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尔是清醒的,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孩子在渐渐下坠,随着温热的血流在离开她,那是,她的孩子啊……

“单于,阏氏,左贤王,可尔夫人这孩子去得离奇,该是……”

大祭司站在帐外,他的出现让人觉得很奇怪,妇人滑胎,怎的让堂堂大祭司跑来了?

理作为单于,重咳了一声,让大祭司但说无妨,语气神态都和那耶将十分相似。

大祭司深深行了一礼,“根据我的占卜测算,以及问了长生天的意思,可尔夫人腹中的孩子,与单于和阏氏的气势相抗。”

“相抗?什么意思?”

“左贤王是凝结了长生天的力量才出生的神子,他的孩子,也必定不凡,然而单于才是如今匈奴最伟大的人,所以长生天之子与另一个长生天之子是不能同处的……”

秋月恍若了然,“也就是说……有单于在,可尔夫人的孩子便保不住?”

大祭司点点头,又被追问这可如何是好,只得念念有词地向长生天祷告求问,半晌才杵着神仗点向地面,“向南!”

在帐子里的呼罕撷隐约听到了大祭司的话,他握着可尔的手,抵住自己的额头,“可尔……对不起。”

可尔哭了,却在听到他这句话之后扭过头,“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你嫁给我,就没有开心几天,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却……”

他如此愧疚,可尔的心里就更难过了,她不敢面对呼罕撷,把头瞥向了一边。

她是故意的,大祭司也是她说服的,一切的说辞一切的安排,全是她故意的。

包括摔跤,包括抛弃这个孩子……

单于和阏氏的时间只有不到两天,他们想不出合适的办法堵住悠悠众口,只有足够严重的情况,才能让单于和阏氏有足够的理由离开部落。

她想不到什么别的办法,也没有时间让他们想了,只能如此,只能如此……

而呼罕撷,也不是傻子。

他知道,可尔是故意摔跤的,一个母亲,宁愿牺牲自己的孩子,甚至可能赔上自己的性命,就为了给他分忧。

可尔,你好傻……

可是我如何能够责备你。

帐里很安静,火光并不算明亮,待到两人都哭够了,呼罕撷搂着他娇小如初的妻子阖目而眠。

“可尔,我们还会有孩子的,我们会长命百岁,儿孙成群,白头相守,比父母亲还要幸福。”

“嗯……会的,会比所有人都幸福的。”

有了可尔夫人滑胎的大事,单于与阏氏有了足够的理由去南方向长生天祈福,祈愿左贤王以后的孩子能够平安降生,只是为了体现祈福的诚意,单于和阏氏要单独前往,不得有旁人帮忙。

于是这一场危机就这样过去了,理和杏赶在面皮坏掉之前赶车南下,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中,但是他们的动静,却传遍了整个匈奴,谣言不攻自破。

之所以向南,也是有安排的,到时候真正的单于和阏氏自南边回来,便又应了他们南下的说法,如此衔接,自可让匈奴的子民安心了。

北边的风波平定,南方的大浪却刚刚掀起。

在太子刘昌的安排下,刘瑞混入了行宫之中,并不是多安插了人手,而是干脆杀了一个宫女,换身装扮便跟着太子手下的老宫女低头混入了人群之中。

那耶将的体格太大,装不成太监,只能乔装成侍卫守在行宫之外,对只身靠近长景帝的刘瑞担心不已。

“陛下在太平殿里,身边,有九王的人。”

那个老宫女低着头,用极小的声音在她边了一句,刘瑞心下了然,“是谁?”

那老宫女小心地抬头张望一番,“陛下身边,有一个岑大监是九王的人,还有一个吴大监,是陛下的人,太子正在想办法引开或者除掉岑大监,你先等等。”

刘瑞应了声,猛然想起儿子之前说过,陛下的身边,有人能帮她,指的应该就是那个吴大监了。

还好父皇的身边有个能照应的人。

算上时间,她的这张面具,明天就会失效,希望能多撑一会儿,哪怕自己的脸皮烂掉也没有关系。

尽管她如今离太平殿咫尺之遥,但是岑大监在跟前,她并不好动作,只好忍着心焦等待太子的行动。

正是为了这一刻,她的这张假脸做成了二十出头的模样,混在一堆宫女之中倒不显眼,太子手下的那个老宫女为了避人耳目,专门让她负责太平殿夜里的灯烛,正好与白日活动的宫女错开来。

但是那些宫女自然也清楚,这位是太子殿下的人,但是这行宫也好,未央宫也好,里里外外都是太子和九王的人势均力敌,本就没什么好奇怪的,只当没注意到这个面生的宫女。

左右主子之间的纷争,也不是她们能干涉的。

等了整整一个白天,夜里,刘瑞终于见到那个岑大监离开了太平殿,远处暗中,那个老宫女冲她点了点头,时机,终于来了。

她端着火烛,低着头,拖着裙袍步步迈向太平殿的门口,耳里全是衣料摩擦的声音,和自己的心跳声。

迈入大殿,视野被屏风遮挡,她听到内室里传来几声咳嗽声,和碗盘被摔碎的动静。

“哎哟陛下息怒。”

“息怒?!连你也让我委曲求全么!滚出去!”

是父皇的声音,苍老了很多,透着极端的愤怒。

她忍着泪,从外室开始将蜡烛一根根地点燃,听到吴大监仓促的脚步声,和来自于皇帝的,嘶哑的呛咳声。

吴大监离开时,顺手还将殿内所有的宫女太监全部支走了,却没有叫住她,想来也是得了吩咐的。

如今整个太平殿里,只剩下刘瑞和长景帝二人了,她放下手里的火烛,绕过屏风和珠帘,见到了内室之中的父亲,顿时便哭出了声,“父皇……”

气头上的长景帝见这个脸生的宫女不知死活地来到自己跟前,还莫名其妙地哭喊着叫他父皇,登时变了脸色,“大胆!”

刘瑞没有被他的呵斥吓退,她又走近了些,径直跪了下来,双手拍着自己的胸口,努力平复自己的哭泣,“我是耑儿啊,我是端平啊父皇……”

端平?

长景帝愣住了,她那个嫁到匈奴去的女儿?

他更怒了,本就沙哑的嗓子撕扯起来,“你胆敢冒充端平公主,是觉得朕老眼昏花神志不清了么!”说着便要抄起手边的水杯砸向她。

刘瑞没躲,朦胧着泪眼直直跪着。

“当年女儿不懂事,顶撞了父皇,说父皇是不愿祸害其他女儿才把我这个寡妇嫁出去的……女儿知错了,求父皇原谅!”

她是真的想道歉,想了二十年,之前远在匈奴没机会亲口向父皇认错,如今终于见到了,她怎能不泪颜。

听到她的哭诉,长景帝皱起了眉头。

是的,当年端平她确实说过这话,除了他,已死的赵夫人,便是端平本人才知道这个事的。

但是眼前这个人,看着只有二十来岁,怎么可能是二十年前就和亲出去的女儿。

刘瑞也看出了他的顾虑,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是假脸,是为了见父皇才准备的,女儿已经四十岁了啊,我真的是端平……”

“你真的……是我耑儿?”

内室还没点烛火,透过屏风的光线不大亮堂,长景帝蹙着眉,眯着眼,仔细打量着这个声泪俱下的女子。

“母亲她前几天殁了,生前最喜欢**汤,喜欢穿青色的衣服,最闻不得沉香味,腰间的那个配饰,是父皇你赏赐给她的……”

对的,都对的,赵夫人确实如此。

“我与那耶将的儿子叫呼罕撷,也叫刘安,你说那名字好,只要安康就好,这是阿达达告诉我的,她说你当时,很欣慰的。”

啊,他的那个外孙。

“匈奴的那个金矿,按照十分之一的利润给大汉,上一次送过去的镇守将领里,还有几个御医,和几个军妓……”

都没错啊,这些都是旁人不会知道的事情。

“你真是我耑儿啊!”

突然地,他老泪纵横,转身坐在刘瑞的面前,扶着她的双肩,“你是我耑儿?真是我耑儿啊!哎哟……我的儿啊……”

刘瑞捂着嘴点头,身子抖得厉害。

她的父皇老太多了……头发全都白了,眼睛也浑了,那个在她心里威风凛凛,英姿勃发的父皇啊……

“我出嫁那天,您没有说什么,但是女儿知道的,父皇您是舍不得的,女儿愧疚了二十年,不能向你亲口道歉……”

“儿啊,别说了啊,父皇没怪你,是父皇对不起你……”

长景帝终于相信了她就是端平,抚着她的头发同样泣不成声,却突然收住了泪水,紧张地看着她有没有受伤,“孩子啊,你怎么来了?是匈奴出事了么?”

刘瑞摇摇头,擦干了满脸的泪痕,“我们知道九王逼宫的事了,特地来救父皇,平定这场动**的。”

长景帝没有言语,眼里说不出是惊讶还是愤怒,半晌才从胸中吐出一口恶气,“连远在匈奴的你都知道了,孽子,孽子……”

刘瑞拦住长景帝想捶打他自己的动作,“父皇,事已至此,我们必须要有所行动……”

忽然,门外有了动静,岑大监禀告一声之后还没等陛下的回复就径直推开了大门,朝着内室便大步走来,“陛下,奴——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