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柒这才抬起头,如梦初醒。
令史甲见他中途走神,心中不悦,嗤之以鼻道:“陆令史该不会是睡着了吧。”
面对令史甲的奚落,陆柒不以为然,“方才听得入神,让令史甲见笑了。”说罢,又转头看向秦卓,“县丞,这寡妇案……我还没有结论,只是有些疑惑,想与各位同僚讨论讨论。”
“哦,说说看。”
“不孝罪是说妻子对待丈夫要像对待父母一样,如果没有做到,才犯了不孝罪。陆柒想问问各位,如果父亲在世,儿子三天不给他饭吃,儿子该如何判?”
丁立刻回答道:“自然是犯了不孝罪,当判弃市!”
所有人都点头,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陆柒也跟着点头赞同,然后他又问:“如果父亲去世了,儿子三天不上坟祭祀呢?又该如何判?”
这回,丁没有抢着回答,而是不确定地看向甲。
甲则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乙和丙,他们二人窃窃私语地讨论了一下,又与丁交换了意见后,才告诉了甲。
甲这才答道:“祭祀只是个形式而已,不算犯罪。想来我大秦国众多百姓,忘了祭祀或是故意不祭祀的人应是有的,我等从未听说过因此而被处罚的。再说,律令上也没有此规定,所以不算犯罪。”
陆柒抚掌而笑,“令史甲说得极有理。”
秦卓则摸了摸下巴,瞟了眼陆柒,总觉得这是他挖的坑,便没有立刻表态。
陆柒又接着问:“那么……以此类推,欺负活着的丈夫和欺负已经去世的丈夫,哪个罪重呢?”
这回,所有人都沉默了,还是丙纠结了一下,才强出头回答道:“人都死了,又何来欺负之说。”
“如此说来,便是无罪喽。”
丙看向甲,见甲艰难地点了点头,他才用力咽咽口水,说:“是的,无罪。”
陆柒平和地继续说道:“鲁门已死,花娘……就算做了任何事也不存在欺负丈夫之说,对吧。既然她没有欺负丈夫,又怎么能说她犯了不孝罪呢?”
对去世的父亲不祭祀不是犯罪,又欺负不了死去的丈夫,怎么也套不上不孝罪啊——丙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过来,他始终觉得牵强的原因所在——丈夫去世,妻子对于丈夫的许多义务就已经消失。
花娘在灵堂后面与朱渠**,只能是道德上的谴责,并非法律上能干预的。
丙想通后,用力拍着大腿,连声叫好。
乙和丁却极为不服,他们见陆柒推翻了不孝罪,便嚷嚷道:“即便花娘没有触犯不孝罪,那敖悍罪呢!当时花娘的婆婆还在屋子里,她这么做,便是对她婆婆的不敬!”
甲见还有乙和丁维护自己,向他们投以感激的目光。
陆柒不急不徐,“敖悍罪的重点是,花娘要做了对鲁门母亲不敬的事。”
“她确实与朱渠**!他们在通奸!”乙喊得脸红脖子粗,差点要撸起袖子打架。
丁则坐在旁边,有看好戏的意思。
陆柒摆摆手,只扭头问甲,“敢问令史,我秦律对通奸有何规定?”
“捕奸者,必案之校上!”甲说到这句时,有点沮丧。
秦律对捉奸是有严格规定的,正所谓捉奸在床……只有捉到了才算奸,没捉到是不算的。
高奴县就曾经有过类似的案子,丈夫因为当官住在官府,妻子在家中红杏出墙。后来丈夫听到风声跑去捉奸,哪知没逮到,所以不算妻子犯罪。
丙见甲说出这个律条,又悄声补了句,“捉奸得现场捉到才算的,没捉到便是没有证据,不能算妻子犯罪。”
陆柒感激地冲着丙点了两下头,“既然捉奸没捉到不算犯罪,那婆婆等到事后才来报官,也就是说她并没有抓他们现行,便不算犯罪。花娘与朱渠没有‘通奸’,又何来敖悍罪之说呢?”
甲哑口无言,颓废地垂下了肩膀。乙有心辩解,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丁见风转舵,开始夸赞陆柒分析此案是抽丝剥茧,主次分明。
陆柒不为所动,继续分析道:“各位都认为欺负死去的父亲比欺负活着的父亲罪行要轻,欺负死去的丈夫也比欺负活着的丈夫罪行要轻,那么回头再看这个寡妇案……”陆柒将竹简摊开,指着上面的记录说:“鲁门死了,花娘才与朱渠通奸,就算真是的花娘欺负了鲁门,是不是应该比欺负活着的鲁门的罪行要轻?”
甲此刻已经坐不住了,他哼哈半天,才轻声应道:“是。”
“刚刚我们也讨论过,鲁门的母亲没有现场捉奸,所以从律令的角度来看,花娘是没有通奸的。”
“嗯……是的。”甲、乙、丁不得不承认这点。
“那如果我们真得判花娘完为舂,是不是不够妥贴……未免太重了些,也不符合律令?”
最后,甲不得不承认,汗颜道:“幸亏没有按照完为舂来判,否则真是判决不当。如果乞鞫了,当真会连累各位。”
“其实,看到这个案子时,我的第一判断也是不孝罪和敖悍罪。只是总觉得哪里不对,便多琢磨了一下。”陆柒谦虚地说道:“若没有与各位辩论,我也会想到奏谳的。”
陆柒的话让甲他们多少捡回点面子,大家各自客套了几句后,便看向秦卓,等他做最后发言。
秦卓笑呵呵地摸了一下脸,道:“这回子我倒是觉得自己在做梦了,从完为舂变成无罪,太戏剧化了。”
陆柒羞赧地笑笑,“这也只是我个人看法,也许会有偏颇。我个人意见是不如将我们这两个想法都上报给郡守府,等他们守夺。”
秦卓摆摆手,当即决定,“就按无罪判!不必奏谳。”
甲他们相互对看一眼,似有疑虑。
秦卓猜出他们心中的小九九,笑道:“寡妇案是由你们五位令史一起讨论得出的,经本县丞盖棺定论。若日后还有何问题,就由我们六人共同承担吧。”
丁一听到要承担责任,马上应道:“怎么会有问题,不可能有问题的!陆令史分析得头头是道,县丞又是县廷中的老人,阅案无数。我们四人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认同陆令史的,不会有问题的!”
丙本来就支持陆柒,当下附和道:“陆令史说得没错,不会有问题的。”
甲和乙见秦卓态度坚决,便也纷纷赞同。
陆柒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手中竹简卷起,重新放回到案桌上。
秦卓也如释重负,“如此最好,现在你们可以送花娘回家了,免得吕珠姑娘三闹县廷。”秦卓揉着太阳穴,一脸愁容,“她那嗓子嚷嚷起来,真是头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