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外梅枝斜探,冷香入髓。

尚未走入花苑,淑姜便感到了扑面而来的草木之气。

冬日闭藏,腊梅独绽,苑中虽是枝叶萧条,却是布局有致,看得出,此地主人颇精园艺,便是无花无叶之时,亦打理出了一份清冷的美感。

律管悠悠,冬日煦阳中听着到是闲适。

直到人走近了,费仲也没停歇的意思,他迎着寒风,心无旁骛地将一曲收尾后,才转身向淑姜行礼道,“费仲见过邑主。”

淑姜亦回礼道,“先生所奏何曲?”

“曹国民间怨歌,《候人》。”

候人是小吏之名,因迎送达官显贵,常狐假虎威,有些迎送者,往往还是诸侯身边的寺人,故而常被指代为小人。

就不知眼前这位庶出的公子,在曹国人眼里算不算一名令人嫌恶的“候人”?

“我到觉着这曲子不太像《候人》,我曾听过另一首曹国民歌《蜉蝣》,似乎也是这个曲调。”

费仲转了转手中尺八,“民歌嘛,大同小异,邑主若有雅兴,我可再为邑主吹一曲《蜉蝣》。”

“不必,先生找我来此,应该不是为了赏梅听曲吧?”

“差不多,我请邑主来,可不就为了饮茶闲聊,小怜,烦你摘几朵半开的腊梅送来。”

“是。”

小怜退下后,费仲又有些为难地看向虢小小,淑姜回转道,“小小,你去帮小怜姑娘吧。”

虢小小警告地瞥了眼费仲,转身向小怜追去。

穿过曲折的檐廊,淑姜才发觉整座花苑设计十分之精巧,可谓步步生景,便是连角落都不曾落下,费仲微笑着问道,“邑主可喜欢?”

“你建的?”

“此为曹侯东苑,正是在下主持修建。”说话间,两人已站定在一处松竹山石掩映的雅室前,费仲开了门,却不进去,只做了个手势,“邑主,请。”

雅室中一人起身,迫不及待地迎出,竟是薄姑佳。

“阿淑。”

听得薄姑佳这般亲昵的称呼,淑姜愣了下,见淑姜表情如此,薄姑佳也愣了下,随即有些手足无措道,“且先进来。”

淑姜知道事情有异,当下入内关了房门。

“邑主,并非我不见邑主,只是我府邸上着实有些不便,请邑主莫要见怪。”相互行礼落座后,薄姑佳有些紧张地解释道,那模样似乎很是怕淑姜生气。

“多谢佳邑宗替我着想,是淑姜冒昧前来曹国叨扰。”

“不冒昧,不冒昧,我还盼着……”薄姑佳说着伸手,似想要握住淑姜的手,但觉自己失礼,又缩回手讪讪道,“我……,你别怕,我没恶意,只是时隔多年,再见到你,我有些……”

淑姜心一沉,脸上亦有些发涩,她努力按下不悦道,“淑姜冒昧,敢问佳邑宗身边的望先生是何来历?”

“这事你听我解释啊。”薄姑佳干咽了下,看得出她也是窘迫,“阿淑,我与你阿爹是旧识,我曾经也……但是呢……,嗯……,总之,我和你阿爹之间,绝非良人,也不是外头那些人传的,你家曾征调入东夷,你阿兄可能对我有印象,在你出生不久后,你们一家又征调去了大商邑,如今我找你阿爹来,纯粹是想对付费氏父子,不怕你见笑,我那弟弟,也就是曹侯,他真不是这父子俩的对手,更何况还有青阳夫人……哦,对了,你父亲也不仅仅是帮曹国,还有薄姑,薄姑那些受苦的黎民,也亏他从中周旋,总之呢,他来东夷办的全是正事,你明白吗?”

薄姑佳一口气说罢,紧张地盯着淑姜,又因忐忑眨了眨眼,虽说是年长的妇人,看着到是有些可爱,全然没有初见时的干练。

淑姜点点头,心中块垒消了不少,可还是有些别扭,“多谢佳邑宗照顾他……”

“阿淑,你也别怪你阿爹,现在费来虎视眈眈,你又是薄姑邑主,这样的情况下,他不好认你的。”

“我明白。”

“你真明白?”

“嗯。”

“没生气吧?”

“……”

“好好好,我不问。”薄姑佳说着,已是恢复了从容沉着,她上下打量淑姜,感慨道,“阿淑,你不介意我这般叫你吧,我家阿盈啊,要是有你一半我就省心了。”

淑姜不知怎么接口,薄姑佳又笑道,“看看我,又扯些有的没的,我知道你来曹国的目的……”薄姑佳说着敛起笑容,“阿淑,你不可去费国,如今费国上下正等着你自投罗网。”

“可公子答应了费国,费邑正之事得要给个交代。”

“哼,交代。”薄姑佳眸中闪过一丝凌厉,与先前判若两人,“他们自己做的好事,还要别人交代,你就暂时留在东苑,我会派人传信让费来给我个交代!”

“多谢佳邑宗,但淑姜来曹国还有要事要同佳邑宗商量。”淑姜说着,把自己想招揽季胜和杨戬的想法说了说。

薄姑佳听罢沉吟,“季胜这孩子好是好,但她母亲青阳夫人可不是善茬,无妨,这事我来办,但杨戬这个人……他跟随费来太久了,小时候又常受铃嬴照顾,铃嬴虽说是她从母,但比他也大不了几岁,再加上季胜,三人情同姐弟,这次他又特意瞒着季胜,我只怕他……”

“正因如此,季胜和他,我缺一不可,薄姑水利也非他不可。”

薄姑佳点点头,“这到是,季胜的话他还是听得进去的,季胜这孩子虽是年少,但做事有模有样,没半点公子架子,肯学善学,凡事都会亲自动手了解情况,因此学得也特别快,可惜,我现在无法让他见你,我得先设法说服青阳夫人。”

“劳烦佳邑宗了。”

“哪里话,还有什么事吗?”

见薄姑佳对自己异常亲切,淑姜还是不太习惯,只得摇头,“没有了,就这些。”

“盈邑宗,你不能进去。”

“让开!费仲!你给我出来!”

外头突然响起喧哗声,听声音是薄姑盈。

一反先前的小女儿之态,此际薄姑盈凶得很,不过在费仲面前,似乎谁都可以趾高气扬。

“盈邑宗,你怎么不讲理?”

“不讲理?小怜,你搞清楚没,这是我舅舅的东苑,费仲不过是个花匠罢了。”

“你——”

“小怜。”此际,雅室房门忽而开启,内中走出费仲,费仲身后跟着淑姜。

薄姑盈一把挣开小怜的拦阻,边上的虢小小则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她本就担心淑姜,此际巴不得薄姑盈闹腾一番,好让她一探究竟。

薄姑盈也不客气,上前推开费仲,撞过淑姜,闯入雅室四下张望,只见桌上泥炉中的茶汤正烧得滚沸。

费仲悠悠回身道,“盈邑宗也要分一碗茶吗?”

薄姑盈一愣,随即叉腰凶道,“人呢!”

费仲疑惑道,“人?邑主不就在此处?”

淑姜微微行礼,“盈邑宗。”

薄姑盈气道,“少给我装!我问你们,我阿娘呢?”

淑姜看了眼费仲,费仲则微笑道,“奇了,我是听人通报佳邑宗让邑主吃了闭门羹,为免闹僵,才把邑主请来东苑的,莫非,佳邑宗不在府上?”

“……”薄姑盈眨了眨眼,母女俩紧张时的动作到是一模一样。

“这就怪了,佳邑宗既不在府上,那是谁将邑主拒之门外的?”

薄姑盈深吸口气道,“够了,不必含沙射影,是我不让她进门的,她一到薄姑,薄姑城就乱了,费邑正还死得不明不白……我……我怎好让她进门!”

薄姑盈显然不惯说狠话,磕磕巴巴反显心虚。

淑姜叹气,“这正是我要同佳邑宗解释的,盈邑宗可否让我见一下佳邑宗?”

“你……”薄姑盈视线来回扫着,努力呛声道,“你别装了,你肯定见过阿娘了,她在哪里?”

费仲摇头,“不在东苑,真不在东苑,要不盈邑宗回去看看?”

见两人否认,偏自己又抓不找把柄,薄姑盈跺脚,气匆匆走了出去,小怜和虢小小双双上前,虢小小方问了句“邑主没事吧”,外头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来哥哥!”

“怎么了阿盈,有人欺负你?”

“来哥哥,你来得正好,杀费邑正的凶手就在里面!”

外头对话传来,众人皆是大吃一惊,虢小小当即瞪向费仲,小怜则瞪向虢小小,“不是我家主人。”

费仲摆手道,“请邑主入内稍歇。”随即同小怜走了出去。

虢小小在雅室内气道,“这个薄姑盈,我看她才是费来最大的走狗!”

而檐廊上,费仲与费来已是对上了话。

“恭迎费侯。”

“兄弟之间,何必客气。”

“兄长贵为国君,费仲不可失了礼数。”

“也是,父亲常说你最知礼数,曹叔叔也这般说,寡人抽空是得同你讨教讨教。”

“费侯客气了,来此可是为暖房之花?费仲正打算下午送去。”

“有心了,费邑正总算是你的族兄,更何况,你母亲为奴时……”

“放肆!”小怜忍不住打断费来的话。

“小怜,退下。”

“主人……”

“退下,你失了礼数,费侯不责你,还不快谢恩。”

别说外头的小怜,便是屋内的虢小小听到这里也快炸了,“这……这能忍?”

淑姜低叹,“就因为能忍才可怕……”

那边小怜已是咬牙切齿“谢恩”退下,费来继续问道,“听阿盈说,邑主和佳邑宗在东苑?”

费仲恭敬回道,“禀费侯,只邑主在,正因佳邑宗不肯相见,费仲才把邑主接到此处,费侯可要见见邑主?”

“哦,佳邑宗不肯见邑主?”

“盈邑宗可作证。”

“来哥哥……”

薄姑盈慌张着想要解释,费来却淡淡道,“既是佳邑宗不见的,那我就更不见了,若没记错,当初与我约定之人是公子发。”

虢小小闻言,再也按捺不住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