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你有见过这般拖家带口的奸细吗?”
“这到是……”虢小小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那他们……”
淑姜语若叹息,“他们只是一群走投无路的人。”
虢小小竖起耳朵,又听了听隔壁动静,而后又挪近些,轻声问道,“邑主,到底怎么回事?”
“小小,还记得我们吃的暮食吗?那恐怕是他们最好的食物了。”
虢小小诧异道,“不是吧,那小米稀得跟水差不多,黍米饼还一股子霉味……”
“天冷,他们很快连这些都没得吃了,所以……他们在挖地道,准备杀入薄姑城……”
虢小小闻言呆滞,她像是做错事的孩子,好半天才讷讷道,“素日里,我只在曹国附近走动,没想到薄姑这边居然这么惨……”
“小小,这不怪你。”
“邑主,你不怪我,我也会怪自己的,这些消息……我本该收集清楚。”虢小小说着,又想起了什么,紧张道,“那他们有没有提到邑主?”
淑姜点头道,“多亏你机灵,瞒下我的身份,否则……”
“什么?”虢小小声音不觉提高,发觉不对后,又立时捂上嘴,瞪眼悄声道,“无冤无仇的,他们连邑主也要杀?”
淑姜无奈道,“我从前也是平民,在平民眼里,贵人巫者都是一个样,更何况薄姑邑正以我名义四处收缴粮食,那些黎民不了解我们的差别,我们又何尝了解他们的处境?”
“该死……恶来的走狗!”虢小小低低咒骂道,“邑主有所不知,东夷人私下唤费来为恶来,想必这走狗收到了指示,到处把邑主宣扬成他们一伙的……”
说话间,淑姜忽而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虢小小连忙收声,只听隔壁传出动静,悉悉索索,像是有人辗转反侧。
很快,梦呓般的痛苦声传了过来,淑姜摸黑站起,虢小小没淑姜那般耳目灵敏,只得拉着淑姜跟出去,这样的地方夜里自是点不了灯的,凄寒苦冷,村里便是连火塘也舍不得点一个。
摸到阿吉母屋里时,只见老人已是掉下简陋的木板床榻,不住打滚。
“阿吉母,怎么了?”隔壁邻里显然也听到了动静,点起火把赶了来。
虢小小拉住淑姜不让她进去,怕是有事说不清楚。
果然,左右邻人赶来时,皆用警惕的眼光看着淑姜,当下就有两名大汉拦着淑姜和虢小小。
那两名大汉,一个歪着脖长了个瘤子,一个左手只剩下两根手指,在月色下甚为骇人。
淑姜这才反应过来,留守在村内不多的几个大汉,皆是残疾。
很快,屋内传出妇人焦急声,“阿吉母病了,这……这怎办,我们这里也没有巫医啊。”
淑姜朝里张望,只见火光下,阿吉母面色如蜡,双手捧着小腹两侧,于是问道,“她肚子是不是拒按?可否让我看看?”
虢小小也忙道,“我家主人可是姜小巫。”
举火把的女子冲大汉点点头,两人当即让开路,只在虢小小和淑姜进去后,又把门堵得死死的,虢小小刚想发作,淑姜已是上前扶起阿吉母,虢小小只好作罢。
“啊!”
手才轻按阿吉母小腹,阿吉母便发出一声惨呼,淑姜解释道,“是肠子里积食,大家平日里是不是经常吃黍米粗粮?很少排便?”
三名妇人露出尴尬神色,举火把的妇人当即抬头道,“你们两个出去,把门带上!”
大汉立时照做,淑姜又继续道,“此际天寒,也不知能不能挖到茵陈,但只怕阿吉母撑不到天亮,所以……”
淑姜声音低了下去,虢小小在旁听了咽了咽口水,最后听得淑姜要亲自动手,脸色变了,“邑……,姜小巫,你、你教她们做就是。”
两名妇人到也好心,“多谢姜小巫,你毕竟还是姑娘家,这些脏活,让我们来吧……”
淑姜摇摇头,“挤脓吸疮,教导我的巫者有做过比这更脏的事,不过抠两下罢了,我来吧,我怕你们控不住力道,毕竟阿吉母年纪大了……”
一阵忙碌后,房屋再开,门口两名大汉都忍不住掩鼻倒退,一名妇人背着阿吉母率先走出,随即是淑姜、虢小小以及其他人,手持火把的妇人走在最后,吩咐那两名大汉道,“去把屋子收拾了。”
两名大汉脸上露出犹豫,妇人推了下歪脖子大汉,“去啊,从小到大,阿吉母是怎么待你的?”
之后,几人又是忙碌了番,总算是让阿吉母安然睡去。
鸡鸣时分,阿吉听得传讯匆匆赶来,见自家阿母没事后,当即就要给淑姜下跪。
淑姜拦下阿吉,“不必谢我,份内之事,可否借一步说话?”
阿吉会意,将淑姜和虢小小带到一个僻静的小山坳,当下开门见山地问,“姜小巫,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家主人真有歹意,也不会救下你阿娘了。”
淑姜抬手阻断虢小小,向阿吉拱手道,“不瞒阿吉,我便是新上任的薄姑邑主。”
阿吉愣住了,好半天才结巴道,“你……你就这么告诉我了?”
“喂,说话客气点,什么你啊我啊的,还有,你现在知道我家邑主身份了,想怎样?”
“我……我……”阿吉被虢小小呛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扑通”一声跪下,“多谢邑主救命之恩,只眼下的情景,还请邑主不要暴露身份。”
淑姜将阿吉扶了下,“既不想我暴露身份,便不要动不动就跪,阿吉,我坦诚了身份,有些事,你能不能也向我坦诚?”
看着淑姜了然的眼神,阿吉知道有些事是瞒不过去了,只得道,“请邑主跟我来。”
虢小小上前,拦在阿吉和淑姜之间,阿吉也不计较,转身只顾带路。
三人又过一个山坳,拐上崎岖小路,在一处被山石遮挡的半山坪上只见一片泥泞,虢小小挑眉,“你们私自开垦野地?”
阿吉干脆承认,“是,若非如此,我们便活不下去。”
淑姜沉吟道,“是税赋收高了吗?”
阿吉摇头道,“殷太师在时,是九取一。”
虢小小道,“不就是井田吗?是不是薄姑干旱,收成不好?”
阿吉又摇头,转而带淑姜攀上个山头,只见背面隐隐大片泥地水塘,冬日里尽管萧索,水塘也成了泥坑,但有务农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那是片肥地。
“积雨塘?”淑姜问道。
阿吉点点头,“是望先生的主意,当初黄河改道,殷太师起初是不同意的,说除非不影响薄姑民生,后来曹国佳邑宗身边的望先生给出了个主意,就是挖积雨塘,再多多联通沟渠,既可积雨,又可排水。”
淑姜皱眉道,“这到是个办法,但我听闻东夷夏雨多,甚至泛滥,但春季却少雨,春日怎么办?”
“是,正是如此,所以只能多挖几个积雨塘,勉强够用,再不成就祈雨,捱到梅子渐熟时就好了。”
虢小小揶揄道,“祈雨?那位盈邑宗能祈雨吗?”
提起薄姑盈,阿吉也颇有些为难,“有佳邑宗在,望先生也精通祈雨。”
淑姜明白阿吉的为难,虽然薄姑盈不怎么靠谱,但薄姑佳却为薄姑出了不少力,还有就是这个望先生听人提过好几次,看得出众人对这位先生颇为尊敬,淑姜不由起了一丝好奇,只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薄姑,于是她微微点头,示意阿吉说下去。
这个大汉看着那些肥田,竟是愁绪万千,“殷太师在东夷时,那些田都是我们的,而且殷太师还说,不解决大家的生计,就不得向莱国开战。当时有消息传来说莱国女主即将临盆,正是黄河改道的大好良机,但殷太师坚决不允,直到把田地水源都解决好,才同意黄河改道。”
淑姜暗暗点头,这才是比干,她不信比干会如费氏父子那般不择手段。
虢小小又是忍不住讽刺道,“怕是有人说比干对敌人仁慈,迂腐误国吧?”
阿吉很是崇拜比干,正色反驳道,“殷太师不是因为莱国女主临盆而手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们这些平民都活不下去,那些士兵怎么活?更何况还要从曹国调马来,这年头,马比人金贵,没有水源,马根本活不了多久。”
虢小小道,“这不正合费来的意,他巴不得这些马就只能从费国走。”
阿吉一时不知怎么接口,没了声。
淑姜又问道,“所以,大家现在的问题是,好田都被邑正占了,又不许你们开荒?”
虢小小摇头,“怕不止,薄姑城一直在扩建,他们还需要服徭役,家里的农活都女人在干吧?”
阿吉眉头拧成了个大疙瘩,朝淑姜行礼,“邑主随我来。”
反向又绕过几座山头,往海边走了一段,一片熟悉的黄白结块土地暴露在眼前,这个地方离海太近,根本就不适合种地,却在此生生掘沙挖泥。
看着这片地,阿吉的脸色不由铁青起来,“邑主可知税赋是如何定的?”
淑姜回道,“目前大商所用的助田法,按上三年的平均税赋来定最低缴粮额,然后,再根据实际情况调整各地差异。”
阿吉握紧了拳头,“过去田地肥沃程度,相差不多,可如今,薄姑邑正把我们赶来这里种地,还要我们缴相等的税赋。”
虢小小纳闷道,“这么差的地,收成也差,怎么可能还和过去一般……?比干不管吗?”
淑姜咬了下唇,“若我没猜错,头两年,因为开荒免了不少税,甚至还多派了些地给你们,给大家些甜头,也做给殷太师看,但贫地的收成却没有真实记录进去,所以,第三年还是按好田的平均税赋来缴粮……”
虢小小素来从商,对农务不甚了解,当下怒道,“无耻!这不就是做假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