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柒听见,一个箭步冲了上来,见食盒里摆着大大小小的陶罐木碗,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几根竹简。

曹阿虎是识字的,但这竹简上的字却难倒他了。所以他一看见这竹简,就觉得有种嘲讽之意扑面而来,才冒冒失失地说了刚才那句话。

直到陆柒拿起竹简,他才恍然大悟,“瞧我这脑子,这是胡姬姑娘写给二哥的,怪不得如此高深!”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陆柒又拿起另一只竹简,“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陆柒紧握着这两只竹简,眼角有些湿润。

曹阿虎却不懂其中深意,他见陆柒意犹未尽,觉得莫名其妙,摸着脸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了点头绪,“这些我似乎听过……嗯,好像是说吃饭的事?”

陆柒失笑,“这些都是《诗经·豳风·七月》里的诗句。”

“我说怎么听得耳熟,看着也眼熟,偏就认不全。”曹阿虎说:“我就说里面怎么有葵啊菽啊的,这些字好认,难为那个薁字苴字还有什么樗,歪七扭八的真是讨厌!”

陆柒只是笑,笑得特别甜蜜,对曹阿虎的抱怨置若罔闻。

“可是二哥,我若是没记错,十月获稻这句后面似乎还有……”

“嗯,是‘以此春酒,以介眉寿’”

“这胡姬姑娘读书也太差了,连我这个大老粗都知道她没写全!”曹阿虎瘪瘪嘴,对胡姬只写一半诗句的行为表示极不理解,“采荼薪樗也只说了一半啊!我记得后面那句是‘食我农夫’。二哥,我说得对不对?”

陆柒嘴角浮现出一个幸福且意味深长的笑意。只有他懂胡姬的心思。

胡姬是故意少写了这几句,并非她才学不够,而是她有心要陆柒只注意到她写的诗句,了解她的心思,明白她的决心。

陆柒与曹阿虎从长城赶回来时,不知不觉已过了五月。如今正是六月初,胡姬便想告诉他,从现在开始,她愿意与他一同共度《诗经》中描绘的这种平凡的生活。

她愿意与陆柒一起,如同这世间所有普通的夫妻,随着季节的更迭,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他们会在六月吃郁李和野葡萄,七月烹饪葵、菽和瓜,八月打枣摘葫芦,九月拾取麻籽,十月收获稻子,就连采苦菜砍椿树她也愿意做。

至于“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以此为冬酿春成之酒,以祈长寿)和“食我农夫”(养活我们农夫)这两件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能在一起共同生活,哪怕过着最普通的农夫生活,胡姬也不在乎。

陆柒看到第一只竹简上写的内容时就明白了胡姬的苦心,他欣喜若狂,恨不得立刻跑回去找胡姬,与她好好互诉衷肠。

可是,曹阿虎又从食盒里捡出另外几根竹简,嗑嗑吧吧地读道:“交交黄鸟,无集于谷,无啄我梁。”

难得这些字比较简单,曹阿虎都认得清楚,读完后大口喘气,暗自庆幸胡姬没有写奇形怪状的字,多少让他挽回了些面子。

陆柒从曹阿虎的手中接过剩下的竹简,左手的竹简上写着“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右手边的却写着“采葑采菲,无以下体”。

曹阿虎的头更晕了,“胡姬姑娘到底想干嘛啊!写这么一堆无用的东西做什么?”

“阿虎,今日你有口福了。”陆柒看完这些竹简之后,笑得胸有成竹,“今日你我不但有有黄梁米吃,还有羊羔肉一饱口福呢。”

“真的?!”只要一听到有肉吃,曹阿虎的眼睛变得发亮。

他迫不急待地打开陶罐,只见里面果然是香喷喷的油光发亮的煮熟的黄梁米,旁边的罐子则是刚刚烤制好还滋滋冒油的羊羔肉。

“胡姬姑娘果然是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菜。”曹阿虎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如果能再来两个清爽的野菜就好了。”

陆柒扬扬右手的竹简,“葑菜(芜菁)和菲菜(萝卜)应该就在下面那层食盒里。”

曹阿虎手脚麻利地打开第二屋食盒里的陶罐,这两样腌制好的小菜毫无悬念地出现在眼前。

曹阿虎哈哈大笑,“胡姬姑娘真是有情趣之人,送个饭菜还要写些诗来应景,让人猜得头疼。”

陆柒默默地将这些竹简收起,默默想着,胡姬如此用心待他,他定要有些行动才行。只是,一时之间他也不知该做什么才好。买些礼物做回礼?还是写首情诗给她?抑或是今晚便到她屋前吟唱,专门从《诗经》中选些情歌来唱?

陆柒想得出神,迟迟没有动作。

曹阿虎以为他嫌弃自己发臭不肯入座吃饭,便道:“二哥将就些,就在我这洗洗吧!等你回去洗完再来吃饭,这些饭菜便凉透了!”

陆柒心不在蔫地应了一声,拿了身曹阿虎的衣裳去洗澡。因心里有事,他洗得极慢。曹阿虎捂着饿瘪的肚子叫了两百回,才把陆柒给叫出来,与他对坐。

亭父早已将胡姬做的饭菜重新加热,一一摆好,配了些他们常吃的韭、葱、姜、荠和薤菜,再将昨日剩下的苜蓿炖羊汤倒进屋子中间的釜中,咕噜咕噜烧着,不过片刻间,屋子里便鲜味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陆柒见原本只是简单的一顿朝食,竟变成了饕餮盛宴,不由地忧心,“阿虎,这样是不是太奢侈了?”

“这哪叫奢侈,不过是些平常吃的东西罢了。我这口羊汤还是他们昨日吃剩下的,前日市亭那边卖羊筋羊蹄,他们舍不得买肉便买了这些下脚料混在一起炖了,你闻着香,吃起来可真正是比不上胡姬姑娘给你备的羊羔肉好呢!”

曹阿虎懒得跟陆柒讲道理,他饿极了,端起碗就呼哧呼哧吃了起来,一点形象都没有。

陆柒无奈地笑笑,也只好跟着他一起吃。

正吃着,忽然听见亭卒李谷在外面说话,“县丞来了啊!陆令史正和咱们亭长吃饭呢!”

话音刚落,秦卓赫然出现在门前。

他见他们在吃饭,也不客气,也不寒暄,直接跽坐下来,品尝了几口,叹道:“手艺不错!”

“那羊羔肉是胡姬姑娘做得呢!大哥你可要好好尝尝,咱们都是托了二哥的福才能吃上这么好吃的羊羔肉!”

“确实是!”

“大哥,你不知道,这胡姬姑娘可有情趣了,不但会做饭,还会写诗呢!”

“诗?”秦卓斜头问陆柒,“什么诗?”

陆柒还未回答,曹阿虎已经抢先说了,“诗经!”

秦卓陡然变了脸色,放下手中饭匕,语气沉重地说道:“二弟,三弟,我来有件事要告诉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