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步走回永和宫,钮钴禄嘉宁规规矩矩跟在后面。待回到屋里,她伺候我换了一身家常衣服,待我坐下,沏好茶水后,便低着头行礼道:

“奴婢愚笨,跟着毓秀姑姑的时日尚浅,不知如何伺候娘娘,疏漏之处,还请娘娘恕罪。”

低级宫女能有机会在主子跟前伺候,通常都会拼命献殷勤,力求表现。她这般实话实话请求指示的,倒不多见。

不过,实诚的孩子,总不会惹人讨厌的。

我看着这女孩儿,端起她沏来的茶品了一口。

嗯,温度适中,浓淡合宜,但不是我平日爱喝的茉莉银毫,而是一盏普洱。

“本宫偏好的是茉莉银毫,毓秀不曾教过你吗?”

我放下茶盅,故意问道。

“教过。”

钮钴禄嘉宁恭敬地低着头答道,态度不卑不亢。

“姑姑还教过奴婢,娘娘的脾胃虚弱,不可多用寒凉之物。娘娘早上进的是莲子羹,午后又用了十三阿哥孝敬的绿豆糕,奴婢以为,不宜再饮绿茶。”

嗯,是个聪慧细致的孩子。

我暗暗点头,脸上却不动声色,又问:

“才在慈宁宫外,你一直偷眼打量本宫,却又是为什么?”

虽然那时她已经很快将目光转移,但还是被我察觉了。那目光中,是带着好奇、审视以及探究的。

这女孩儿,分明是在观察我,在品味我的言行举止。

“奴婢失态,求娘娘恕罪。”

钮钴禄嘉宁忙跪倒磕头。

“实在是娘娘举重若轻的风采令奴婢折服,才忍不住想偷看娘娘。求娘娘恕罪!”

风采?

我微微一笑,俯身将她拉起。

“既然入了宫,想必你也知道的,当年本宫,同你如今一样,是个宫女。你如今只瞧着本宫的风光,焉知本宫的今日,不会是你的明日?”

钮钴禄嘉宁才站起身,听我这话,顿时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双膝硬生生磕在石板上,接着便是几个响头。

“娘娘明鉴!”

那女孩儿趴在地上,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声音却极坦**磊落。

“奴婢实在只是羡慕娘娘的气度风范,从不敢存了攀龙附凤的心思。”

“这是怎么了?”

毓秀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嘉宁做了什么,竟惹得娘娘生气?”

随着话音,毓秀走了进来,先给我见礼,接着指着钮钴禄嘉宁道:

“好大胆的丫头,这才教了你几天,就敢到娘娘跟前来卖弄,没得坏了我的名声,说我教出来的徒弟是草包。去,去,去,还不回你房里思过?晚上再教训你。”

我看着她明为责备实为包庇地将钮钴禄嘉宁送出门去,心中好笑,却不做声,由着她去。

“主子如今也不厚道了,竟吓唬个小女孩儿。”

返回身,毓秀便朝我道。

“奴婢在门外头都听见她磕头的声音了,才她起身,看那额头都红成一片。改明儿一准青了,外头人看了,还不得说您虐待奴才?”

我听着她埋怨,只是抿着嘴笑。

那女孩儿,看来是真得毓秀的心呢。

“毓秀啊,这个钮钴禄嘉宁,不一般呢。”

别的不说,单是她方才面对我的故意刁难,虽慌却不乱的态度,就已经不俗了。

“是啊。”

没有旁人的时候,毓秀跟我说话的态度也会轻松随意些。

“奴婢入宫三十多年,也算是阅人无数,可能给奴婢这种感觉的,除了当日在储秀宫的娘娘,就只有她了。”

“在储秀宫的时候?”

这倒让我有些意外了。那个时候,我分明是心如死水,一心只想平平安安熬到年头出宫而已。

“是啊。奴婢第一眼见到主子时,便觉得很吃惊,不过才十三岁的女孩儿,如何能有仿佛三十岁的冷静与沧桑,那双眼睛,竟像是洞察世事一般。”

毓秀回想起当年,也微笑起来。

“这个钮钴禄嘉宁虽然比不上主子那时候的聪慧通达,却也是难得的清醒自持,所以奴婢才高看她一眼,带在身边**。”

我想起当年毓秀教导我的情景,不由得也是会心一笑。

“能被咱们毓秀姑姑看重,这丫头也是个有福的。”

“这个奴婢可当不起。”

毓秀走到我身边,蹲下身,拉着我的手道。

“只是想着,奴婢已经上了岁数了,今后只怕能伺候主子的时候也有限,倒不如趁着脑子还清楚,选个妥当的女孩儿教导出来,日后也好替奴婢照顾主子。这样,奴婢就是闭了眼,也能安心了。”

“胡说!”

我低声呵斥,不让毓秀再说下去,可看着她那已经斑白的两鬓,心底却有些慌了。

在未来的年代,这个岁数尚可称作中年,可在平均寿命只有三十五岁的大清朝时期,我们这样过了四十岁的女人,可以算是老太太了。

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一直是她陪在我身边,早已融入了我的生活,我的生命,不可分割。

我早已习惯了任何时候只要一扭头,必定找到她的身影,却忘记了,毓秀和我一样,都会老的、会死的。

我从来没想过这一天,若是她真的不在了,我……

“主子。”

毓秀看出了我的慌张,轻轻摇了摇我的手。

“主子别怕,奴婢会努力保重身体,尽量多陪主子几年的。奴婢这样做,只是想有些准备,若真到了那一天,定不让主子孤单一人。”

“偏你想得多。”

我猛地抬手,抹掉腮边的眼泪水,扯出一抹笑。

“你就定能走在我前面吗?还替我预备个人呢。等我走在你前面,倒看你去哪儿找我这么好的主子去。”

“哪里能有人比得过主子您呢。”

毓秀也笑。

“那就是了。”

我等的就是她这句话。用力握住她的手,我道:

“毓秀,在我眼里,也是没人能比得过你,没人能代替你的。从今以后,不准你再想着死后的事情。你要想着怎么好好的活着,跟我一起,我们一起活着。”

……

我想,自己真的是上了岁数,所以开始避讳“死亡”这个话题。

但是,死神的手,并不会因为我的恐惧,而离开。

康熙四十年,初夏的时候,我的阿玛永远的离开了。

他当了一辈子的武将,身子骨壮得像山一样,便是一头的白发也能将四五十斤重的长矛舞得虎虎生风。得了一等公的爵位后,便在家中处于半闲赋状态,每日里溜鸟逗孙,很是逍遥。

先前我四十岁生日的时候,皇帝特准我家里人入宫与我祝寿。那时候我看到七十来岁的阿玛,腰板依旧挺拔,健步如飞,声音洪亮,心中还很是欣慰,琢磨着待他八十寿辰的时候,说什么也要风光大办,好好热闹一回。

谁知,这一天,竟永远也等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