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妈和小兰在准备早饭,香涵一整夜都没睡好,这会儿该起了,却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

香涵被楼下一阵嘈杂的说话声,给吵醒了。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陆子鸣死了,香涵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他是香涵在这个世上仅有的亲人了,他怎么会死呢?他一向神通广大,不是都逃到国外去了吗?他不可能会死的,香涵不相信。

香涵连忙下楼,发现来的人是付文佑,还有两个随行。他来转达一下陆子鸣的死讯,顺道接香涵去上海的租界,那里终归要安全些。付文佑只知道陆子鸣在国外出了意外,至于具体情况,他也不太清楚。

香涵不顾陈妈的阻拦,执意要给张翼本打电话。电话直接打到了他的办公室,香涵一听到张翼本的声音就哭了。

“表哥死了。”

从头到尾香涵就只说了这一句话,然后就是抱着电话,泣不成声。张翼本知道办公室的电话有人监听,香涵之前那般小心,如今却几乎要前功尽弃了,只能狠下心来,态度冷漠地挂了电话。

香涵住的这里,几乎已经没有什么人居住了。好多人觉得徽州地险,日本人打不进去,便奔着那个方向逃命去了。

香涵收起眼泪,神情恍惚地上了付文佑的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置身于大上海这另一番天地之中。香涵之所以会跟付文佑来上海,完全是张翼本的授意。香涵私心想着,到了上海以后,或许就有机会见到张翼本了。

“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你现在有机会重新选择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美国。一到那里我们就结婚,我会让你幸福的。” 付文佑嬉笑着说道,倘若没有什么“好处”,他也不会答应张翼本,让曾香涵假扮自己的女朋友了。

张翼本不是不知道付文佑一直对香涵怀有觊觎之心,想要借他之手把香涵送出国是真,可是倘若自己遇到什么不测,把香涵托付给他,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毕竟在这上海滩,可以像付文佑这般只手遮天的人不多,即便他不能专心待她,至少可以保她性命无虞。

车子路过静安寺路的卡德大戏院,往事的点点滴滴,又跃上心头。

“对不起。”香涵没心思听付文佑说这些,冷淡地回复道。

“没关系的,你可以慢慢考虑,等你想清楚了再答复我。”

傍晚的天空,凄凉地飘着一丝浮云。

曾香涵又一次住进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那种感觉,像极了四年前,她孤身一人提着行李,住进张家大宅。不同的是,如今的她有陈妈,有小兰,有数不尽的华衣美服和珠宝首饰,还有一个“张翼本前妻”的身份。

付文佑在公共租界的这处独栋别墅,虽然不像他在别处的那般举世瞩目、人尽皆知,但极佳的地理位置和纯正的欧式内饰,无一不显示着主人的地位尊崇。可惜,香涵无心欣赏,既然已经到了上海,便趁付文佑出门应酬,自己去趟医院看看裴红霞,之前听邢太太说,她已经时日不多了。

付文佑给香涵指派了一个司机,以后连同车子都专供她一人使用。香涵刚到医院,便看到门口有一个人下车,香涵认得,那是张翼本的车。

香涵没想到,自己到上海的第一天,居然在这种地方,以这种方式和他碰面。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曾香涵朝思暮想的人,此时此刻他们只有一步之遥,香涵什么都顾不了了,她真的太想他了,于是急忙下车。

“这么晚了,你怎么出来了?”张翼本柔声问,和从前一模一样。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香涵没回答他。

“红霞怕是快不行了。”

香涵和二太太裴红霞之间,虽然有很多过节,但也不过是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罢了,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甚至香涵刚进张府时,她待香涵还是很好的。听张翼本这么一说,香涵也慌了神。想想也是,若不是如此,张翼本也不会在这个风口浪尖,专程来看她最后一眼了。

香涵立刻和张翼本进去。

原先负责照看裴红霞的几个丫头,如今就只剩小桂一个人在这里看着了。小桂看见张翼本,大老远的就说:“老爷,二太太总算把您给盼来了。”

原来对张翼本念念不忘的女人,不只香涵一个。

小桂立刻领着他们进去。香涵原本想着,这种时候和张翼本一块进去,有些不伦不类,后来又觉得,裴红霞估计并不知道张翼本休妻另娶的事情。

“二太太,老爷来看您了。”小桂几乎要哭出来了。

看到病**的裴红霞,香涵的心头一惊。她如今瘦得只剩皮包骨了,两只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有些吓人。

张翼本略微上前一步,轻声问道:“感觉怎么样了?”

“能在死前看你一眼,我也就知足了。”裴红霞已经好几天没有进食了,说出这几个字颇为费力,努力背过身去,不让张翼本看到自己满眼的泪水。

“别胡思乱想,没事的。”张翼本安慰道。

香涵看了,心里发酸,忍不住在一旁偷偷抹眼泪。

“你也来了?”裴红霞这话说得很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看到她的神色,香涵知道自己来错了,不该在这个时候,和张翼本一块出现,她临死都还是在意的。由此可见,她爱他爱得有多深。

香涵和小桂,识趣地退了出来,给他们留点独处的时间。

小桂开口道:“太太,您不知道,二太太的哥哥、嫂子,可真不是个东西。来了两趟医院,把二太太的钱骗了个精光,就再也不管不问了。要不因为他们,二太太也不至于病得这样严重。”

小桂越说越哭得厉害,香涵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觉得心情很沉重。

张翼本很快便出来了,裴红霞担心自己咳嗽,病菌会传染给张翼本,一直催她赶紧回去。香涵估计裴红霞这会儿情绪波动大,并不想见到自己,便和张翼本一道离开了。

“儿子现在怎么样了?”香涵最关心的,便是这个问题了。

“大姐带着已经到美国了,母亲身子不适,暂时留在了香港。”张翼本如实回答到。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一家团聚?”知道儿子平安,香涵便也放心了。

“你且耐心等等。记得,但凡有机会,你务必要赶紧离开这里。”香涵的这个问题,张翼本也没办法回答。之前,学生上街示威游行,还因为政府不抵抗外敌侵略,捣毁了外交部,殴打了当时的外交部部长,他们一时间忙得焦头烂额,好像最近还顾不上自己。但是,张翼本也不敢确认,自己是不是已经安全了,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逃离出境,他心里也没有底。

一出医院大门,张翼本和曾香涵便形同陌路,各自上车,尽量避免引人注意。

第二天一早,香涵便接到了王宝珠的电话,如今她们同在上海,住的地方又离得不远,自然是要时常联系的。何况,这个曾香涵,刚离开张家大宅,便火速搬进了付公馆。也不知道是她运气好,还是她特别招男人喜欢。

王宝珠在电话里告诉香涵,裴红霞夜里过世了。香涵听了心里难受,免不了有些兔死狐悲之感。看窗外的雨滴,沉重地坠落在湖面上,浸染开朵朵涟漪,香涵良久无言。王宝珠为了缓和气氛,邀请她下个月去她家参加慈善舞会,据说届时张翼本也会出席。

王宝珠和香涵说好了,到时候让自己的司机来接她,过府一叙。

或许是因为有可能会见到张翼本,这几日香涵异常兴奋。一门心思地忙着做衣服、挑选首饰,陈妈和小兰看她最近意志消沉,难道这么积极,都替她高兴。

“我看还是这件蓝色的好。”陈妈说道。

“真的吗?会不会太轻浮了一点?”

“不会不会,我问过师傅了,这是上海现在最流行的款式,你就放心吧。”陈妈看香涵心情好,她自己便也跟着精神了不少。

小兰进来道:“太太,四太太的车已经提前过来等着了,您好了可以随时下去。”

“怎么来的这么早?”香涵说完,便抓紧时间换衣服。

香涵一下车,王宝珠就迎了出来,见到香涵,显得十分亲热。几个月没见,她倒是越发迷人了,圆润了不少,也就显出了女人的风韵来。

“你今天打扮得可真漂亮。”香涵赞叹到。

“我再漂亮,也比不过你这个美人胚子啊。”王宝珠说完就挽着香涵一同进去。香涵好像回到自己的学生时代,在学校里和女同学手挽着手,一同去上课。

香涵刚到没一会儿,就遇上了张翼本和一个中年男子。

“老爷。”香涵习惯性地叫了一声。

张翼本冷淡地点点头,就立刻走开了。香涵差点忘了,有外人在场,他这是想要避嫌。王宝珠对张翼本不理不睬,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拉着香涵继续往里走。来宾全在二楼用餐,到跳舞的时候,才会下去。

香涵有一肚子的话想和他说话,可是现场人太多,实在是不方便。张翼本冲香涵使了个眼色,微微点头,示意他什么都懂。

舞会开始了,灯光洒在每个人的身上。香涵取下了身上的皮草,整条旗袍在灯光下,看起来熠熠生辉。有一个身影立刻过来邀请香涵跳舞,没想到居然是付文佑。

“你怎么来了?”香涵不解地问道。

“你参加舞会,都不带舞伴的吗?”付文佑调侃道。

香涵笑笑,没有说话。以往香涵出席舞会,都是陪同张翼本一起,从来没有考虑过邀请舞伴的问题。王宝珠家里,早就想找机会结交付文佑了,这次是她亲自给付文佑寄的邀请函。

香涵应付差事般地和付文佑进入舞池,不情不愿地跳了起来。那出众的身姿和娴熟的舞步,简直把付文佑迷得神魂颠倒。香涵在不远处,看到了赵馨玫的身影,和张翼本出双入对,很是般配。

原来,付文佑今天这是来英雄救美的,香涵心里有一点小小的感动。

“谢谢你。”既然要香涵演戏,自然是要当众表现,才有意义。于是香涵主动上前,轻轻地抱了一下付文佑,这是她这个男人之间,第一次有亲密的肢体接触。

曾香涵的一举一动,自然都逃不过张翼本的眼睛。他无论在哪里,都密切地关注着她。舞会散了之后,香涵又和付文佑上去了二楼,和王宝珠的一帮朋友闲聊。这屋子里的人,香涵几乎都有所耳闻,也算是上海滩有名有姓的人物。香涵猜测,她上来之前,他们可没少讨论自己。

王宝珠的朋友,对于能亲眼在舞会上看见张翼本和付文佑,表现得极为兴奋,极尽吹捧之能事,形容张翼本是权倾朝野,又说付文佑富甲一方。至于曾香涵,他们就只能夸赞一下她的美貌和名气了。毕竟,香涵同时和两位上海滩的头面人物纠缠不清,如今名气大得很。

在他们的谈话中,香涵才知道,原来付文佑持有那么多的上海知名地产,他的公司更是遍布了整个远东地区。果然应了那句老话,人不可貌相。

回到付文佑的家里,香涵静下心来想了想,就这么平平安安地在这里住着,和付文佑做个寻常的朋友,倒也不错。既然张翼本要自己耐心等待,自己等着便是了。

曾香涵嫁给张翼本四年,却耗在上海等了他将近一年。这段时间,日本人一直在大举进攻上海,动不动就扔炸弹,香涵曾经在路上,看到一辆辆的运尸车,一路滴着血,就这么径直开进了停尸房,人命如草芥。

上海已经不安全了,经常会有空袭,即便是住在公共租界,付文佑也觉得不是长久之计,还是计划尽快带着曾香涵去美国。

张翼本破天荒地主动给香涵打了一个电话,要她尽快和付文佑结婚,逃到美国去。原来,付文佑以带香涵出国度假为名,屡次申请出境,都被上头以政治风险为由拒绝了。

可是,张翼本只知道让香涵做一场戏,摆脱“张翼本太太”的这个角色,顺利逃离上海。却不知道,这其中,或许有人戏假情真,又或许,有人原本就是想要假戏真做。

曾香涵陷入了绝望。

刚开始的时候,香涵的确相信,这一切都只是张翼本的权宜之计,他早晚会回到自己的身边。可是看现在的情形,好像连一点回转的余地都没有了,张翼本根本就没打算再和香涵重新开始。香涵是越来越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了。

张翼本现在有了他自己的新生活,之前的种种,似乎都已经结束了。香涵直到今天才意识到,他可能不要自己了。

香涵实在是太想念儿子了,既然付文佑答应带自己去美国,香涵想着,只要能和儿子团聚,做什么便也都值了。不得已,付文佑只能正式娶曾香涵为妻,还特意办了一场婚礼,用来混淆视听。

直至今日,香涵还是满脑子都是张翼本,每天幻想着和他重归于好的场景,时常连梦里都是他。记得当初,有他在身边的时候,香涵连睡觉都会忍不住在笑,如今梦醒时分,却总是在擦眼角的泪水。

她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反正看报纸,那两个人倒还真是如胶似漆,形影不离,看得香涵生气。

和付文佑结婚的大日子,反正是逢场作戏,香涵便也不大上心。从一大早开始,就一直任人摆布。婚礼是在教堂举行的,简单地弄了一个结婚仪式,叫上了几个记者,摆摆样子,拍拍照片。香涵没想到,付文佑还请了不少名重一时的闻人显贵,看来之前他可没少往外贡献礼金。

现场有好多的记者,香涵不停地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失态,枉费了付文佑的一番苦心。一天就这样忙忙碌碌地过去了,曾香涵自己都不敢相信,从今以后,她对外就是另一个人的太太了。

到了晚上,香涵还真有点忐忑不安,毕竟同在一个屋檐下,如今又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好在付文佑说了句晚安,仍旧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香涵的心总算踏实了,却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如今,他另娶娇妻,自己嫁了旁人,何时才能重拾往日恩爱?

没有了张翼本,曾香涵心如死灰,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因为之前和张翼本的关系,香涵和付文佑去美国的申请,迟迟没有得到批复。

“刚刚陈部长派人过来送请柬,邀请您和太太今晚去参加陈公馆的家宴。”付文佑的管家说道。

付文佑看香涵没出声,立刻道:“替我回绝了。”

香涵站在玄关的镜子前,正在摆弄新买的胸针,于是转身对管家说道:“先放桌上吧。”

香涵如今也有了几分“女主人”的模样,管家很识趣地放下请柬,退了出去。

“我没说不去。你去换身衣服,我一会儿就来。”香涵想顺手帮付文佑整理一下衣领,又觉得有些暧昧,略显轻浮,于是缩回手尴尬地理了理自己的头发。

“我现在就去。”付文佑乐呵呵地就去了。一边上楼一边喊张妈给他拿衣服。

到了陈公馆的时候,香涵发现来的竟都是些旧相识,大家见了不免有些尴尬。好在陈家的厨子,手艺真是令人叫绝,难怪每天来陈公馆吃饭的人络绎不绝。当然,能成为陈公馆座上宾的客人,也都不是什么寻常人物。

酒过三巡,那帮男人越喝越有精神了,在一起闹得欢快,太太们便去客厅里吃些瓜果,闲聊着等他们散场。

刚安静了一会儿,香涵就听见那边有人起哄,然后听到有人吼了一声“老子毙了你”,紧接着就是乱糟糟的劝架声了。

等香涵她们过去的时候,才发现事态严重。惹事的人果然是付文佑,他拿枪指着市总商会会长吕佳龙的儿子,边上的人是市政府的秘书,一直劝他把枪收起来。陈主任一看香涵过来,立刻松了一口气,拍了拍付文佑,笑着说道:“太太来了,赶紧消消气。一点儿小误会,小误会而已。”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香涵身上,香涵有些不自在。

“文佑。”香涵上前柔声道,示意他先把枪收起来。大家毕竟是一场“假夫妻”,这点面子他应该还是要给自己的吧。付文佑憨憨地对着香涵赔了个笑脸,意识到自己还拿着枪,立马就收了起来。

陈部长如释重负地说道:“好了,好了,现在没事了。文佑老弟,今天就当是给我陈某人一个面子,大家还是好兄弟嘛。”

香涵没等付文佑开口,就笑着说道:“文佑就是这么个脾气,各位别放在心上。今天我们就先走了,下次再来打扰。” 众人一听,连忙附和。

香涵演“太太”,演得多像。

香涵回到别墅之后,洗漱完便想睡下。可付文佑终究还是个男人,那点小心思,也还是有的,借酒装疯地赖在香涵的屋里不肯走。香涵只能下楼,睡在了陈妈屋里。突然想到张翼本和他的小娇妻,日日成双成对,即便再没有感情,时间这么久了,张翼本也不会“守身如玉”的。香涵的心,一下子就凉了。

陈妈一看香涵这副样子,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这事,迟早还是要的。”

“我还不能。”

“事情都到这种地步了,他待你也算是不错了。你还是要趁早为自己打算。”

“我知道,可我还是忘不了。”

“老爷那里,说句不该说的,虽然我们明知道他另有打算,可他毕竟也是个男人,日日在同一个屋里住着,有些事我不说你也明白。”

陈妈说的道理,香涵都知道。何况,自己年岁也不小了,又嫁过人,生过孩子,等了这么长时间,也没个结果,是该考虑考虑以后了。

香涵有陈妈在身边,一整夜睡的还算踏实。

“姑爷一早出去了。”陈妈看香涵躲在屋里不出来,于是说道。陈妈如今是香涵带来的人了,这一声“姑爷”,瞬间让香涵出了神。

“哦。”香涵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这几天,香涵准了小兰的假,让她去找常德了,也不知道他们两个是什么时候好上的。

付文佑在家里举行酒会,天色刚暗,就陆陆续续有客人到了。香涵没什么兴致下去招呼,打算等人都到得差不多齐了,再去陪付文佑应酬一圈。

“该下去了,再不去姑爷脸上怕是挂不住了。”陈妈已经催了三次了。付文佑的那些朋友,都比较年轻爱闹腾,香涵都不喜欢。

“我求你了,他们都还在下面等着呢。我保证,下不违例。就一小会儿,出去见一面就好。自己的太太都请不动,我以后还怎么在兄弟面前混。”付文佑明显有些恼了,张翼本从来不会用这种语气,跟香涵说话。

香涵想着,反正是做戏,不在乎多这一场。

“行了,陈妈把披肩拿给我。”

付文佑给了香涵一杯红酒,他自己拿的是马提尼酒。香涵听下面那么大的喧哗声,估计人是差不多到齐了。她缓缓地下楼,新买的高跟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多少有些不自在,走得自然是慢了点。

“来,见见你们的嫂子。”付文佑快步下楼,甚是得意地介绍道。

香涵还没站稳,就有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男子,边打量边调侃道:“文佑真是好福气,能娶到这么美丽的太太,可喜,可贺。”

“难怪付兄近日无心恋战,原来是金屋藏娇了。”说这话的,是付文佑的一个开电影公司的朋友,今天带了不少女明星过来。

“就知道胡说,人家那叫神仙美眷,什么金屋藏娇。”唐小姐一阵娇嗔。

“我们的大明星吃醋了。”边上一帮人开始起哄,香涵完全插不上话,只能礼貌地笑笑。他们借着酒劲,越聊越不像样子,香涵觉得尴尬。酒会这般乱糟糟的,香涵简单招呼了一下,索性回房间歇息了。

夜都已经深了,香涵被他们吵得睡不着,只能披了件衣服,坐在灯下看书。快到半夜这群人才散,世界总算是清静了。香涵刚准备睡下,付文佑上来敲门,脸喝得通红,身上一股儿酒味。

“你做什么?放开我。”付文佑径直往香涵身上压,香涵在他面前,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

“你今天真是太不像话了。”付文佑胡乱地说着,半推半就。两个人都觉得食之无味。

“你答应过我的。”香涵哭道。

付文佑发现香涵哭了,酒立刻醒了不少,连忙道歉,笨手笨脚地帮香涵擦眼泪。拿起衣服,便火速回自己的房间去了。付文佑仔细回味一下,好像这种冰山美人,也没什么意思,还是自己的那些“小宝贝”热情火辣。不过,不管怎么说,自己毕竟是拿下了张翼本的女人,倒是里外都不吃亏。

那次之后,付文佑便离开了上海好长一段时间,香涵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付文佑在金钱上,对香涵极其大方,或者说,他在每个女人身上,都很舍得花钱。曾香涵在上海的这段日子,整日无所事事,倒是被养得十分水灵,颇有些少妇的迷人风韵。只是眼神黯淡无光,少了点生气。

香涵想着,也许对张翼本而言,自己远没有想的那么重要,渐渐的便淡出了他的生活,成为了一段过去的记忆。

下个月有一个政府的慈善舞会,据说是为了庆祝万国运动会在上海成功举办,很是盛大,不亚于国宴,到时候各路商贾政要都会出席。王宝珠说,张翼本和赵馨玫,都在确认出席的名单上。

香涵在房间里和王宝珠打电话,听到楼下有些嘈杂。

“陈妈,出什么事?”

“没事的,你别下去。”陈妈似乎知道。

“宝珠,我这边有点事。我们先不聊了,我一会儿再给你打过去。”

香涵挂了电话,赶紧下楼。陈妈不让自己下去,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敢到付文佑府上闹事的人,自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香涵当然要亲自去看看。

香涵下楼的时候,看见一个风姿婀娜的女子,穿着旗袍坐在沙发上喝咖啡,看她娴熟的动作和轻松的姿态,香涵就知道,这里她常来。

怎么又是女人?香涵在心里暗自感慨了一句,好像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总要和女人为敌,真不知道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女人。

柳妈她们又是水果又是点心的,甚是殷勤,香涵估计这位就是那个小彤小姐,以前算是付文佑的女朋友。没嫁给付文佑之前,香涵就知道,这个付文佑是个花花公子,他身边的女人,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其中最出名的,就数是这位小彤小姐了。她在社交场上,可以说是大大的有名。

她今天穿了一件白底红花的无袖旗袍,很是娇艳。

“曾小姐。”来人很优雅地放下咖啡,起身道。

“您就是小彤小姐吧?请坐。”香涵走到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拿出一副女主人的样子。对付这样的女子,香涵自认为还算有经验。

“真没想到,曾小姐这么年轻。”

香涵不想和她废话,于是说道:“小彤小姐是来找文佑的吧,我派人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尽快回来。”

付文佑似乎比香涵还先得到消息,香涵让人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的女秘书说他已经上车往回赶了。

“是啊,想和文佑去看电影,曾小姐不介意吧?”

“怎么会。”香涵淡淡地说道。

柳妈怕两个女人交锋,会弄出什么事来,不停地过来插话。

总算听见付文佑的脚步声了。香涵不愿意搭理他,自顾自地上楼,他自己的烂摊子,就交给他自己收拾吧。

香涵对付文佑刚有的那么点儿念想,很快就熄灭了。

为了那个慈善舞会,香涵单是旗袍就已经做了好几身了,让师傅改了又改。她就是想要在和赵馨玫同场的时候,盖过她的风头。反正新人遇旧人,外界也免不了要把她们做一番比较。付文佑还特意托人,从国外订够了一套价值连城的首饰,大概他也不想在外头丢了面子。

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了。

紧身礼服配上专门订制的皮草、珠宝,香涵从一早便开始折腾了,捣鼓了半天才肯下楼。从付文佑看自己的眼神,香涵就知道,自己今天一定会成为舞会的焦点。果然,从进门开始,香涵就被赞美和奉承声包围着。

香涵在人群里寻寻觅觅,却始终没看到张翼本。这么久没见,他还好吗?

香涵心里空****的,想见他,又怕见到他。付文佑在和别的女人跳舞,香涵叫侍应生换了一杯酒,转身的瞬间,终于看到了那个让自己魂牵梦绕的身影了。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香涵也能一眼认出来。

张翼本就是张翼本,再怎么落魄,也还是招女人喜欢。到了哪里,身边都是一堆儿的莺莺燕燕。香涵看了看,倒是没有见到赵馨玫。看见香涵走过来,一个穿蓝色礼服的女人,故意抢在前头,嗲声嗲气地要张翼本帮她把皮草披上。香涵见过她,她好像是一个什么银行总经理的小姨子,看起来妖里妖气的。

旁边的女人都在起哄,张翼本顺从地替她把皮草披上,哄笑着和她们继续喝酒。

张翼本什么时候沦落到这种地步了?香涵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

香涵感觉有些尴尬,努力让自己装得若无其事。结果那个女人变本加厉,居然过去坐在了张翼本的大腿上,公然挑逗道:“这里这么闷,你要不要陪我去外面透透气?我给你看一样好东西。”

她这根本就是在向香涵挑衅,和她一起的,一个穿紫衣服的女人,立刻赔着笑脸,把她拉了出去。

四目相对的时候,张翼本和曾香涵都没有躲避对方的目光,故作平静。

“今天打扮得真漂亮。”张翼本笑着说道,吊儿郎当地翘起了二郎腿,靠在了沙发背上。张翼本收到消息,临时行动委员会的总干事,已经被秘密清理了,张翼本猜测,下一个就该轮到自己了。唯一能让曾香涵忘掉自己的方法,便是成为一个让她厌弃嫌恶的人。

“您现在越来越会哄女人了。”香涵自然是另有所指。

“怎么?吃醋了?最近过得还好吗?”张翼本心不在焉地问道。

“自然不及张大主席风流快活。”

香涵也不想这么冷嘲热讽,每一句话都针锋相对,可是,香涵看到张翼本这么一蹶不振,心里难受。他曾经是那么的高高在上,那么自负,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可以从容淡定,荣辱不惊。谁见了他,也都会敬畏三分。可如今呢?竟然自甘堕落,混迹在一群胭脂水粉之中,简直成何体统。

香涵真的不知道,短短一年时间,张翼本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因为周围看热闹的人太多,香涵怕别人说三道四,便转身离开了。

也许,真的是相见不如怀念。

见到了张翼本之后,香涵就好像完成了一个重大使命,整个人都松垮下来了,再也没有精力待下去了。便让人通知了付文佑,说自己不舒服,先回去了。

因为是提前离场,所以并没有多少人发现香涵离开。刚到门口,香涵发现张翼本也在这里,准备离开。

没想到这么巧。

“晚上还是有点冷,你先上车。”张翼本说完,便示意齐师傅先把车开到边上,让来接香涵的汽车,先停过来。

香涵看着张翼本,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间似乎产生了错觉,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他,像曾经一般深爱着自己。香涵差点就控制不住,想要扑到他的怀里,告诉他,自己对他的日思夜念。

张翼本伸手去帮香涵拉车门,香涵回过神来,急忙说了一句“不用”,张翼本笑笑,什么也没说,他还是那么的迷人。

香涵怔怔地看着他,迟迟不肯关上车门。香涵迟疑了一下,看着张翼本的眼睛说:“你照顾好自己。”

张翼本笑了笑,示意他知道了,顺便帮香涵把车门关上。张翼本俯下身子,透过车窗,笑着冲香涵挥了挥手。

香涵几乎迷失在他深情的目光里,不知道再待下去,自己会做出什么蠢事来,便叫司机赶快开车。香涵在车里回头看他,张翼本就这样两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目送香涵离开。那样的画面,大概只能用风流倜傥来形容了。

香涵简直没有勇气再多看他一眼,好怕自己再也离不开他。多希望这就是最后一面,此生不见。

这样的结局已经很好了,香涵不敢奢求更多。她永远都不会忘记,他夜幕下的温柔。从此以后,再见萧郎是路人。香涵对他死心了。

香涵和付文佑又一次提交了去美国的申请,如果这次还批不下来,恐怕付文佑就要自行离开了。香涵想到,或许不久就能和远在异国他乡的儿子见面了,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仿佛又有了几分生气。

香涵时常坐在沙发上发呆,一坐就是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连着好几天都在下雨,天气阴冷得像一个独守深闺的怨妇。

吃完午饭,香涵仍旧在阳台上发呆,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好陌生,人生匆匆数十年,恍如一场春秋大梦。想要哭,却又哭不出来。

广播里紧急插播了一则讣告,香涵听了觉得难以置信。就在香涵以为自己幻听了的时候,同样的内容又播了第二遍、第三遍,这人竟这般重要,一则讣告都要连播三遍。

往事历历在目,原来香涵一直努力忘记的,竟然从不曾忘记过。

香涵眼前一黑,浑身便没了知觉。

到了夜里的时候,香涵感觉自己已经崩溃了,似梦似醒。梦里好像见到了张翼本,可是又怎么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香涵心里又着急又懊恼,为什么自己这般没用,连他说的话都听不清。睁开眼睛的时候,枕头湿了一大片,脸似乎是浸在泪水里的。原来,人睡着的时候,也是会哭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变得有点迷迷糊糊了,眼睛也睁不开,头好重,香涵只想这样一直躺着。她已经不能判断什么了,甚至分不清自己是不是活着。头脑里有一个声音,在和自己说,张翼本死了。香涵像是突然惊醒了一样,猛地坐了起来。

“香涵,香涵。”这是陈妈的声音。

听到陈妈的声音,香涵立刻伸手去抓她。把陈妈的手紧紧握着,放在自己的胸口。

“陈妈,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常德跑来报信,说老爷死了。”

香涵多想陈妈骗骗自己,说这个梦是假的。可是看到陈妈和小兰,哭得红肿的双眼,又一次忍不住流下泪的时候,香涵知道,她是骗不了自己的。香涵再也抑制不住了,嚎啕大哭起来,大声喊着陈妈,希望她能来救救自己。仿佛那一声声嚎哭,可以提供些许慰藉,安抚一下这撕心裂肺的疼痛。

门外聚集了很多下人,他们都被香涵这一声声哀嚎给吓坏了。香涵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没有了张翼本,她还何必在乎别人怎么看呢。哭了许久,哭得几乎喘不上气。陈妈一夜之间似乎也老了很多,样子那么憔悴,用一双瘦弱的手,不停地安慰着香涵。

“太太,韩先生来了。”一个小丫头,在门口战战兢兢地说。

韩先生?香涵想起来了,他是张翼本之前在上海的管家,他来找自己,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兴许张翼本还没死。他不是一直计划着出国,也许是走投无路,才想到用这招“诈死”来瞒天过海。

香涵勉强支撑着爬起来,下楼去见韩先生。

“太太。”韩先生看香涵是由陈妈搀扶下楼的,立刻关心地站了起来。

“你是不是来带我去见老爷的?”

“太太节哀顺变。老爷出事之后,政府已经成立了治丧委员会,处理老爷的后事。前三天是家祭,之后是公祭,用以表彰老爷因公殉职的丰功伟绩。韩某人这次来,是因为张府的亲眷,大都已经不在境内了,家祭一事,怕是还得由您出面打理。”

香涵大概听明白了,什么话也不想再说了,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之后,付文佑便去美国了,香涵留了下来。她既是走不掉,也是不想离开,虽然香涵自己都不知道,这里还有什么可以让香涵用尽一生来守候。

灵堂设在了张家南浔的旧宅。从扎“彩排”到装点灵堂,钱丫头和青梅她们几个都在,一直在准备炉火、茶担、手巾把和豆腐饭,她们都想风风光光地送完他最后一程。

香涵已经哭得没有眼泪了。

家祭之后就是公祭了,祭场前方搭了个高台,扎起了彩排,台上站满了时下政界和商界的名人,台下座无虚席。前来送挽联、挽诗、祭幛的,多达数百人,均是一时名流。香涵的眼睛好像是哭花了,完全看不清黑压压的人群里,都有哪些人。

香涵和陈妈回到了之前在桐乡的旧屋,既然张翼本的衣冠冢落在了南浔,香涵就再也不想离开这里了。

小兰嫁给了常德之后,生了两个大胖小子,陈妈有时候会帮人家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

如今张翼本不在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有一天香涵在河边洗衣服,想到张翼本中弹落水,就忍不住又掉下泪来。看见自己映在河水里的倒影,突然发现自己老了。水中那苍老的容颜,哪儿还有半点当年的风采,和镇上的老妇们无异。好在,香涵向来也不大在意自己的容貌如何。

香涵一边洗衣服,一边出神。看到岸边一个模糊的身影,很像张翼本。香涵便放下手中的东西,一路跟了过去。香涵心里知道,那不是他,可还是不由自主,跟着走了好几条街。

就算那个身影不是他,香涵也愿意一直跟着它,走下去。

张翼本醒来之时,看到一群年轻人站在床头,他们一个个意气风发,慷慨激昂,其中一人上前说道:“先生是国父挚友,对国父遗教,乃是最能信守之人。当初国父病重,先生抱病北上,亲证其签订遗嘱。之后更是亲任丧事筹备委员,勘陵址、定方案,历时四年为国父筹备奉安大典,举行国葬。情谊之深切,令我等动容。先生乃是国父的座上宾,多年有功于革命,如今先生有难,我等必当守护先生周全。”

身中数弹的张翼本,先是被带往香港,安置在了半岛酒店,由原配夫人姚荟柔的妹妹一家,负责照看。之后离开香港转赴欧洲,继而前往美国,和家人汇合。临上飞机的时候,张翼本突然伤感地说:“此一去,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因为战乱,一年之后张翼本才辗转打听到了曾香涵的下落。时任卫生部部长费时全,丧偶后续取了寡居的五小姐张娴芙。五小姐曾经试图带着继母曾香涵,一同辗转印度,然后登船前往美国旧金山。在第四次前往孟买,并成功登上轮船之际,曾香涵被“特使”以不明政治原因,遣返回国,之后再没有出国记录。

一辈子都不求神拜佛的张翼本,到了老年突然开始笃信佛教,日日吃斋念佛,潜心修行。

晚年的张翼本,双目近乎失明,右耳失聪,下半身瘫痪,主要依靠轮椅行走,但是思维清晰,坚持每天听广播,尤为关注国内战势。后死于心力衰竭,享年七十四岁,葬于纽约芬克里夫公募。

抗战胜利之时,张翼本曾发电报给账房先生李力,嘱咐他修葺老房子,似仍有归国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