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天完全黑下来之后,船来了。
一艘大船。
足有两层高的豪华游船,金色的船身,红色的船梁,白色的船帆,船桅挂着鲜红灯笼,在黑暗中却闪耀着诡异的光芒——华丽,却颓靡的光芒。
我不知该怎样形容它,但那时的感觉的确如此,那艘船如同一个落寞而颓废的贵族,明明穿着最鲜亮的华服,却在下面藏掖着着一份无端落寞的心境。
不知江氏后代们的血统里,还留着多少属于贵族的血液?被皇权统治者所宠幸的下场,不是在生死存亡中泯灭了复兴的希望,就是在隐居山林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望穿秋水,最后在朝代更迭中终卸下家族兴衰的重任,在时代变迁里沦为历史的牺牲品。
在凉薄中,不断使自己冷却。
就像这艘大船,外表无一不张扬着属于它重重的骄傲,但它越是张扬,就越让人深感那份无奈,在黑夜的显影下,反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末代之感,对时间向前的无奈,对存在倒退的挣扎。
如果不是因为毒,恐怕连带着这座山庄,都有历史被遗忘的危险,还有谁会想了解当初它存在的苦衷?——那位遭人陷害的军士,为了躲避灭门的杀戮,才辗转奔波到这里苟且存活的意义?
没有,没有人想特别强调他们血统的归属性,他们是谁的后代,他们从何而来。
我所能听到的关于他们的所有论述,无一不是五年前那个惨烈的话题,以及这里在出产着多少令世人畏惧的毒物。被这些武林人士唯一记得的,就是他们的令人敬畏,敬畏的原因很简单:他们有毒。
恐怕连军士的后代也早已忘记那拼命逃亡,拼命苟活的意义了吧,因为时间太长,而岁月却太短。
一踏入山庄的范围,那四面绕水的小岛,和眼前这艘行驶在静谧中的夜船,都让我感到一种无力的苍凉和孤独之美,那是些被渲染了悲壮色彩的笔划和静物,在我面前组成了一幅奇谲的黑白交织的水墨画,无声无息地悄悄展开。
更多的部分将融入它。
他们在笑。
惟有他们是高兴的。
没有凄凉身世的人不会感同身受,那种被抛弃在角落里挣扎的,殉难者绝望的命运,无声哭泣时的压抑和痛苦,只能在安静中生存,或在安静中等待没落,怎样声嘶力竭也不能改变命运的绝望,对生死没有深刻体验的人,不会阵痛。
事到如今,似乎有那么一点理解了,江临风那骨子里的冷漠和寂寥,其实早在军士延续了几代的血液中,浓得化不开。
只有来到他的故园后才能真正领悟,那种冷漠的美与这里的萧索伤感是多么一一对衬。假若不是当初的事故,不会下决心离开这里吧,这死一般冷寂的,却美丽的坟墓。
当初,当初的又是什么?
震撼,悲情的决裂?
大船越驶越近,人们正燃起斗志,振臂欢呼,为即将而来的欲望沟壑被填平的希望而欢呼:
“船啊——!有船来啦——!!”
真奇怪,明明害怕毒,却又忍不住去靠近。
毒是什么?是否是人心难平的欲望,还是为飞蛾扑火预备的燃料?
片刻喧哗之后反而安静下来。
静静地注视着越来越近的船,每个人都在猜测,自己将会被这艘船带入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地狱,天国。
船头立着一人。
迎着夜风,一身素白,背手而立,翘首而望,袍底随风轻轻舞动着。随着距离的缩短,面目也越来越清晰:柔和的五官,清澈的双眸,宁静的额头,淡定的神色。。。这番清淡素缟的气质与他背后客船的华丽形成鲜明的对照。
一脉相承的气质,只不过,他的冷,更淡,也更无害。
船停锚落。
男子足尖轻点,蜻蜓点水般落在众人面前,浅浅一笑:
“让各位久等了。”
好看的男子。清秀,端庄。
温和的嗓音中夹着一丝淡淡的哀愁,仿佛落霞与秋水缠绵不绝的斯磨之音,从咽喉部位振动而来,缭绕在心头久散不去,让听者产生强烈的倾听欲。
“庄主身体抱恙,所以在下迟了这许多时间来接各位,还望各位海涵。”
他不是庄主。
我向四周望望,其他人也是惊讶的。
“他不是庄主。”他们都在这样小声重复。
惊讶是应当的。
一个区区仆人,秉持了这番仪貌,实在颠覆了之前大多数人对山庄的诸多想象:既是毒庄,顺理成章的,庄内之人也该毒若蛇蝎,丑若魑魅吧。
倒不出我意外。
因为早见识了江临风和江小仙美貌,联想到同胞兄弟之辈,固然也不会有十万八千里之遥。一衣带水,相隔而绕,这样的主子,必定有这样的奴才。
不对。对江临风来说,我是个意外。
“你又是何人?江庄主的奴才?我们这些人千里迢迢从各地赶来,又是上山又是下海的,也不配他亲自迎接吗?哼哼,如何派了你这么个无名之辈?”白马门的那个汉子问得颇为无礼。
其他人怕惹恼了江啸天的手下多有为难,均纷纷向他怒目而视。
男子并没发怒。
倒显得有些害羞窘迫,绯红了两腮巧笑:
“在下姓花,单字一个明,的确是庄主的奴才。方才在下已经向各位道明了,庄主因为抱恙实在不方便出来接客,所以还请各位屈尊随在下上船入庄。天色已晚,各位也劳顿了一天,庄主准备了丰盛的晚餐供大家享用,以聊表歉意,愿意随我入庄的就请登船,若觉慢待的,感谢您对品鉴大会的关注,我们就此别过。”
他侧过身子,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花明。
书生灵感顿生,当下就赋诗一首:
“‘枝头如何比钗头,一样花明一样红。’人如其名,好人,好名。”
白马门的汉子则迟疑地看了看身边的师妹,没敢上船。
“请。”花明再让。
半晌仍无人敢第一个上船。
你看我我看你生怕其中有诈的一般模样。想必玉素庄的恶名实在太过深入人心,那样的心存芥蒂是情非得已的。
我却暗暗心焦,如果这么僵持下去,铁公子的毒就来不及解了。
“请让让!——”
我拨开人群挤到花明的面前,对他施了一礼:“花公子,我愿意上船。”
他惊讶地看我:“这位公子是哪门哪派?有请柬吗?”
“我是金玉门的代表,请柬在途中丢失了,但是我很希望能参加品鉴会。”我忐忑不安地报了乱造的门户,祈祷不要被拒之船外。
“金玉门?恕在下年轻寡闻,不曾听说。不过这位小公子如此有诚意有胆识,在下可以做主给您个破例放行。”
他笑了,看上去纯真无邪。
被那笑容鼓励,我在众目睽睽下率先冲上了搭板,朝船上走去。
其他人见我上船也都放开胆量跟了上来,最后竟无一人落下。
“开船!”
锚起船行,眼看那岸边越来越远,渐渐隐密进暗夜中。
船舱里望月,依然那么明亮。
我再度想起了曾陷入月亮阴影里的水金玉的脸,哀婉的,无助的。
她会守在铁公子身旁吗?
会的,一定会。
“小六子,你胆子还真大。”书生和我挨在一起坐在座位上,船身随着波浪左右摇晃着,我们的肩膀也跟着一下一下有节奏地相碰。
我本能地向里挪了挪位置,离他远了一些,尽量不让我们之间产生身体接触。
“是吗?我只是想尽快看到龙涎。”我说。
“大家都想看到,可是第一个敢上船的却是你,佩服。”他蜷起双腿抱着膝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本书。
“我只是觉得花明不像个坏人。”我实事求是说出自己的想法,“直觉告诉我,他是一个好人,起码虽然不是好人,但也不会是坏人。”
“谁知道呢?不像坏人的坏人多了,”书生感叹道,“你江湖阅历浅,不知道有很多人都善于伪装,看上去像好人的人偏偏是坏人,看上去像坏人的人又偏偏是好人,不到最后谁也不敢妄下定论。”
“不管是好人坏人都要讲理吧。反正我不害人,他们也不会害我。”
“呵呵呵,如果世界这么简单就好了,我不害你,你也不害我。”他笑道,眼中露出一丝嘲讽,一丝无奈。
“小兄弟,小心谨慎总是没错的,待会儿到山庄里要提防着点。那么多门派和武林中人聚在一起,这就是江湖了!”
我一震,没错,这就是江湖了。
曾经梦想过的江湖,梦想过自己是一个侠客,而首先给我这个梦的人,是江临风。
他如今在哪里?江湖吗?如果是,那么他的江湖跟我的又有何不同?
“还真是蠢奴才!”我暗笑自己。
当然不同,他在江湖,我在他家,他的天地要比我广阔得多。
可是,我在你家啊,你出生成长却怨恨的家,与你有着千丝万缕的家,你一辈子也难以割舍的家,你做梦也想不到我竟然来到了这里?
你更看不到,我得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