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妫抬头,只见她双眼蓄满泪水。

鬓边乱发贴在惨白的脸颊上,被酒水濡湿的衣裙尚未干透,分明是初夏的午后,月妫却颤抖不止,仿佛是被一团寒气笼罩着。

也难怪月妫会害怕。

巫者掌万民之生计,以灵力沟通天地,戾气如此之重,感召而来的,必是不祥,这会让月妫失去巫者的资格。

失去巫者的资格,便意味着要废除灵脉。

“知道错哪了?”露祁的声音缥缈空洞,无情是比愤怒更令人战栗的裁决。

“知……知道……”月妫匍匐在地,哀求道,“是我丢了巫者的脸面,丢了巫者的身份,邑宗大人,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可以改,我可以改的!”

听着月妫的忏悔,淑姜心中只觉说不出的别扭。

这忏悔,不是在悔恨给杜老和季欢带来的伤害,而是悔恨即将失去的权柄,悔恨有可能如蔡小巫那般被遣返回国。

果然,见露祁不语,月妫又苦苦哀求道,“邑宗大人,我伤的不是巫者,还不至于罪无可赦吧!”

“现在不止是伤人的问题,而是……你已失去了做巫者的资格。”

青姚的声音似冰雹般砸下,月妫终是失声痛哭起来,“让我留在水云院,我什么都不争了,什么都不争了,只要让我留在水云院……呜呜……”

“连巫者的资格都没有了,还想留在水云院?”

“青姚小巫,我求你……”月妫爬到了青姚脚下,青姚不为所动,就站在那里,任凭月妫哀求。

见是动摇不了青姚,月妫又抬头,白净的面庞上,泪水混着灰尘,惨然看向伯邑考,“邑正大人,我错了,月妫以后不敢了,先前有所不敬,请你不要放在心上,饶了我吧。”

伯邑考看着她,温和而不失严厉道,“月妫小巫,你的不敬,我不会放在心上,但是,你所犯的错误,必须接受惩罚。”

“伯邑考!”月妫闻言,脸色又起了少许狰狞,“你不是最讲仁德吗?为何如此赶尽杀绝?”

“月妫小巫,这不是赶尽杀绝,对错误进行相应的惩罚,这才是仁德,你并非生来就如此骄纵,若能在过往得到及时的惩罚,也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伯邑考的说辞,刹那间让淑姜有些恍然,眼前的人仿佛与另一张更年轻的脸庞叠在了一起,是周国四公子姬旦。

月妫也是被这说辞压得抬不起头来,声音又怯了下去,却仍旧挣扎道,“邑正大人,你也看出来了,我是被惯的,可从来没人和我说这样是错的,我都没有一个改正的机会,就要落到如此地步,这不公平,不公平!这难道就是你口中说的仁道吗?!”

“月妫小巫是怎么来洛邑的?”伯邑考反问,随后视线转向天际,“洛邑八门,连通四方之道,继而连通天下之道,月妫小巫没从崎岖山路来,也没从荆棘遍布的荒野来,便是因为仁,仁是对道的感知,如今月妫小巫麻木不仁,舍弃了道,便必须自己从崎岖荆棘中走出来,这才是惩罚的意义,也才合乎仁道,如若不然,在月妫小巫前方必有更大险阻,且不说水云院里的众小巫服不服,再有一次,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错,也足以使月妫小巫万劫不复了。”

这伯邑考……还真是君子啊。

听了这番剖白,淑姜才真正体会到,媚己说得果然没错,伯邑考这个人真是坦诚。

正如伯邑考所言,这次若是轻饶,纵然让月妫回到水云院,也是枉然,接下来的日子,但凡她有一点小错,便会连同之前逃避的惩罚一并加倍奉还,更何况,水云院外,尚有别馆小巫盼着进来,到时,便是涂山神女有意袒护,也是袒护不了的,毕竟众目睽睽,又牵涉诸多方国。

月妫颓然坐倒在地,犹自纠结,“不要废我灵脉,不要……”

曾经被废过灵脉的淑姜,心下一寒,不由看向媚己。

这一次,媚己满面忧色,却没有求情的意思,可见杜老伤得有多重,媚己是无论如何都开不了这口的。

僵持片刻,月妫突然又爬向露祁,抱着露祁的腿道,“邑宗大人,你尽管罚我吧,只要不赶我出水云院,不废灵脉什么都可以,我可以干粗活累活,这个店铺,我可以赔钱,求你了,求你了。”

露祁的表情果然起了一丝动摇,看向青姚,青姚冷笑道,“用钱就想抵消?伯邑考,我看你刚才所言,都是白费口舌。”

“那青姚小巫以为,用打神鞭来罚如何?”远远围观的人群后,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随即,人群分开一条路,殷受吊儿郎当地叉着手走了过来。

众人齐齐欠身行礼,唯是青姚站着不动,冷声道,“此乃巫方之事。”

“怎会是巫方之事?”殷受看向地上的月妫,笑问,“月妫小巫,水云院里传我和淑姜小巫的谣言……是不是你?”

月妫吓得身子一缩,眼珠来回乱转,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殿……殿下,不是的……”

“殿下,我们在审的,是伤人之事。”青姚转到了殷受面前,挡在他和月妫之间。

殷受耸肩道,“我也被伤了啊。”殷受说着又指指心口,“这里伤得很,我明明是对青姚——”

“殿下,请自重!”

殷受笑着扔出被皮鞘包裹的打神鞭在地上,“不管怎么说,我好歹是个王子,被这般诋毁,社庙也该给我个交待吧,只是罪不必并罚,废除灵脉,还是领受打神鞭,不妨让月妫小巫自己选……”

淑姜皱眉,听说打神鞭对巫者伤害颇大,至于具体怎么个伤害法,她也不知道,只是,这两个选择,似乎没什么差别。

“邑宗大人……”月妫怯生生转向露祁,看来是有了抉择。

见此情状,淑姜突然有些疑惑,这位三殿下,莫非是来替月妫解围的?

视线微微扫了圈,淑姜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看来殷受不是一个人来的,崇虎也来了,只是躲在人群后不出来……

莫非是崇虎拜托殷受的?

再将视线转向月妫,月妫的目光果然不住地瞟向打神鞭。

淑姜很是无语,这个月妫……,她才是利用了美色,如鱼得水吧……

至于事情背后,隐隐呈现出的另一番错综复杂,也是让淑姜莫名不安,说起来,平日里素来与月妫交好的小巫们,此时一个都没出现……

现场陷入了沉默……

夹在代表大王的殷受,和代表涂山神女的青姚之间,露祁将一个拖字诀发挥地淋漓尽致,她既不理会苦苦哀求的月妫,也不出声,就静静立在那里,仿佛木雕一般,眼珠偶尔动一下,也是转向青姚。

殷受则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僵持再三,终是如月妫所愿,以打神鞭替代废除灵脉的刑罚。

烧红的打神鞭,烙在了月妫手心上,横贯左右手劳宫穴,月妫惨叫一声,当场昏死过去,淑姜也不觉神魂震**。

最终,月妫被两名大巫架着,一路拖回了社庙。

月妫昆吾国女公子的身份到底占了优势,回去后,她虽是被逐出了水云院,却没被赶出社庙遣返,而是单独幽禁在社庙之内的别院。

水云院里,又变天了。

那日回社庙不久,见铃嬴找上门来,淑姜心下一动,突然有些明白了,报信之事,多半和铃嬴有关。

回想起来,从一开始起,铃嬴消息似乎就特别灵通,对各小巫之间的事了若执掌。

再仔细想想,铃嬴的人缘其实也不错,和别馆内小巫亦有往来,若没有媚己,铃嬴怕是一开始就会成为小巫之中的领头人。

想着想着,淑姜忽而不敢深想下去,更不敢同媚己讨论心中所想,因为现在的媚己,被征调去跳七襄舞,领舞之人,也毫无悬念地换成了铃嬴。

因月妫出事,这样的变化,自是理所当然,但这样的理所当然,又实在让淑姜有些毛骨悚然。

原先人缘不及媚己,威望不及月妫,甘于人后的铃嬴,此刻不仅成了水云院内的领头人,别馆众小巫似也归拢到了她的旗下。

至于淑姜,则有意无意地被孤立了起来。

铃嬴总是找各种借口拉走媚己,再加上媚己要赶落下的七襄舞进度,淑姜确实好一阵不太见媚己了,即便是黄昏回了水云院,铃嬴也时不时拖着媚己到自己屋里谈事。

淑姜这才明白,楚妘为何会说铃嬴比月妫更可怕。

此外,还有一件让淑姜烦心的事,那便是杜老的伤势。

社庙是答应派巫者去治疗杜老的伤,可事情却是交由蔡大巫安排,这就让淑姜很被动了,眼下,蔡大巫仿佛消失了般,全然不见人影,即便有要事,也是由青姚和楚妘传达,水云院内的主事,仿佛换成了青姚和楚妘。

而正如媚己所言,杜老毕竟年事已高,身躯老朽,对年轻人来说,伤筋动骨或许只需百日,可对七十多,近八十的老人来说,伤筋动骨便意味着伤命。

这一日,依旧找不到蔡大巫,淑姜正准备去邑西再想办法,忽听有人唤住她。

“阿淑。”

转身,淑姜便看见了身着白衣的媚己。

这是铃嬴的主意,在舞衣没作出来前,先穿素衣习舞,这样会更容易进入状态,这七身素衣,据说是铃嬴自掏腰包购置的。

此际,媚己立于长廊上,衣衫与垂条木香一同轻拂,眼眸若水波潋滟,淑姜一时有种错觉,仿佛媚己是站在了湛明秋水畔望着自己。

“媚姐姐,你这样穿真好看。”

媚己还是媚己,两人虽有段时日不怎么说话了,但一见面,还是不由自主亲切起来。

“阿淑,这两天,我看你愁眉苦脸的,还有,季欢是不是来过社庙了?”

原来媚己都看在眼里……

淑姜心下一阵感动,她不是没想过找媚己,只是如果找媚己帮忙,便是拖她下水,铃嬴和蔡大巫恐怕会对媚己有所不满。

“是杜老身体出了状况吧?”见淑姜沉默,媚己干脆说破。

淑姜点点头,看着媚己的目光,有些期盼,亦有些回避,“是不太好,我找了蔡大巫几次……”

“好了,不必多说了,一会儿我同你去。”

“可……”

“媚姐姐——”

淑姜正踌躇着,长廊拐角处,忽地传来一声呼唤,正是铃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