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柒语塞,一时无言。

查案过程中,陆柒自认为自己一直秉公办理,即使对鲁平颇为鄙视,可他公私分明,能做客观公正。

直到现在,听完胡姬的这番话,陆柒才幡然醒悟——他对鲁平,还是有所偏见,而这偏见,已经影响了他的判断。

胡姬见陆柒沉思不语,知道他已将她的话听进心里,这才继续说道:“胡姬不才,但在家中时常听父兄聊天时提及过有关父杀子的律法。鲁平是否有罪,最终取决于他的动机。若他真的是把婴儿看成怪物而杀,则无罪,若因贫而杀,才有罪。方才听柒君所言,这两个动机的证据似乎都不够坚不可催,想必柒君对其中证据有所疑惑吧。”

胡姬并未质疑陆柒的能力,而是直接切入重点,找到突破口,她的话,宛如阳光乍泄,将陆柒的心照得通彻透亮。

“胡姬姑娘说得有理!”陆柒心服口服,“我确实心中有惑……”

“柒君若心中无惑,定会早早向县令提出辞呈,快快回到高奴县才是。柒君一直留在家中等消息,定是百思不得其解,无法解惑才会如此。”

陆柒听罢,激动得直鼓掌,“知我者,胡姬也!”

胡姬抿唇,羞涩一笑,低头吃了几口肉糜,顿时觉得鲜香可口,比方才好吃了许多。

众人听到陆柒叫喊,纷纷侧目观看。

陆柒自知失态,急忙坐下,也吃了两口肉糜,觉得喉咙湿滑些许,这才说道:“婴儿腰背有一处尸斑,我一直想不明白是何物造成的。”

陆柒大概比划了一下尸斑的大小形状,胡姬看了半天,实在想不出什么,“柒君查过行李了吧,里面没有可疑之物吗?”

“都是些衣物细软,并未见什么硬质之物。”

胡姬拿着木匕,用顶端在桌上划出尸斑的形状,“看着像是……小娃娃的胳膊呢。”

“胳膊?”

“是啊,我堂嫂刚得了个儿子,这两日我整日逗他玩耍,所以总觉得这尸斑有点像是婴儿的小胳膊,只不过短了些……”

胡姬笑如春风,和煦温暖,陆柒有那么一阵子恍惚,以为自己与胡姬谈的不是尸斑,而是一件非常开心快乐美好的事物。

“柒君!鲁平不是说他当时看到婴儿多了一条腿……会不会是这个……”胡姬指着桌上尚未干透的痕迹,又摇头说道:“也不对,这只是被压在身下产生的痕迹,又怎么会是腿脚呢?”

陆柒也拿着木匕在桌上画来画去,很快,他眉头舒展,有了答案,“我知道是什么了!”

“哦,是什么?”

“是莱菔!”

“莱菔?”胡姬不解地看着陆柒,无法想像莱菔与小儿肉乎乎的腿联系在一起。

陆柒将鲁平行李中的莱菔画给胡姬看,然后又在腰间比划一下,说:“杀婴那晚,电闪雷鸣,如若婴儿腰下刚巧压住了莱菔,闪电中乍一眼看去,确实很像婴儿的第三条腿。”

胡姬闭上眼睛想了想,似乎有道理。

“当日我查看行李时,只是奇怪,鲁平他们一路逃亡,中途并未开火做饭,为何车里装有莱菔。后来一想,他们许是把这东西当做干粮,困顿之时以解燃眉之急。当时我亦只是想到此处便未曾深究,今日胡姬姑娘提示,我才有所顿悟。”

胡姬见自己能帮着陆柒,很是开心。

可还没高兴一会,陆柒又愁眉不展,“这只是推论,而且太过巧合,很难说服他人……”

“柒君不是说过,鲁平看到的婴儿不但有三条腿,还气喘如牛,脸和唇都发青嘛。”

“是的,当时我想过,这婴儿或许有什么疾病,可是据爰书所记,这婴儿并未有异常。”

“胡姬儿时曾有个小姐妹,因身体孱弱,时常喘气,厉害时脸和唇也会变得紫青。她一直汤药不断,但最终还是夭折……不知鲁平之子是否是个病儿,才会一出生便如此?”

陆柒低头细想片刻,道:“胡姬如此一说,我倒想起曾经在医书上看过类似的例子,似是与心肺有关。”

这次,陆柒不再客客气气地称她为“胡姬姑娘”,而是直呼其名,胡姬听见,不由心花怒放,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一双大眼睛,因为笑得太欢乐,眯成了两条缝,弯弯的眉毛仿佛初春细柳,说不出来的风情,特别是她的嘴角,若隐若现的小酒窝,几乎要把陆柒的魂都给吸走。

陆柒看得走了神,手中木匕掉落在桌上都不知道。

“柒君,你在想什么?”胡姬看见他的呆样,捂嘴偷偷轻笑,指了指桌上的木匕,小声提醒他,“你的木匕掉了……”

陆柒急忙捡起木匕,胡乱吃了几口肉糜。他实在是太尴尬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索性端起陶碗,将剩下的肉糜全都倒入嘴中,难行吞下手,红着脸,梗着脖子看着胡姬的小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柒君且慢此,别噎着了。”胡姬身体向他这边微倾,小手轻轻在他胸口拍了两下,给他顺气。

这回,陆柒不但脸红,连脖子都变得通红。他就像被扔在炭炉上煎烤的鱼,想用力蹦跶翻身换面煎煎,又像是溺水了似的,难以形容的窒息感令他想大声叫唤,可一张嘴,却又化成了一串串气泡,无声地消失在空气中。

渐渐的,陆柒白皙的脸庞,从粉红变成绛红,又从绛红变成猪肝色,端正的五官似乎在慢慢移位,眼睛鼻子嘴巴都变得无所适从,明明张大嘴,却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眼看就要活生生地憋死。

胡姬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心急如焚地喊道:“柒君!柒君,你怎么了?”

她的呼喊声,仿佛迷雾中乍现的一道阳光,陆柒瞬间从失神中清醒过来,他下意识地抓住了还放在他胸口上的那只小手,又犹如触电般放开,怔怔地看着胡姬惊慌失措的小脸,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起来:“胡姬,你真的是我的知已,现在我全想明白了!”

喊完,陆柒倏地一下站了起来,也没向胡姬告辞,头也不回地跑出逆旅,一路振臂高呼“我知道了”,往县廷奔去。

胡姬粉颊绯绯,垂头窃喜,一双手小紧紧按在胸前,感受陆柒方才紧握过后的温度。

许久,她才恢复心神,从怀里掏出钱袋——陆柒着了魔似的突然跑了,这顿饭钱,自然只能由她来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