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负在身后,芮婵有模有样地说了起来。

“既不举兵洛西,那么,眼下最大的问题便是如何安定人心,稳住殷商,尽量少开战,不开战。”

淑姜听着精神一振,正待芮婵说下去,对方却四下张望起来,“邑主可有沙盘?”

淑姜摇摇头,她清楚芮婵要的不是用来写字的小沙盘,“山河沙盘眼下就在院中,别处没有。”

芮婵一下蔫了大半,淑姜又笑道,“在地上画也是一样的。”

芮婵无奈点了点头,可没有山河沙盘,难免少了几分指点江山的气势,蹲在地上,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淑姜让阿菘去拿了两个蒲草垫,两人对着坐下,才有了几分谈天说道,纵观天下的气氛。

芮婵花了些时间,用树枝将渭河两岸洛西诸国标了几个重要的出来,随后来回点着靠王畿最近的崇国和黎国道,“如今洛西分属两侯管辖,即便他们彼此之间不对付,可只要有周国在,两边就会联合起来对付周国,更别说那谁一声令下,这两头疯狗就会扑咬过来,所以,一定要想办法分化他们。”

芮婵说罢,又重重点住黎国,“此番黎侯失德,天下共愤,既然那谁不处置,周国便可宣称先奉王命平九邦之乱,而后向黎侯复仇,我芮国和虞国也正好借机拒绝黎侯监国,毕竟我们都是一家人,怎么可能不记仇?”

对于殷受,芮婵似乎连名姓都不愿提起,只一口一个“那谁”。

对此,淑姜唯有苦笑,“先从王命,而后复仇,到也挑不出毛病,记得朝歌时,薛尹曾劝谏过殷王,千古荣耀系王于一身,千古骂名亦集王于一身,即便不是他下的令……”

“怎么不是他下的令?”芮婵打断了淑姜,“要真不是他下令,事后,至少也该斥责黎侯,装装样子吧?”

“眼下,钳制洛西,关键在黎侯,不在崇侯,更何况,崇侯对于没能独揽洛西,一直耿耿于怀,此际斥责黎侯,崇侯难免趁机压上一头,便只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了。”

“哎?邑主居然也这么认为?”

淑姜看了看芮婵,抿嘴一笑,芮婵不知怎么,脸红了起来,连忙往下说道,“反正呢,周国只要宣布向黎侯复仇,那些还向着周国的大小诸侯,便可联合起来,拒绝黎侯监国,如此,最喜欢进谗言的崇虎,多半会和那谁嚼舌根,搞不好,还拼命撺掇着让黎侯开战,若真开战,周国虽然吃力些,到也可名正言顺收拢渭水北岸。”

淑姜接过话头道,“如若黎侯沉得住气,周国便得以暂时喘息,黎国低调了这么多年,非是真的低调,只是一直隐忍罢了,自文丁大王起,殷商便一直想让宗室控制洛西,只可惜,各种机缘巧合,反是令周国成了洛西的大诸侯国。”

“嗯,邑主说的是,黎国忍了这么多年,不会只想要一半的洛西,他们做出这般下作之事,恐怕就是知道北岸诸国多向着周国,想要激周国开战,如此,便能借王畿大军,横扫整个洛西,因此,周国只要不发兵,仅在口头上针对黎国,再将九邦之乱归结于黎国失德,崇虎小人多半会挑拨,或许如他所言,黎国真会转头对付崇国……”

不知不觉又说漏了嘴,芮婵一下慌乱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

淑姜沉吟了下,小声问,“他……,可是杜岷?”

芮婵鼓了下腮帮子,承认道,“是,这些都是他那儿听来的,我和他可没什么,就觉着他的话是有那么一点点点道理,便姑且听听……”

当一个人急于澄清,就算不喜欢,至少是有欣赏的,对此,淑姜也不多问,继续谈论着局势,“阿婵,你是不是怀疑,黎侯会不会真的去对付崇国,殷王是否就此不对周国用兵?”

“是啊……一切不过猜测罢了。”

“应该还有其他的布局配合,阿爹从东夷来,熟知东夷的情况,我猜,不仅是东夷,阿爹还带回了朝歌的消息。”

谈到月上中天,这一夜,院内终于不再是灯火通明。

姬发满眼血丝地走了出来,一瞬间紧绷的表情有些杀气腾腾。

芮婵吓了跳,打了招呼便开溜。

姬发愣了愣,意识到自己的样子大约有些可怕,连忙松了表情,眼底顿时铺满疲惫,像是一把突然锈了的剑,让淑姜心下微疼。

“公子快些休息吧。”

屋内盆里的水还是温热的,用热葛巾敷上脸时,姬发连手都不想抬,淑姜仿佛知道这些,隔着葛巾轻轻按他脸,帮他擦拭,其余的也来不及打理,姬发便在榻上沉沉睡去。

上位者便是如此。

三日不眠不休,非是精力过于常人,而是有太重太重的责任,卸不下,也不能卸。

淑姜轻轻抚着,那因熬夜又起了些许细纹的脸庞,这般沉睡,不知是真累了,还是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阿淑。”

又是夜中响起的呼唤,淑姜眼眶有些微酸,上一次这样的呼唤,是因为无处可泄的郁闷,和生死未卜的别离。

“你怎么不睡?”

淑姜撑着手,靠在塌边,杏眸在夜中闪亮,“我就想这么看着公子。”

姬发抬手,似在嗅胳膊下的味道,“是嫌弃我腌臜吧。”

“三天没梳洗了,是有些腌臜。”

这么说着,淑姜却是扑入了姬发怀里,姬发带着她翻了个身,让她躺在了另一边,握起她的手,“让你担心了。”

“担心,所有人都担心着呢,担心着周国的着落。”

“有着落了,有着落了。”姬发拥住她,温柔似呢喃。

淑姜顿了顿,声音轻了下去,“是……向黎国复仇吗?”

“是,想必你们都猜到了。”

“不是猜到,是人心所向,势在必行。”

“人心所向……,可惜非是真的复仇,只为拖延时间。”

“总有一天……会实现的,不过以殷王之能,定会察觉我们的意图……”

姬发苦笑,“也只能等他出招了,走一步看一步,看一步再走一步,好在朝歌还有……”

淑姜捂上了姬发的嘴,不让他说出那个名字。

洛邑变故中,有两个幸存者,一个是胶鬲,一个是追来洛邑的楚国小巫阿灼。

在与胶鬲的争吵拉扯中,阿灼躲过了一劫,胶鬲至此低调起来,再没出现过,也似同散宜生断了情谊,此后,陆续有闲话传入淑姜耳中,骂胶鬲忘恩负义,和崇国互通有无。

可淑姜知道,在这个庞大的王城中,忍辱负重的不止是费仲,还有胶鬲。

与费仲不同的是,胶鬲并不会在暗中掀起风浪,他只是埋头做事,平静地注视着王朝的一举一动。

曾经的胶鬲,是如此不耐这样的日子。

命运惯会捉弄人,往往讨厌什么,最终就一定会落入那个处境。

良久,淑姜放开了手,细声道,“朝歌有什么消息?”

“妲己……如今是苏国夫人了。”

这似乎是意料中的事,可真的发生,心底又是说不出的滋味。

“还有……听说费仲领了一群术师在摘星楼,也不知做什么。”

“我会留意天象。”

“阿淑。”姬发声音犹豫起来,“我同君父说了,想让你继续当邑主。”

“程邑邑主?只怕若夫人会不高兴吧?”

“不一定是程邑,或许岐周……”

“公子可别说这话了,到底还没立储,公子怎地突然计较起这些来了?”

姬发嗫嚅了半天,才讷讷道,“我不喜欢他们叫你姜夫人,就好像,你习惯了叫我公子一般。”

淑姜轻咳了声,喊了声“阿珷哥哥”,话出口,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自己可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啊,也不嫌肉麻。

幸而姬发不嫌肉麻,黑暗中吻了上来。

埋藏心底的遗憾,就此烟消云散。

年少时,复杂的情势,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种种变故,让他们之间的爱,总少了些青年男女独有的甜蜜**,比如“阿珷”、“阿珷哥哥”淑姜就一直喊不出口。

片刻温存中,淑姜渐渐有了睡意,却还有一个疑问,“若黎国真把崇国对付下去了怎么办?”

姬发抚摸着她的秀发,“邑主宽心,我们并非什么都不做,或许可以设法拿回丰镐二邑。”

淑姜嘴边挂起一抹笑容,丰邑,那是她和姬发初遇的地方,“那好,我就等着当丰邑邑主。”

此后,寒来暑往,又是一年春,淑姜的肚子里,不知不觉悄然多了个小生命。

那是春社后有的,此刻犹如一株小芽,尚无动静,唯有她这个侍神者可以感觉到。

正轻轻抚摸着肚子,阿菘传报,说是芮婵来了。

淑姜略有些奇怪,芮婵来看自己时,哪里需要通报的?

“婵公子?”

外头传来阿菘疑问的声音,淑姜干脆起了身,走出去时,差点和失魂落魄的芮婵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阿婵?”

“没什么,邑主没事吧?”

“我无事,到是你……怎么了。”

“啊,没什么,就是我娘和虞侯又吵架了。”

芮侯、虞侯吵架不是第一次了,主要是为了界河,虽说是共用的界河,可但凡哪边多引一条渠,都会引发一场械斗。

明明不缺水,可偏偏界河两边的村落,总觉得但凡对方多挖一条,就会把河水整个引走似的。

只这架年年吵,往日也不见芮婵忧心,怕不是还有别的什么事?

“阿婵,我们出去走走吧。”

“嗯。”

芮婵无精打采,郊外却是春意盎然,采桑少女们如蝴蝶穿梭在繁花中,向桑林而去,也不知怎么,看到这群采桑女,芮婵突然心烦意乱起来,却又不吭声,淑姜只好猜道,“阿婵,是不是……杜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