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车袢崖血案的尸体没有及时清理,使河水遭到了污染,一场空前的瘟疫迅速蔓延开来,村村死人,户户戴孝,一时间人们谈疫色变,街头人迹罕至,店铺纷纷关闭,县衙里一个学过几天医术的年轻人在得到这个消息后,壮着胆来到郑家林看了个究竟,并把他所看到的情形向因为围剿车袢崖而驻扎在县城的日本军医官做了报告。军医官几乎没有抬头就硬邦邦地扔出了让所有人都感到恐怖的三个字:“虎列拉!”

瘟疫来了

瘟灾像一个没有任何昭示的恶魔,悄悄地降临到了胶州的大地上。起因还是在车袢崖。

这是公元一九一九年盛夏季节,在连续几天的时间里,整个胶州的上空,乌云压得很低,慢腾腾地翻滚着,间或还响一声不太脆生的闷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焦煳的令人窒息的臭味,如同有人在密集的人群中放了一个奇臭无比的闷屁一样,只能让人们被动地接受却无处躲避。闷热的天气,把人们热得头昏脑涨无精打釆心烦意乱,空气彷佛已经凝固,使人感觉呼吸的似乎不是空气,而是吸进去一口灼热的流火,把体内的五脏六腑都给点燃,在胸口处熊熊燃烧。路旁的树梢纹丝不动,连葱绿的树叶都被这种酷暑闷烤成蔫蔫的样子。

由于天气炎热,车袢崖的尸首没有得到及时处理,很快就腐烂发臭,花生米大小的绿头苍蝇成群地集结到车袢崖,带着骇人的“嗡嗡”啸叫声,遮天蔽日地扑向横七竖八地倒卧在山上的尸体。不巧的是,偏偏又赶上了下雨天,瓢泼般的雨不歇气地一连下了好几天,把车袢崖上的血灌向了胶州境内的沟河湾溪,雨水带着冲天的臭气涌向下游的同时,也把瘟疫传播了出去。

胶州县知事庄济生是在日本兵血洗车袢崖后的第四天午时被拉出逍遥门砍头的。自打进了民国以后,胶州城处决人犯多是采用枪决的方式,而此次却对一任县知事再次动用了斩首刑。张贴在城里的布告是这样写的:庄孽济生,为官不仁,长期与盘踞车袢崖之匪首徐匪敬山勾结,沆瀣一气,大肆收受徐匪贿赂,任由徐匪为非作歹,罹患百姓,导致民众无安宁之日,民不聊生。经省府恩准,于本日午时将庄孽济生推至逍遥门外斩首。

就在县城砍庄济生庄知事脑袋的同一天,郑家林老族长郑顺义最先感觉到了不适,先是呕吐,吐完了肚子里的食之后,再吐就都是绿汪汪的苦胆水,接下来就是拉稀,人还没等跑进圈门,一团团裹挟着腥臊臭气的粪便如喷泉一样喷射出来,派得到处都是。三泡稀屎就能把人拉得虚脱,何况像他这个年龄的人,出入了几趟圈门人就己经打晃,站都站不住了,身上热得像一块烧得烫手的炭一样。他儿子郑应太见状,只好用大车子把郑顺义推到外村去看郎中。自打淳于毅跑了之后,郑家村己经没有了郎中,村人有个病灾吾的就要到外村去看。这个郎中看上去也不是把什么好手,捏着鼻子进屋草草地看了两眼,连个脉也没给号,只说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了,就从一旁扯过纸和笔,挽了挽袖子在砚台上当了当笔尖,龙飞凤舞地便下了方子,随后把方子交给郑应太去后面药房里抓了药,简单地说了一下用药,爷儿俩又回了郑家林。

郑应太回到家,忙忙活活地生火,从堂屋的旮旯里找出多年不用的药罐子洗刷干净,把一包药倒在药罐子里小火慢慢地煎熬,整个房子里很快就随着热气升腾起一股浓浓的草药味。药熬好了,刚把浓黑的中药汤汁给郑顺义喂了两口,却见郑顺义从炕上猛地一个鲤鱼打挺就起来了,随即,一口浓浓的药汤又从他嘴里喷涌出来,吐得到处都是。过了后晌,老族长就支撑不住了,胃里己经实在没有任何可吐的东西了,从嘴角处哩哩啦啦地流出黄绿色的邪涎(邪涎:青岛方言,口水),带着一股难闻的臭味一直流到胸前,把衣服的前襟湿透。两只眼睛也像是被眼屎给迷住,看什么都只是模模糊糊的不叟亮;两条腿仿佛被锯掉了似的,整个人都瘫软地躺在炕上,全身没有一丝力气。他挣扎着抬起头,有气无力地对郑应太说把应勤找来,有事要嘱咐给他。

郑应勤从城里看完了庄知事被砍头的全过程才回到家。庄济生被砍头的时候他站在了最靠前的一排,身体壮硕的刽子手将鬼头刀藏于腋下,很是威风地立在人犯的旁侧。庄济生早就没了往日的派头,头发乱蓬蓬地像一堆杂草,脸上胡子拉碴地粘着不知道是口水还是鼻涕的黏液,脸色苍白地低垂着头,被两个兵押着五花大绑地站在囚车里游街,后背上插了个很长的亡命牌,上写着“罪孽庄济生斩”的字样,其中那个斩字画了一个血红的圆圈。游街队伍的最前面是开道锣,“当当”的破锣声令人心惊胆颤,两排马队紧随其后,从省里来的李参议在马队中央的一匹马上,清痩的脸上表情冷峻,让人更感觉到一种无声的威严。囚车一直拉到了逍遥门外乱葬岗前的刑场,庄济生由两个兵像拖死狗一样地给拖下来,一直拖到了土墙前,此时午时三刻已到,一身黑衣打扮的刽子手径直地走到庄济生跟前,双手抱拳向跪在地上的庄知事施礼。站在最前面的郑应勤几乎没有看到刽子手出刀,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就见庄济生的脑袋突然间滚落下来,

尚鲜血从没有了头的脖颈里直直地往上窜去,身体随后倒下,在地上抽搐了两下便不再动了。这个时候郑应勤的心里激灵了一下,觉得该掉脑袋的不应该是庄济生,这一切都是由淳于毅所为,挨刀的应该是他才对。

一直回到家,郑应勤躺在炕上脑子里还在想着庄济生倒下的情景,连来人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听到,直到肩膀上被人家用力地拍了一下,吓得他一骨碌从炕上坐起来,两只手一个劲地抚摸咚咚跳的胸膛,缓过神来一看,见是老族长的儿子郑应太,说是他大大在家里不行了,要应勤过去有事交代。

郑应勤慌忙穿上鞋,跟着郑应太来到郑顺义家,一进门就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一种说臭不臭说酸不酸怪味道。郑顺义哼哼唧唧地躺在里屋炕上,才一天工夫,人就拉得面黄肌痩,两个眼窝深塌了进去,只露出两只灰蒙蒙的眼睛,无神地望着站在跟前的郑应勤和郑应太,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郑应勤一看,不由得大吃了一惊,急忙往前走了一步,抓住郑顺义那只枯瘦的手,连声地问:“四大大,你这是怎么了?”

郑顺义想挣扎着坐起来,可全身没有一丝气力,脑袋软软地倒向一边,只好大口地喘着粗气,勉强地指了指炕头,示意郑应勤坐下,有气无力地说:“应勤,我怕是不行了,有几个事我嘱咐嘱咐你。永乐二年,老袓过来开荒时日就立下了规矩,郑家林姓郑的都是一家人。到康熙年间,先祖郑隽修建了郑家祠堂,当堂立下袓训,郑家林大小人等一概听从族长训导。时至今日,己经传了一百七十多年了,郑家林一门老小从无违抗。光绪年,我从俺大大也就是你爷爷那里接下了族长,平平稳稳地过了这十几年,郑家林没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也算对得起郑家林的老老少少了,唯一就是矢民的事,让我一直到现在还挂念着,虽然他在青岛创得不糙,可我这心里老是疙疙瘩瘩地过不去,有机会你见到他,就让他别记恨他四爷爷,他毕竟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

郑应勤说:“四大大,你就不用操这个心了,矢民不走出去的话,怕是就没有今天。”

郑顺义摆摆手说:“我这心里过不去呀,矢民不原谅我,我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你一定得给我把这个话带到,让矢民好好创,想着我的时候,就给我烧俩钱儿,我在阴曹地府里花着也舒坦。”(创:青岛方言,此处泛指做。)

他又指了指早就置办下放在堂屋里的那口棺材,对郑应太说:“你和应勤给我抬进来让我看看。”

郑应勤跟着郑应太来到堂屋,把棺材上面摆放的杂物一一拿开,两个人吃力地搬到里屋门口,让郑顺义看看。这是一口上好的寿材,还是在郑应勤他大大郑顺昌出殡的时候,郑顺义忽然觉得自己也该准备下棺材了,就一个人去了城里,用高南阜(高南阜:即高凤翰,青岛胶州人,扬州八怪之一,别号南阜老人,故又称高南阜)的三幅画和两幅字从城南王家换回来这么一口秋木棺。

郑应太找了块抹布把表面上的那层灰尘檫掉,露出棺材的黑亮大漆。郑顺义看了看,苦笑了一声,又涌出了一大口浓浓的青黄色邪涎。

郑顺义熬到了晚上,到底也没有熬过去,临死的时候他仿佛看到了什么,一直到死都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远方。郑家林谁也不知道族长在临死前看到了什么或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按规矩抬进了老茔。

族长死了,对于郑家林来说是出大殡,再加上郑顺义活着的时候为人不糙,几乎所有郑姓的人都前来吊孝。顺字辈上的老人已经不多了,应字辈的全部都披麻戴孝,矢字辈腰缠白带,天字辈份和少有的几个高字辈份后生,鞋上要裱蓝边和红边。前有引路打幡的指路神,中间一群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出殡的队伍浩浩****一路吹打着进了郑家林老茔。

郑顺义死了没有几天,村西郑应春两口子和淳于毅老婆徐氏也都出现了同样的毛病,所不同的是,徐氏只拉不吐,往圈里跑不迭,没等着脱下裤子,粪便就直往外呲,到后面就没有什么可拉的了,人也就站不住了,跟着,眼也瞎了。家里找来郎中给看,郎中依旧说是吃了脏东西,笔走龙蛇地开方子抓药。结果得病的人吃上药也不济事,仍旧是想往圈里跑。郑应春两口子也是这样,两天工夫,人就显出了一副鬼相,也是瞎了眼,随后就气绝身亡。

徐氏死了以后,全郑家林开始慌了神,谁也不知道这是得了什么怪病,阴森恐怖的死亡气息笼罩着整个郑家林,族人们又是烧香又是磕头,纷纷祷告自己能逃过这一劫,但是这并不能阻止三天两头地往外抬死人。所有死了的人脸色都是呈青绿色,阴森森地透着恐怖。郑家林接二连三地死人,棺材铺倒是来了好买卖,过去年了半载地卖不出去几副寿材,现如今一天就能出去好几口,好几个木匠加班加点,也来不及像过去那样雕龙描凤上大漆,一口一口地白茬子棺木还没做好,就己经有人在外面等着抬了。

瘟疫在悄悄地施展着魔爪吞噬着人的生命。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就夺去郑家村十来口子人命,开始还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年人,到后来己经累及到了年轻力壮的年轻人。面对肆虐的瘟疫,人们一时没了主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在极度的痛苦中慢慢死去而显得毫无办法。

瘟疫像是长了腿一样很快在附近几个村子里也蔓延开来,于是各种谣言四起,那些谣言的制造者们具有极强的想象力和记忆力,竟然把早在八九年前就已经离开胶州的郑矢民和瘟疫联系到了一起,说郑矢民这个马猴精终于歇息过来又翻过乏来了,目的就是要发发威,让所有人知道知道马猴精的厉害。谣言比可怕的瘟疫还快,迅速地在胶州传播开了,而且越传越神,据说还有人抬头时亲眼看见了郑矢民在天上狞笑的模样。各种传言更加剧了人们的恐怖,几乎所有人家都供上了马猴精的牌位,一时间,整个胶州“谈猴色变”,谁也不敢轻易称谓“马猴精”三个字,唯恐大祸临头,全家难保。大小庙宇更是香火不断,三官庙、观音堂、洪福寺、普济庵、天后宫、无梁殿等净地的香客络绎不绝,人们以最虔诚的态度前来进香烧纸,更有甚者,特地在纸钱里写上“恭请马猴精郑矢民大老爷开恩,赐福于我等一门老少平安”的字样,可是很多人仅仅是从传言中听说过郑矢民这个名字,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三个字,就胡乱地写上“重视民”、“正是民”或者“争时敏”。

百姓们这么一闹腾,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县府衙门,新来的县知事大人屁股还没坐热,就听说了瘟疫的消息,吓得急忙转身带着家眷又一同跑回了济南。县府里剩下的人也个个人心惶惶,生怕马猴精闲着没事到自家门里串门子,所以谁也顾不上县衙的公务。各家商铺门庭冷落,大街小巷中少有行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老老少少神态冷峻。胶州成了一座死城,就连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死亡的恐怖。只有县衙里一个学过几天医术的年轻人在得到了这个消息后,壮着胆来到了郑家林看了个宄竟,并把他所看到的情形向因为围剿车袢崖而驻扎在县城的日本军医官做了报告。军医官几乎没有抬头,就硬邦邦地扔出了让所有人都感到恐怖的三个字:“虎列拉!”

虎列拉,就是霍乱,又名绞肠沙,是一种传染性极强的瘟疫,此症的病原体是霍乱弧菌,当细菌进入人体小肠,并在小肠中繁殖时,菌体能裂解而释放出大量强烈的内毒素,引起肠粘膜充血、肿胀、坏死和肠壁的大量**滲出。霍乱的潜伏期一般为数小时至六天,常见一般为一到三天,最多也就是一集的光景就能要了人的命。患者起病急骤,经过频繁的呕吐和腹泻,迅速出现高度的失水和电解质平衡失调,表现为极度口渴、声撕、无力、面颊消瘦、颧骨突出、眼球下陷、两眼无神、皮肤发绀、弹性极差等症状。发病以后患者快速进入周围循环衰竭状态,表现为脉搏增快,血压下降,心音微弱,尿量极度减少或无尿,最后产生尿毒症和酸中毒,进而因肾心肺等功能衰竭而死亡。

尚未撤走的日本兵在得知瘟疫的消息后,因为担心部队被传染,就派出了一队全身捂得严严实实地日本兵把郑家林团团围住,在村外挖了一个大坑,把所有的死人都集中在坑里泼上油烧掉,就连那些得了病还没有死的人也不放过,通通地抬出去放火给烧了,并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村子。

郑应勤吓得更是大门紧闭,屋里屋外全都撒上了生石灰,走过之处,扑趟出去一串串白森森的白色脚印,一片片细密的白色粉末落满了郑家院落里。即便这样郑应勤还是放心不下,能不喝水尽量不喝,能不吃饭也尽可能地不吃饭了。只要听到门外有动静,就小心翼翼地趴在门缝里往外看,只见带着象鼻子一样防毒面具的日本兵一个一个往外抬人,有的甚至还哼哼唧唧地活着,也被抬到了村外的大坑里泼上油给烧了,活人被烧的凄惨叫声,让人听起来毛骨悚然。郑应勤赶紧回到炕上,也顾不上天热得透不过气,用被蒙着头,哆哆嗉嗉地支楞着耳朵,唯恐听到外面有人来敲自家的门。

到了下黑,矢民娘哄着闺女郑矢萍睡着了以后,才提心吊胆地对郑应勤说:“他大大,我看咱在这里其必是住不下去了,说不定哪天也得让这些天杀的日本兵给抬出去扔到坑里给活骯了。”(骯:青岛方言,烧)

郑应勤叹口气说:“住不下去你能上哪?你没看见外面全是日本兵拿着枪把着,就是想跑都跑不出去。”

矢民娘不吱声,愁云密布地望着郑应勤。

郑应勤点上一袋烟,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想了想说:“依我看,瘟疫不是三天两早晨的事,八成得有个月了半载才能消停。与其咱这一家老小在这里等死,还不如趁着天黑带着嫚姑子一块跑跑试试,惹不起躲得起,他妈不,能跑出去就跑出去了,跑不出去咱也没得上病,最多就是再回来熬呗!”(嫚姑子:女孩;妈不:胶州方言,妈的。)

矢民娘问:“就是跑出去的话,你打谱跑哪去?”

郑应勤忽地坐起来说:“你说得对,咱还是跑吧,先跑出去再说。实在不行,咱就去殷家集你弟弟家住两天,等这边没事了咱三口再回来。你觉得中不中?”

矢民娘看了看郑应勤问:“咱现在就走?”

郑应勤狠狠地点了点说:“爽目的走!宜早不宜迟,你这就打动打动,趁着天黑赶快走人,保命要紧!”(爽目的:青岛方言,赶快。)

矢民娘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这是哪辈子伤了天理了,老天爷到这个时候下来惩治人了。”说着,摸摸索索地起身点上油灯,去橱柜里找了几件衣物,打了两个包袱。郑应勤也趁着这个空当轻轻地打开门,蹑手蹑脚地走到外面四下看了看。在一轮月明的映射下,整个郑家林哑然无声,街上空****地没有一个人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烧死人的焦煳臭味。他又悄悄地转回来,见矢民娘己经收拾完了包袱,就压低了声音说:“你领着饅姑子贴着墙根往后走,我跟在你后面。万一日本兵看见我了,我就住下挡住他们,你们娘儿俩不用管我,照直继续走,走到后面的胡黍地就不怕了。”(胡黍地:青岛方言,胡黍即高粱。)

矢民娘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喘,胡乱地点了点头,把包袱挎在胳膊里,从炕上叫醒了熟睡的闺女,和郑应勤一前一后出了自家的院门,从黑影里向村外走去。在村头的岔路上,矢民娘借着月光,远远地看着两个日本兵在路上来回地溜达,借着风隐隐约约地听到那俩日本兵叽哩哇啦的鬼子语。把矢民娘给吓得头发立马就翅楞起来,那颗心扑通扑通地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两条腿软得直哆嗦,站在黑影里竟然不知先迈哪只脚。郑应勤从后面赶上来,见矢民娘站下了,心里就着急地推了推她,示意她赶快拐进岔路。矢民娘惊恐的身体都僵硬了,哪里还能挪得开脚步,只觉得裤裆里像洒了一壶热水一样流出一股子热乎乎的**一吓得尿了裤子了。

前面那俩日本兵好像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哗啦”一声就拉上了枪栓,冲着这边大喊了一声。郑应勤一看慌了,急忙跑到头喽,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子力气,拖着矢民娘和矢萍就拐到了岔路,头也不敢回地一口气跑进了胡黍地。

一家三口趁着夜色跑进了胡黍地,郑应勤的心才算落下来,他知道在这漫漫黑夜里,人一旦进了这一眼望不到边的青纱帐,就好比是一滴水进了大海,很难再找出来。矢民娘也平稳了许多,脱下那条尿得瓜达瓜达湿的裤子,又从包袱里找出一条换上,这才顾得上回头看看孩子,只见闺女在黑暗中睁着两只大眼惊恐地望着他俩。

逃离郑家林

矢民娘的老家在胶州南乡殷家集,靠海。她父母在前几年相继去世,家里只有她这唯一的弟弟殷康坤,从小就跟着他大大以出海打鱼为生。殷家在殷家集是大姓,基本上都是砸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殷康坤很小的时候就跟着他大大出海,后来长大了就独自撑起这个家,和村里的其他渔民一样,都是租了当村大船主的船出海,一潮海上来,除去向船主交船租,再修补修补渔网,兜里剩下的也就勉强能够一壶酒钱。前些年在姐夫郑应勤的帮助下,和同村的另外两个渔民共同出钱合股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渔船,从而结束了向船主租船出海打鱼的日子。由于常年在海上风吹日晒的劳作,使殷康坤练出一副魁实的身板,往人前一站虎虎实实的像尊铁塔。虽说人长得仪表堂堂,家境也算得上不错,可四十多岁了也没娶上个老婆。这倒不是人家闺女看不上他,或他有什么毛病,而是他不愿意给自己添一些包袱和负担,毕竟出海打鱼的就像是在鬼门关上度日,而大海更是一个说翻脸就翻脸的泼皮莽汉,渔船出海的时候看上去风平浪静,可一旦到了海上,谁也说不准这海什么时候就给个脸色看,只能听天由命。几块木板钉起来的渔船即便再结实,到了汪洋大海里和风浪搏击,说白了,那就是拿着鸡蛋撞石头,如果赶上风浪天,狂风卷起汹涌澎湃的恶浪,如同一头发威咆哮的猛兽,以排山倒海般的力量呼啸而来。与惊涛骇浪相比,这些漂浮在海里的渔船渺小了许多,只消一个浪打过来,就能把一条渔船生生地给撕裂得粉身碎骨!殷家集的妇孺老幼,只要家里有出海打鱼的渔民,从船一起锚离港就开始提心吊胆,直到渔船靠岸才能放心,因为殷家集几乎年年都有渔民葬身鱼腹,即便是死了,也差不多连尸首都找不到。凡是死在海里的人,在殷家集的坟冢里,差不多也只是象征性地埋死人生前穿过的几件衣服。如果赶上老天爷变天,海上起个风兴个浪吾的,殷家集的所有人都跟着紧张,一齐跑到海边望深海里巴望,或到龙王庙烧香磕头,祈祷亲人能平安回来。殷康坤正是因为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也就懒得成家,一个人无忧无虑,虽不及姐姐在郑家林大户过得那么滋润,也是天天有酒喝有鱼吃,反正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

郑应勤一家三口来到殷家集的时候,太阳己经一杆子高了。两个大人拖着个孩子,摸着黑从胡黍地里好不容易嘎啦(嘎啦:青岛方言,转悠)出来,也不敢走大路,专捡那些僻静的小路,跌跌撞撞地走了七八十里路,才又饿又累地来到殷家集。

殷康坤头天晚上和几个伙计一起吆儿喝三地喝得酩酊大醉,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睁眼一看已经误了出海的潮水,也就懒得动,脑袋晕沉沉地胡乱吃了几口早饭,看看天不错,就把渔网拿出来,正要准备到沙滩上去晒网,就见灰土土的三个人拎着大包小包疲惫地来了,便赶忙放下手里的渔网,把姐姐一家三口迎进来。

一路受到惊吓的矢民娘看到了弟弟,可算是见到了娘家的亲人了,一头扎在炕上忍不住委屈地号啕大哭。这一哭把殷康坤给吓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嘴里一边问他姐姐:“你这是咋?”一边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郑应勤。

郑应勤咧着嘴苦笑着说:“快叫她哭吧,己经憋屈了好不几天了,哭出来她心里也能好受一些。”

殷康坤不再追问,从水瓮里舀了两瓢水倒进脸盆架上的铜盆里,对矢民娘开玩笑地说:“中了哦,哭两声就中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还用得着这么下力气地哭!起来洗洗脸,我去给你们弄饭吃。”

郑应勤说:“康坤,郑家林闹瘟疫的事大概你多多少少也听说了,俺这也算是出来逃难了,不跑出来,就是得不上瘟疫也得让瘟疫给吓死。俺一家打谱在你这里住一阵子再走,你看中不中?”

殷康坤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说:“姐夫,不是我说你,你们这些文化人文绉绉地说话也不怕我这号粗人牙碜。你寻思这是和二下旁人?这是到家了,咱两个还虚套着客气个咋?搁平常,我就是八抬大轿也请不动你。不过,我这里可没有你们郑家林排场,你要是不嫌弃,我巴不得你和俺姐姐还有小外甥能在家里多住些日子。”

郑应勤连声说:“那就好,那就好!”然后就把郑家林闹瘟疫死了不少人,后来日本兵怕传染,就把村子给封起来的事给殷康坤讲了一遍,听得殷康坤只吐舌头。

一家三口就这么在殷家集住下了,殷康坤出海打鱼跟着潮水走,涨上潮就和伙计们摇着船出海,到后晌才靠岸回来,把打上来的鱼卖给那些鱼贩子,留出几条好的,以备晚上自己吃。兄弟出了海,矢民娘就里里外外地把家都给拾掇了,该拆洗的拆洗,该缝补的缝补。晚上殷康坤回来,从船上带回鱼和各种海鲜交给矢民娘拿到锅里炖炖,姐夫舅子盘着腿坐在炕头上,脸冲脸面对面地吱啦着老白烧,拉些个不咸不淡的家常,东扯西啦,话题就到了郑矢民身上。

一提起郑矢民,郑应勤两口子的脸就拉下来。郑应勤叹口气说:“到底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个祸害人的马猴精,你说这一出一出的多少能和他一点关系没有?说有关系,你看人家现在青岛闯得不离儿,说没有关系,一有事就把他给搬出来,闹得四邻不安。这回他妈不中了,全胶州没有人不知道他是个马猴精了!”

殷康坤说:“姐夫,你可别听旁人瞎说八道。你是个识文解字的秀才,矢民是你的儿子,旁人不知道底细你和俺姐姐还能不知道?我看矢民挺好,什么这个精那个精,依我看都是吃饱了撑的插啦舌头,这个你也信?”(插啦舌头:青岛方言,挑拨离间。)

郑应勤说:“康坤,舌头底下能压死人啊!这年头的人听着风就是个雨,前些年死了两房媳子,满村就开始传他是个马猴精,结果把他赶出去闯了青岛。风言风语倒是没有了,今年闹瘟疫,也不知道什么人又把这个事给扯扯出来,就差戳着脊梁骨噘我和你姐姐了!你寻思寻思,我和你姐姐是要脸面的人,能听进些这个价?快去他妈不,我走人,你们在家里看着闹去吧,爱咋着就咋着吧。不过这个话回过头来说,没有风哪来的雨?”

“你的意思是谁见过矢民是个马猴精了?”殷康坤问。

矢民娘跟着说:“以往几年都是淳于家那两口子在村里戳戳,那两口子没法提,简直就是俩养不熟的白眼狼!淳于老婆那块嘴和个腚一样一样的,有没有的事从她嘴里都能给你编出来,编得还有鼻子有眼,让人没法不信。结果,这两个畜类也是自作自受。起先淳于偷偷摸摸地跟着徐敬山那块东西一起捣鼓你姐夫,给绑到山上去给他种大烟,把我好一顿骗。以后又跑青岛绑日本票犯了事,徐敬山死了,衙门追究下来就追到了淳于头上,他脑子快,一看事不好,撇下老婆孩子自己一个人跑了,谁也不知道他死到那个埝儿去了。这不是头三年,矢民领着青岛的媳子和孩子回来过年,你看看他那个老婆,又开始里操外谑,得人就说矢民就是个马猴精,说是她亲眼看见的,如今又领了个狐狸精回来,这郑家林有这个畜生没有好!这下子中了,俺们郑家那一窝窝子也不问个原因,就嘎伙起来生生地把矢民和媳子撵出去!如今闹瘟疫了,还是这个死老婆说的,说什么是矢民把瘟疫招来的,就是为了灭掉他们姓郑的。现在,她自己也没得什么好,自己先得了瘟疫死了。也真应了天老爷爷的话,该当着遭报应!也就是你姐夫这人太窝囊,让人都给欺负成这样了,还不吭不哈地连个屁也不敢放。这事要是出在康坤身上,早就给他妈不淳于连房顶都给揭了!”

郑应勤用不满的目光瞅了矢民娘一样说:“在这说矢民和淳于,你挂搭上个我咋?”

“这一出一出的事,哪一个不怨你?”矢民娘越说越生气,嗓门也就越来越大,继续对殷康坤说,“这几年他要是能听我半句,还能到今天?就说那年遭灾,他那个四大大一说放粮他就老实地放粮,这不把官军给招来了,不给粮就开枪打人。好歹地应付了出去,官军后晌才走,徐敬山半宿拉夜地就来了,不给粮食就绑票,把你姐夫绑山上去,这个时候你们老郑家有谁出来说句话了?你那个四大大更像个老王八犊子,早就把那个鳖头痼搐回去了,连句有人味的话都没有哦。家里摊上了这么大的事,你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懂些什么?就巴望有个人来帮帮,这下才算是上了淳于的当。你说这一桩桩事,哪一个和你没有关系?”(痼搐:青岛方言,退缩。)

郑应勤刚要开口反驳,殷康坤赶忙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又回过头来问矢民娘:“姐姐,矢民现在咋样了?”

“听说创得挺好。”矢民娘说,“开铺子做买卖,媳子也不糙。”

殷康坤喝了口酒,然后说:“姐姐,叫我说,你们老两口这算得上是不糙了,我打小就觉着矢民长大了肯定能出息个人物,现在看果不其然。家里守着矢萍这个嫚姑子,你们要是不知足还得咋?再过几年我老了,也去青岛找矢民,外甥创阔了,能不管他这个舅?我还真就不信了哦!”

日子过得还是有滋有味。不出海的时候,殷康坤就带着小外甥郑矢萍退潮赶小海,这引起了从没有见过海的郑矢萍的兴趣,跟着舅在海滩上捉蟹子,挖嘎啦(蛤蜊的别称),或者打海蛎子回来做汤下面条,好吃得不得了。

别看殷康坤这人心粗,可做出的饭特别好吃,尤其是他亲手做的面,那可是他的拿手绝活,无论谁吃,都连声叫好。所用的是当年麦子磨出的头茬儿面粉,和面不用水,而是用鸡蛋调蛤蜊汤,那双粗大的手竟然也能像个巧妇一样把面团千揉百揣,再用大号擀面杖把面擀成一张张面饼,面饼须擀得像纸一样枵薄,几张面饼摞在一起折叠好,拿一把大号切面刀依次将面均匀地切出,放盖甸上晾个十来分钟后,才能用清水滑锅,要趁水似开未开之时将面下入锅中,在锅里开俩滚立刻捞出盛入海碗,只有这样的面才筋道好吃。面讲究,卤子自然要更讲宄,汤是用农家养的满街跑老母鸡炖汤,芸豆切成细碎的丁,配上蛤蜊肉、猪肉丁,上面点上两滴亮晶晶的小磨香油,雪白的面配上翠绿的卤,任何人只要看一眼,准保能馋得嘴里啦啦口水,食欲大增。

被围困的郑家林族人是在两天后才得知郑应勤一家偷偷跑了的消息的。这期间,几乎所有人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提心吊胆地躲在自己家里不敢出门,唯恐这带腿的瘟疫来敲门要命,自然也就没人串门子了。眼看就到了郑顺义的三七祭日,郑应太想过来询问郑应勤眼下有没有必要还去拜祭。郑应太走进门,叫了两声,发现屋里没人,心下起了疑心,莫不是郑应勤一家也得了瘟疫一下子死绝户了?就大着胆子走进屋里一看,被褥凌乱地堆在炕上,人却都不见了,他突然反应过来,郑应勤带着老婆孩子己经偷偷地溜了。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被瘟疫憋屈和压抑了多日的郑姓族人一下子就起了哈子(起了哈子:青岛方言,出离愤怒),把所有的怨毒仇恨都集中到了他身上。老族长郑顺义死后,郑家林所有人都把精力投放到了瘟疫上,还没顾得上选出新一任族长。在这种群龙无首没人调停的状态下,农民的极度狭隘思想开始作祟,从最初的不满,逐渐升级到了愤怒,再由愤怒无限放大上升到了仇恨,连同近一个月以来村里不断死人的悲痛和受到瘟疫阴霾的影响,使人们的心理发生了严重扭曲,现在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发泄的借口,于是男女老少倾巢出动,自发地聚集到郑家老宅的大门外,义愤填膺地唾骂郑应勤的不仁不义之举,尤其是自打这两口子生出了郑矢民这么个孽畜以后,整个郑家林就没有过上一天安宁的日子,现如今又大施妖魔,就是要彻底灭掉郑家林!而在这样的情况下,郑应勤不但没给族人们一个交代,自己反倒悄悄溜走了,此举让人们无法接受。仇恨的火种一旦被点燃就很难扑灭,愤怒的人拥一齐涌进了郑应勤的老宅,三下五除二地给砸了个稀里哗啦,似乎这样还不够解恨,也不知是谁跟着放了一把火,竟然把郑家老宅给点着了。

“起火了!”在一片惊呼声中,人们这才发现从郑家老宅里蹿出了大股火焰,伴随着滚滚浓烟,木质结构的老宅很快便被大火吞噬。几乎所有人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给烧蒙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蹿老高的火苗汹涌燃烧。

熊熊大火噼里啪啦地烧了一天一夜,烈焰映红了整个郑家林的夜空,外村人隔着老远就看到郑家林的大火,指指点点地议论着这把怪异的大火。这幢有着一百七十多年历史的郑家老宅就这样在大火中被烧成了一片瓦砾。说来也奇怪,距离老宅仅一步之遥的那两棵老槐树却皮毛未损,人们却意外地在残垣断壁中发现了一条在大火中被烧死的狐狸。这一切似乎都是注定的一样,死狐狸的出现也使瘟疫戛然而止,去得非常突然,甚至有两个己经出现了拉绿屎状况的人,竟然也神奇地康复了。当人们还没有完全从瘟疫的噩梦中缓过神来的时候,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随着瘟疫的平息,胶州又逐渐地恢复了往日的气氛,只不过人们在言谈话语中少了许多轻飘,更多了几分凝重,毕竟在这漫长的十几天里,人们的心都经受了炼狱一样的折磨和煎熬。

郑应勤在殷家集一住就是十多天,虽然殷康坤每天好酒好菜地招待他,可毕竟不像自己家里那么自在。天还不明,小舅子就赶潮水摇船出海,自己也睡不实落,便早早地穿衣服起来,一个人无聊瞎嘎啦,从住处走到海边,坐在松软的沙滩上,心事重重地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太阳还没有升起,海天混沌一色,隐隐地看到海面稍稍泛起一串串白色的涟漪,仿佛有一块布在上面起伏打皱。随着天色逐渐泛白,天边现出一条暗沉沉的线,把海和天分成了两截,这时那块灰色的布上就出现了一行行浓重的条纹,在水面下绵延不断,互相追逐,彼此推拥,不断前进。平缓的海浪轻轻地冲击岸边樵石的同时,也在冲击着他杂乱无章的大脑。没错,郑应勤在想自己的家,那个家他仍无时无刻不在牵挂,他甚至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撇下了家跑出来,横竖不过就是一死,为什么不死在自己家里而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四处打溜溜呢?等他再从海边噶乍(噶乍:慢慢地走)回来的时候,心情就越发沉重。

矢民娘知道他挂挂着家里,也就不多说什么,寻思着这几天帮着兄弟把过冬的被拿出来拆洗了后,就和郑应勤一起回去,可偏偏他己经等不及了。

近两天晚上他几乎天天都在做噩梦,不是梦着自己也染上了瘟疫被日本兵抬出去骯了,就是自己的头被人莫名其妙地被砍了,总之,没有什么好事。当他再一次从惊悸中醒来,摸摸全身却是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就不敢再睡了,起身看了看身边熟睡着的老婆和女儿,悄悄地披上衣服来到院子里,望着天上西沉的大毛郎星发呆。出来了这么多天,也不知家里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想着想着,人不知不觉地己经走出了院子,朝着郑家林的方向走去。

快吃晌饭的时候,郑应勤终于远远地看到了郑家林,看着看着,他的心突然“咯噔”地往下一沉,按说在他的那个位置早就应该看见自家高出街坊两砖的房顶和房顶的鸱吻,可是在他的视野内却什么也没看见,只看到那两棵老槐树的树冠孤零零地矗着。他有些慌了,一种不祥之兆涌上心头,于是就加快脚步,想赶紧走到近前去看个究竟。

待他来到自家门前,看到老宅己经被烧成一片满目疮痍的残垣断壁,一下子惊呆了,大叫一声就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