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末走出王宫,天分明亮得早,淑姜却觉那是她生平历经过的最漫长一夜。
“邑主。”
雾露中,见方庐立于大道尽头的马车边招手,淑姜心底同时涌上暖流和倦意。
“劳烦先生将事情告知大哥,淑姜就先回牧邑了。”
“唯邑主命。”
吩咐罢闳夭,淑姜带着阿菘走向方庐,方庐不多问,淑姜也没气力探究方庐为何会等在这里,上了车倒头就睡。
这一觉出奇地香甜,再睁眼已近牧邑。
进屋,将屋门合严实了,方庐才关切道,“邑主,朝歌那边怎样?”
“为废炮烙之刑,君父献出了洛西……”
“洛西?”方庐着实被吓到了,意识到自己声音高了,又连忙压下声,“这洛西大着呢,还有周国的宗亲国、姻亲国……,不会都献出去了吧?再说了,献出去了谁管?崇虎?”
淑姜倒了些茶汤在桌案上,蘸水画出一条弯弯曲曲的线,权作是渭水黄河,“没错,是整个洛西,包括虞国和芮国,还有……丰镐二地。”
“天呐!”方庐双手捂嘴,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且不说虞国和芮国,一个与周国同宗,一个与周国联姻,当初为防崇国势力坐大,同时作为对先伯侯季历之死的弥补,是大商应允周国发展丰镐两地,建立邑落。勤勤恳恳两代经营,转眼竟要拱手相让,这与灭了周国有何两样?
只这些话,方庐压在心里,并不好说出来。
淑姜无奈地笑了笑,再度指了指南北两岸,“这么大的地方,自不可能都让崇虎管,北岸由黎侯监管,南岸丰镐两地则划入崇国属地。”
方庐干咽了下,愈发说不出话来。
虽说不是把整个洛西交给崇虎,但这样的情形也实在好不到哪儿去,努力要找一些好处的话,也就是黎侯是大商宗亲国,与孤竹一般,素来低调,没什么存在感。
抓了下头发,方庐试图挤出些安慰话,“邑主,听闻黎侯同箕侯关系不错,应该不会为难周国吧?”
“黎侯不过是监管罢了,毕竟虞国和芮国本就是邦国,只丰镐两地……”
丰镐两地本属周国,此际单独划分成两个小邦,归入崇国管辖,却也并未完全交由崇虎,其邑正任命还是由殷受掌控,说到底,殷受最希望看到的局面,便是整个洛西互相牵制,阻遏周国发展的同时,留存周国抵抗犬戎六部的实力。
至于黎国,本是拱卫王畿边境的卫国,近几年来,鬼方因气候异变,开始如犬戎那般团结起来,黎国抵御鬼方的压力骤增,愈发需要渭河北岸诸国支援,故而才有此安排。
见淑姜沉吟,方庐陪着叹气,好半天才小心翼翼问起,“如此,应该无事了吧?”
淑姜抿了下嘴,不知从何说起,“炮烙之刑可废,但要在处决过巫者……以及鄂侯之后。”
方庐再度震惊到说不出话来,姬昌虽未直言赦免鄂侯,可众人心知肚明,提出废炮烙实则为保鄂侯的命,但殷受又是何等的人物,岂会给人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这大王也太——”
“方夫人慎言,君父只因在庭中为鄂侯叹息,就被送去了羑里。”
“我的天!”方庐终是忍不住蹦了起来,“怎么……怎么会这样?”
淑姜默然,前半夜她守着丽姒的孩子,殷受守着青姚,妲己不知所踪,后半夜,妲己过来接孩子,料理丽姒后事,并让淑姜赶紧去偏殿,待到庭院外,姬昌已然被崇虎得意洋洋地押了去,她则被薛仑拉到了边上,示意不要出声。
按薛仑的说法,要想救姬昌,她和伯邑考万不能再搭进去,更不能在此时碰头商议,需等洛邑风波过去点再说,届时,他也会同微子启一起求情。
不想牵连方庐,淑姜没细说这茬,转而问道,“方夫人特意来朝歌,可有事?”
方庐重新坐下,神情有些犹豫,“不瞒邑主,重启鹿台,大王有意征调妫遏及苏国五百工匠,因此……我怕是不得不随苏忿去苏国了,我本是去大商邑旧宅收拾些物件,想着离朝歌近,就顺道来接邑主……,其实吧……,我可以晚些时候再走。”
方庐说得委婉,淑姜明白,她是真的关心自己,怕自己出事,所以才来朝歌。
“多谢方夫人,你帮我的已经够多了,苏国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是赶紧去看一看吧,你不也一直担心苏金吗?”
“嗨,他都这么大了,有什么可担心的?”方庐说着又深深叹气,“就是担心两个老的,罢了,如今阿禾、十一皆能独当一面,我便不同邑主客气了,方氏一族也会支持邑主,这样,邑主今晚来我家吃饭,能开心一时,就开心一时。”
为方庐的豁达所感染,淑姜也振作了几许,笑着应了下来。
别离过后,牧邑迎来一波夏收。
在旁人眼里,郝子期、苏忿离去,淑姜大权在握,应是意气风发,可唯有在位置上的人才明白,其中担负的职责有多么沉重,更何况姬昌被囚羑里,淑姜着实不敢叫人抓住一丝把柄。
好在周国失去了对洛西的控制,鹿台又要重启营建,事务日益繁杂,殷受总算没再进一步逼迫,唯是洛邑,间歇流传着巫者们的悲惨遭遇。
“邑主,如今洛邑外到处挖坑,每天都有巫者的尸首丢进去……且离瀍河很近,我看迟早是要出事的。”
朝食过后,在田埂巡视夏收时,淑姜顺带听了十一的禀报。
眼前的十一已然长大,一张细巧的瓜子脸,配着一副玲珑身材,娇小动人,却实在不是练武的料,再加之没有虢小小的教导,这两年十一干脆放弃了习武,跟着阿禾、伍吉学稼穑水利之事。
十一到底是东夷人,仅仅凭着杨戬当初教授的些许皮毛,外加自己的练习领悟,竟练就出一副出色的水性,尤其是摸排水纹,给船只领航方面的本事,方圆百里无人能及,也因着领航的缘故,十一常在洛邑、牧邑之间走动,知道不少事。
“这事我清楚了,找个机会,我会同薛尹说说。”
“不是的邑主,十一说这些个不是想让邑主插手,而是想让邑主防范。”
“防范?瘟疫吗?不想法子切断源头,再防也没用,放心吧,如今这天气也不会有大瘟,慢慢寻着合适的机会,我再同薛尹说。”
“对不起……邑主,是十一添事了。”
“该来的躲不掉,洛邑与牧邑如此之近,真有大瘟,牧邑也逃不掉,有事尽管说与我听,如何处理,我自有分寸。”
说话间,阿禾又从远处走来,早在方庐任考工期间就有意培养阿禾,方庐走后,阿禾除了管人时有些许面嫩之外,其余的事务均做得有模有样。
“邑主。”见十一在淑姜身旁,阿禾不由离得远了些,耳朵红了起来,十一负着手,抿嘴笑了笑,淑姜亦是莞尔,阿禾赶紧低头避开视线递上竹简,“这是朝歌今夏调粮令。”
翻开竹简,淑姜的笑容慢慢淡了去,“加了这么多?”
“回邑主,据闻苏国秋收后,又要征调五百工匠去朝歌。”
十一闻言忍不住插嘴道,“那前后加起来就是一千工匠了?苏国一共才多少工匠啊,这不等于把苏国整个搬空了?”
知道十一说的是实情,淑姜也没阻止,顺着问道,“为何突然增调?”
“回邑主,阿禾正要告知邑主,闳夭先生说……,是费仲提议在鹿台附近再造一座摘星楼,苏考工竭力反对,大王便将苏考工的妻儿送去了羑里,大公子为此替苏考工求情,大王恼怒,本是要处罚大公子,结果……”
“结果什么呀。”见阿禾吞吐,十一急得直跺脚。
淑姜则心中一动,“大哥是不是病了?”
“是……,说是大公子当场咳血……,大王见状便剥夺了大公子的官职,让大公子在家反省养病。”
看来自己又得去一趟朝歌,好在如今伍吉、阿禾、十一均能独当一面,淑姜当下召集三人交待了番,连夜去往朝歌。
车到朝歌没有停留,拐了个弯,又向太行山而去。
从前与苏忿登城,淑姜只远远眺望过太行,并未见鹿台真容,待到车马靠近,淑姜才在黄尘群峰中,瞧见那错落有致的高台,以及初见规模的殿堂。
削山为台,建木为柱,若非亲眼看到,难以体会那种震撼。
顺着这些高台北望,隐约见到许多佝偻身影在一座山峰上填土开道,应该就是要建摘星楼的地方。
淑姜没心思多看,车马很快转入一条开阔林道,两旁松杉笔直排列开去,不消片刻,便将黄烟滚动的群峰遮挡在外,这里本是朝歌在太行山下的旧行宫,如今交由费仲改为别苑,用来主持鹿台、摘星楼的营建。
仿佛一早就知淑姜会来,小怜早早候在门口迎接,带着淑姜进了一间舒适的房屋,奉上茶汤点心后,便关上了门。
这一等就等过了暮食,天尚未暗下来,侍女们已是鱼贯而入,摆上珍馐,点上蜡烛,并恭敬道,“主人吩咐,他尚有事,还请邑主先行进食。”
阿菘向来不多话,此刻却也沉不下气了,“你们家主人可知邑主等了一天了?”
“阿菘。”淑姜唤住阿菘,随即对侍女微微一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天全黑下来时,房门终是打开,阿菘皱起了眉,见来者是小怜,眉头皱得更深。
小怜恭敬跪坐行礼道,“夜深了,主人不便与邑主夜谈,还请邑主先歇息,明日再说。”
阿菘捏紧了拳头,淑姜静静看向小怜,“先生如此繁忙,淑姜就不叨饶了,还请小怜姑娘转告,明日一早,我要去探望大哥的病情,改日再来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