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鹤藏鹿隐,似被殷受的气势所骇,唯是大黑还在廊柱边叫个不停。
淑姜清楚,没太多的时间给自己犹豫。
若说从前,她只明白自己给菀风带来了麻烦,那么现在,她就是菀风,也明白了菀风做抉择的那份沉重。
“先王头祭,着华服喧哗者,是为大不敬,理当极刑,听信传言,私闯城隍,亦当受罚,不过究其因,妲己是为护其姐,废除活殉亦是先王遗愿,故此,淑姜恳请大王开恩,废妲己灵脉,革其巫籍,归返苏国,此后,不得再入朝歌!”
到底是差了菀风一截,淑姜说到后来,泪水竟是怎么也忍不住地滑落了下来,她不怕妲己恨自己,只怕媚己伤心……
“淑姜!我看错你了!”
院外,妲己并未走远,正被几名侍者扣着,她挣扎高喊道,“阿姐为你入朝歌!你对得起我阿姐吗?你不配喊她媚姐姐!啊——,放开我!”
喊叫声越传越远,妲己终是被拖了下去。
“就按淑姜小巫说的办吧。”殷受转而对青姚低低道,“也别逼得太紧了。”
“我逼她?”青姚的声音不响,却教四下听得清清楚楚,“若大王觉得这是逼迫,依我看,还是不要派淑姜小巫去东夷的好,赏罚不明,到头来的局面只会比今日更糟,还是大王以为,只要公子发替淑姜小巫做了恶人,淑姜小巫就能高枕无忧?那这个邑主也未免太好当了些,大王不妨赏了青姚去。”
邑主……
新王竟是要封自己为邑主?
这样的封赏,若旁人听了,只怕开心还来不及,淑姜却实在高兴不起来。
所谓邑主,并非正式官职,统管一邑的外服官为邑正,邑正之下是由巫者担任的邑宗,只这样一来,邑正总要比方国诸侯低一等,在东夷这等局面复杂的地方,处理事务难免有掣肘,故而,对于比较特殊的外服之邑,会加封邑主的虚衔,以便外交行事。
淑姜慌忙行礼道,“邑主之事,淑姜恐不能担负重任。”
殷受故作轻松道,“那阿珷去东夷,你去还是不去?阿珷可是再三和我保证,天涯海角你都会随他去。”
“公子对淑姜有恩,淑姜自是跟随,只邑主一事,淑姜只怕难堪大任。”
“若你能担大任,也不会派公子发去了。”青姚丝毫不给淑姜留情面,“东夷,兵争之地,当以公子发为主,封你为邑主,只为方便你与诸国交通,而薄姑已有邑正、邑宗,所以只能给你此虚衔,别太当回事了。”
淑姜明白,青姚素来口硬心软,这一番话听着夹枪带棒的,可邑主这等虚衔,至少名义上与诸侯齐等,岂有随便给出去的?
淑姜不语作揖,等着殷受进一步发话。
殷受拍了拍青姚的手,转过脸同淑姜道,“此事不急,待大祭过后,任命就会下来,只有一点,阿珷是带兵过去,需要些时间,我会派人先送你去曹国,无论如何,你总是邑主,过去早点了解情况,曹国邑宗薄姑佳,兼任马服,她的能为可不比你那菀邑宗差,多向她讨教讨教。”
“唯大王命。”
“好了,起来吧。”交待过公事,殷受又和颜悦色起来,“青姚,你们算是同窗,许久不见,聊一聊?”
“大王的命令传达到就好了,没什么可多聊的。”
虽是这么说着,待出了院子,青姚还是让侍者来请淑姜过去说话。
这一次,屋里只有青姚,连涂山神女的侍从都在屋外。
进屋后,只见青姚立在屋中,见淑姜进来,对着她抬了抬下颌道,“坐。”
看着青姚扶腰坐下,淑姜不自觉伸了手想要扶,青姚淡淡道,“还没到需要人扶的时候。”
淑姜只得行礼,跟着坐了下来。
“好了,去东夷前,你都见不着公子发,我也不会再来,有什么想问的,快问吧,你的机会不多。”
眼下淑姜最担心的自然是妲己,可妲己素来同青姚不对付,淑姜也不知如何开口。
青姚知她心思,没好气道,“尽想些没出息的事,这小妮子无法无天,做的事说的话,够死一百次了,这次算她运气,看在你面子上,来日,她若再入朝歌,可就没这般便宜了,她阿姐也没那么大面子。”
淑姜知道青姚是真动气了,赶紧扯开话题道,“多谢青巫正,淑姜还有一事想请教,关于大狐讨封……”
才一开口,淑姜忽而发觉自己似乎哪壶不开提哪壶,谁都知道,老商王并不是真心要给大狐封地,而大狐大祭司狐满和殷受又曾为良人,若殷受看在狐满的面子上赐下大晋之名,一则不妥,二则只怕青姚也会不开心吧。
好在青姚似乎对这些事看得很淡,坦然道,“有地方待着就不错了,大狐势力强过赤乌太多,只怕二部合一,对大商不利,现在不赐封名,为得就是要他们绷着这根弦,不做他想。”
“淑姜明白,多谢青巫正指点。”
“问来问去都是别人的事,你自己呢?你道东夷是什么地方?”
“东夷兵争之地,淑姜明白,不会妄自行事。”
“不止是这些,看来你还是那个样,对某些事情一如既往地不关心,这到是大王想要的,不过,我还是希望你明白,封你为邑主意味着什么。”青姚说着愈发严肃起来。
淑姜心里装着事,下意识问道,“和燕山神女有关吗?”
青姚愣了愣,“是了,燕山神女,你到是提醒我了。”
这下淑姜傻了眼,难道青姚方才要说的,不是燕山神女?
看着淑姜杏眼溜圆的无辜状,青姚有些被气笑了,“还不明白,你是巫者,却封为邑主,邑主理政,这意味着,到了东夷不可行巫事。”
“淑姜明白。”
“不,你不明白,你这个邑主,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见青姚如此郑重,淑姜顿感压力,“淑姜尽力。”
“不是尽力,我说了,只许成功,你若失败,此后,天下女子,怕是只有嫁人一途了……”
头次看到青姚显出疲态,淑姜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又慢慢垂下眼睫,明白了这份沉重与责任。
无须多问,青姚与涂山神女之间想必出现了些分歧,否则青姚与殷受不会刚好赶到,替自己解围。
这分歧应是关于巫者今后的命运。
星河轮转,天地渐变,天生灵力的女子已是少见,女子也已不似过去那般容易练出灵力,再加之方国之间战争频繁,巫者注定是要没落的。
与其拽着摇摇欲坠的神权不放,不如另谋他途,朝堂不容女子干政,那就去地方为政,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机会去改变,去争权,去把事情做好,为天下女子,千秋万世的女子争得一席之地。
淑姜的目光落在青姚小腹上,青姚也叹着气,摸上了自己的小腹,两人视线相碰,竟同时无奈一笑,淑姜能感受到,这些事是青姚长久以来的深思,亦是她为人母的熟虑。
“淑姜定不负青巫正嘱托。”
再抬头,青姚的目光柔和了许多,“东夷凶险,不能行巫事终究不便,我会将燕山神女的行气铭赐你,但要记住,不可轻用。”
“淑姜得此行气铭,只为查探燕山神女之事。”
青姚点头,不再说什么,缓缓起身,“好自为之吧,珍重。”
淑姜跟着起身行礼,目送青姚离去,心中五味陈杂。
此后,城隍上下对淑姜皆变了个样,比过去恭敬了许多,也不再贴身监视,不禁让淑姜感叹,一朝君王一朝臣。
大丧过后,天寒入冬,只新王新政,多少给王朝带来些不一般的氛围,以往老商王执政时沉缓压抑的气氛似是一扫而空,每个人都在盼着来年的新月祭,迎接新气象。
除服后,淑姜也迎来了王命,正式受封薄姑邑主,一时,城隍上下皆尊淑姜为“邑主大人”,背着她议论时,也用上了“邑姜”的尊称。
想起初入周国,南宫括曾开玩笑称她为“邑姜”,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尚不满二十,不是以邑主女儿的身份被尊为“邑姜”,而是以邑主身份被尊为“邑姜”,若说淑姜心中没有半点豪情,那是假的,只这一重身份,牵连了太多复杂的东西,甚至,淑姜觉得,封自己为邑主,是殷受卖给姬发的人情,如此一来,她与姬发到也算门当户对了。
可是,阿爹、阿兄呢?
自己的这重身份到底是更方便寻他们了,还是离他们更远了?
还有周国,已然被淑姜视为故乡的地方,自己又何时能回去看一看?
百转千回最终都化成一个念头,离开羑里。
只有离开这高墙,才能有所作为,就像是在草原上那般,哪怕沦落为奴,只要有事做,就能遇见更多的机会……
好在这一天并没让淑姜等多久,月妫很快带着侍从和甲士来接淑姜出去了。
大黑见了月妫直叫唤,却又不敢靠近,淑姜一时没了主意,月妫讥笑道,“邑主大人莫非还要带条狗去赴任?”
淑姜想也不妥,只得蹲下解了狗绳,抚摸这大黑,眼眸无声地传递着讯息。
大黑会意,安静了下来,蹭了蹭淑姜,一溜烟地钻入灌木。
“邑主大人,请吧。”
淑姜随着月妫步出衡门,忽地远远又传来大黑叫声,只见大黑摇着尾巴绕着个人转个不停,见到那人,淑姜不由顿住了脚步,泪水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