剪刀磨出一层厚厚的老茧。郑国仲的眼里绽放出一道光,但这丝喜悦又迅速被一团升起的迷雾盖住。这时候,田小七又直截了当地说,郎中大人为何一直隐瞒着甘左严的北斗门身份?

郑国仲将头转了过来,说,你比程青厉害。我问你,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

甘左严给我留了一句话,总共六个字。又画了北斗七星。

哪六个字?

郑太傅,风尘里。

你觉得为什么会是风尘里?

王老铁的打铁铺和八枝的丽春院都在风尘里。风尘里就在德胜门外,出了京城的城墙,那片天地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五城兵马司疏于管理也就易于隐藏。

郑国仲无声地望向那片夜空,很久以后才说,接下去该怎么做?

通知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秘密封锁风尘里,不露声色地搜寻元规。还要告知程青,即刻停止缉拿甘左严。田小七说,甘左严现在腹背受敌,我能想象,他很辛苦。

郑国仲目光深刻地望向田小七的飞鱼服,声音安静地说,可以稍微慢一点,先去一趟乾清宫,找皇上。

万历皇帝朱翊钧这回还真的就在乾清宫,他好像突然想念起了久未打理的朝政。田小七的眼里掠过汉白玉石的台基,掠过琉璃瓦铺盖的重檐殿顶,又掠过愁眉苦脸的太监,最终他在宽大的令人惊叹的宫室里,看见万历皇帝正在玩一把纯金打造的短枪。那是由三名顶级军火工匠刚刚呈送上的。皇帝笑呵呵地把枪顶在了郑国仲胸口,说,你怕不怕走火?

不怕。

为何不怕?皇帝有点沮丧。

我本来就须为君王而死,有什么可怕。

又是你父亲的口气。难怪他们说文章如虎豹,斑斑在儿孙。要我说,很简单,就是父子都是同一个窑里烧出来的。

田小七紧张地望向郑国仲,他觉得皇帝这是话里有话。但郑国仲却说,我这里正有父亲郑太傅的事情要向皇上禀报。

皇帝抬了抬手,他说郑贵妃已经告诉我。节哀吧,我们注定会有仇人。

那天,意大利的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刚好又向皇帝进贡了一台西洋自鸣钟,他有一个充满唐诗气息的中国名字叫西江。当自鸣钟被束手无策地抬进殿里的时候,那家伙当的一声响了一下。皇帝被吓了一跳,他充满好奇地望着这口镀金铁钟,然后问田小七,你觉得这声音怎么样?

田小七想都没想就说,不怎么样,不如敲更的梆子。

真没出息。你们两个不用禀报了,该干么干么去。朕困了。万历皇帝回到龙椅上打了一个哈欠,又忽然站起说,你们说,阅兵现场要是先来一场斗鸡表演怎么样?田小七和郑国仲怔怔地站着,看见皇帝一下子变得很兴奋,还说你们都可以下注,到时候看我的眼色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