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白整了整自己的麻花辫,抚了抚腰间的格纹衬衫,叩响了面前的门。
门内凳子被推开的声音传来,好一会儿门才打开,一名50多岁的男人探出头来,用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杜月白:“你找谁?”
杜月白露出甜美的微笑:“是蒋高成先生么?”
“你什么人?”男人戒慎地看着她。
杜月白从斜挎的帆布袋里翻出一封书信,双手捧出:“这是杨梦洁女士让我交给您的书信,并委托我向您带来最深的歉意。”
蒋高成瞪大眼:“让她滚。”砰地关上门。哪知道杜月白眼疾手快,早就预料到这种可能,立刻顶住门板。
“至少请您看看这封信,杨女士说您看了这封信就会明白。”
蒋高成恶狠狠地说:“看个屁!”使劲要关上门。
“毕竟你们曾是那么十多年的朋友,十多年啊,这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缘分,您不觉得可惜么?”
“缘分个鬼,就是孽缘!你再不走我就叫保安轰你出去了。”
杜月白不为所动:“杨女士是很有诚意地想向您道歉,这封信就是证明,请您务必看一眼。”
“找你个小姑娘来算什么诚意!有本事她自己来!”
“她上次来过了,可是后来您不是……她摔倒后伤了腰。”
蒋高成愣了愣。
杜月白又加了把柴火:“她非常非常想来的,这毕竟关系到你们的子女幸福,还有你们几十年的友谊,不得已才找得我。”
蒋高成垂下眼,软了口气:“那,那她的腰不要紧么?”
杜月白立刻回答:“其实我也不知道情况,如果您亲自去看看的话……”就这么松神的一刻,蒋高成猛地一推,门砰地合上。
杜月白愣了片刻。
靠,上当了。
她摸摸下巴,看来这个老头果然难对付啊。
任杜月白接下来怎么敲门怎么说,门内都不动如山。没过多久,就有一名小区保安走了上来,把杜月白请了出去。
第一战:杜月白败。
杜月白这次的委托人其实是杨梦洁女士的儿子,起因是杨梦洁的儿子与蒋高成的女儿开始交往,却发现母亲与未来岳父有旧怨。杨梦洁为了儿子,主动找蒋高成道歉化解旧怨,事情本来进展得还不错,毕竟这么多年人女方主动上门求和,多满足大男人的虚荣心。没想到蒋高成得知有儿女交往这么一出,心高气傲的玻璃心碎了一地,立刻手动拜拜。
之后几次杨女士都是吃了闭门羹,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杨女士为了追蒋先生,不小心摔了一跤,自家儿子又是愤懑又是心痛,不忍母亲再受羞辱,但事情又不得不解决,于是找了杜月白来帮忙。
这种七大姑八大姨陈芝麻烂谷子的陈年旧案通常都是代理案子里最棘手的,因为有些事不是你努力就可以做到,老一辈的心思又比较难捉摸。杜月白也是思量了好久,才答应接手这个案子。
经过这么一次的试探,杜月白意识到案子果然棘手。
她决定用最简单直白的方法。
第二天杜月白拉上了陈澄。陈澄一顶帽子一身送货制服,成功以快递员的身份叩开了蒋高成的门。
蒋先生一脸狐疑:“什么地方的快递?”
陈澄说出剧本上的地方。
蒋先生眉间的褶皱更深,显然想不到什么人会给他寄快递。陈澄还不擅长演戏,眼睛不自觉多眨了几下,好在蒋先生还是签收了下来。
陈澄拿到签收单立刻闪人,与杜月白躲在消防门后静静观察。
一分钟后,那封信就从窗口被丢了出来。
陈澄打算去捡回来被杜月白给拦住了。
“再等等看。”
两个人就这么又等了二十多分钟,那边还是没一点动静。陈澄与杜月白面面相觑,两个人猫着腰去捡那封信,想看看到底有没有被拆开的痕迹。
结果兜头一盆凉水泼下,把两个人都浇闷了。
一同泼下的还有蒋先生的骂声:“再让我看到你们,就不是普通的冷水了。”
陈澄与杜月白像是两只落水猫儿,面对面缠着淌水的毛狼狈不堪。
第二战败。
“月白姐,接下来该怎么办?”
做代理师以来,杜月白丢人的事情没少干,丢面子的情况也没少碰。可是在自家徒弟面前丢脸还是头一回。
杜月白自然怒了,太他妈砸招牌了!她最近心情本就不好,一把火在胸口里烧得旺。
“我就不信,我拿不下这个臭脾气的老头子。你放心,条条大路通罗马,总会有办法的。一次不成就两次,两次不成就三次。”
“呃,月白姐,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我们俩现在……”陈澄指了指,大太阳照着还是瑟瑟发抖,再不想办法,他们两个明天都别想爬起床了。
“还能怎么办,前面有一家旅馆,我们去开房。”
“……”
杜月白拉着陈澄小跑着奔进最近的一家快捷酒店,无所顾忌地开了一间房。
倒是陈澄别扭着,说:“这不太好吧,还是两间吧。”
“丁总这个人又小气又抠门,就这一间房还不知道能不能公费报销,还两间呢!你出啊。”
陈澄嗫嚅着说:“我,我可以出。”
“出你个大头鬼,自己一穷二白都出来打工了还逞什么土豪。我都不介意了,你还介意什么。”
于是,杜月白大大方方地在前台挥毫登记时签下自己的大名。
进了房间,杜月白第一时间打开衣柜取出浴袍,把其中一件丢给陈澄,扭头就奔进浴室,甩出一条大毛巾,就立刻关了门,还不忘隔着门板向陈澄号了一句:“擦干后赶快换上浴袍!”
咱们纯洁羞涩的陈澄捏着湿漉漉的衣领,一边抖抖霍霍地解扣子,一边闹着大红脸。他觉着从脸到脚趾整个身体都开始发烫,不知道是不是那么快就发病了。
听着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陈澄擦头发的手慢了下来,肌肤贴着浴袍的地方难耐地发热发痒。
陈澄把脸埋在毛巾里,觉得自己好没用。
以至于杜月白披着浴袍出来后,陈澄就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一眼。
杜月白笑着把毛巾抛到陈澄脸上,盖住他的眼睛:“好啦,你就这样进浴室吧。水烫一点,驱驱寒。”
杜月白一手吹风机一手电话,打电话让燕姐带两套衣服过来。
陈澄其实洗得很快,就是洗好后一直磨蹭着不敢出来。
杜月白忍不住敲了敲门,水声停止的时间太久,她也早吹干了头发,房间里安静得不像话。
“没,没事,我就待在里面。”
杜月白又好气又好笑:“那好吧,燕姐也快到了。不过你先开门,我把吹风机送进去。”
浴室门终于被打开一条缝,杜月白把吹风机递进去,陈澄刚伸出手来拿,杜月白立刻顶开门,把人拽了出来。
“你一直待在里面,我要上厕所怎么办?”
陈澄缩了缩头:“对,对……”
杜月白白了他一眼:“够啦,不要再说对不起啦。对不起这个词对你也太廉价了。”她硬是把陈澄拖进房间,直接推到**。
陈澄受惊不小,整个人倒在**仰视着杜月白都说不出话来。刚出浴后的陈澄粉嫩嫩的皮肤上蒸出一抹红晕,没了眼镜的遮蔽,一双眼睛迷迷蒙蒙,宽大的浴袍柔软地贴在他身上,像是刚出炉的长长的奶油蛋糕卷。
杜月白看着陈澄稚嫩可口的模样,觉得自己简直像强上男童的女土匪,不由先笑倒了自己,一个劲儿捶着床。
可怜陈澄面对这么个女神经病,一脸无措。
杜月白一边笑一边爬上床,拉住赶忙要后退的陈澄:“小心脑袋撞上。不要反应那么大好么,我有正经话要说。”
陈澄满脸通红,把一旁的枕头抱在胸前:“月白姐你说。”
“你这么容易害羞怎么办哟?”杜月白为了他这个动作又忍不住忍俊不禁。
哎呀呀,她好想逗逗这娃啊,实在太可爱了呀。
杜月白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终于收敛了逗弄的心,她怕再逗下去,真怕陈澄把一张脸都烧坏了。
杜月白正正经经地跪坐好:“陈澄,你这毛病可得好好改改,什么都写在脸上,怎么做代理师呢?”
“唔,我知道。”陈澄低下头,圆圆的下巴扣住枕头。可爱到爆。
杜月白拼命忍住想要替陈澄顺毛的冲动,捏了捏眉角,清了清喉咙说:“我知道你现在经历得少,阅历不足,不会戴着面具生活,这很好。不过有时候控制情绪还是必备的生活技能,何况是我们这样的工作。即便害羞也要装作理直气壮,即便讨厌也要调动最亢奋的情绪,我知道这很难……不过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哦。
“你心里要想着我这是在为别人代理,不是为我自己,‘我’不是‘我’,‘我’就是委托人自己,我身上的情绪都不是我自己的,就能做得出许多自己做不出的事情。”杜月白双手交握开始回忆,“以前也有代为道歉的CASE,你不知道对方足足骂了我一个小时。我那个时候就告诉我自己,骂的又不是我自己,有什么好在意。还有那些代为表白的案子,死缠滥打,赶着上去送礼物送情书。如果是现实里,谁干那么蠢的事情,真是丢脸丢到家,可是代理的时候不一样,因为不是为了我自己,所以怎么做都有勇气。委托人向代理师借勇气,其实代理师也在向委托人的身份借勇气。一件件地积累下来,就发现自己也慢慢成熟起来。”
杜月白转过头来对着陈澄微笑:“对,我以前也很幼稚很胆小,很容易害羞。看到帅一点的男神就会害羞,还经常把事情弄糟,和你差不多。”见陈澄吃惊地瞪大了眼,杜月白又改口说,“好吧,可能比你好一点点。”
她眨眨眼,用手比了个小缺口:“真的就一点点。所以不用自卑,不用不好意思。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杜月白凑上去,抽掉陈澄手里的枕头:“嗯?现在敢看我了么?”
陈澄没有了依凭,到底有些慌乱,他对上杜月白的眼睛,眼珠子不敢乱转,杜月白还在微笑,眼睛里流淌着平和温暖的目光。
陈澄弓起的身体慢慢放松,他讷讷地说:“好像好一点。”
杜月白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告诉你,大部分女人都是纸老虎,没那么可怕。”
“那,月白姐也在这大部分中么?”陈澄有点不信。
杜月白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没错,不过镇住你这只纸青蛙还是绰绰有余。”
陈澄禁不住笑了:“这件案子现在要怎么办?”
“嗯——”杜月白叹口气,“这个案子最难办的是务必要保证蒋先生看完信。其实最简单的办法是把信拆开,夹在他订阅的报纸里,他会看的概率就大大增加。可是这涉及信内的隐私,而现在委托人没有授权我们可以拆开信。我们可以保证不看信的内容。”
“如果我们能把信黑进蒋先生的电脑里,他打开网页啊邮件啊就会看到信,那该多好。”
“嗯哼,如果你能请得到这样的高手,实在不行,我们把人打晕关进小黑屋呀,不看完信不准出来……”
五分钟后,衣服终于送到,不过来的不是燕姐而是丁总。
“燕子忙得很,哪来工夫送衣服,只好我亲自出马咯。”
杜月白翻翻白眼:“敢情公司老板当跑腿小弟很光荣是吧?我说老板,再抠门也有个限度,再多招几个小弟吧。”
“这不是没找着合适的嘛。”丁总早习惯了杜月白的毒舌,一点不以为意,把车钥匙抛给陈澄,“回去你来开,车子在隔壁商场的车库里。”
“好。”
杜月白在登记开房时,脑袋里装着满满丰富幻想的脑袋里曾经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徐沛然这时候出现就搞笑了。
不过这个念头真的是飞逝而过。
一方面,这就是烂俗到不能再烂俗的8点档狗血剧情节。一方面,刚巧赶着徐沛然那真是低低低低低概率事件。
她接手那么多代理案子都没与徐沛然碰个巧遇出来,总不会开一次房就正巧被逮住了吧?
事实证明,她的人品指数很正常,徐沛然没有出现。
以至于当她和丁总一起走出旅馆,看到徐沛然从隔壁商场走来的时候,脑袋有几秒钟的当机,身体也跟着石化,100头草泥马在杜月白的心头呼啸奔过。没有了浓艳的化妆和造型做掩护,杜月白就像失去了保护的面具与屏障。
有鉴于脑袋身体一起罢工,杜月白只能默念:别看到我别看到我别看到我。
万万没想到,这句话竟然是咒语,徐沛然真的没有看到她,因为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身旁的人身上——一个女人,一个长得还不赖的女人,一个与徐沛然并肩笑谈的陌生女人,据目测两人的距离不足20厘米,因为她眼睛失焦而被自动屏蔽在了视线范围之外。
嗯,这样可以算是双出轨场面,好像没那么尴尬了?
丁总如果知道他身旁的得意爱将是这么个奇葩脑回路的神经病,大概也不会呼天抢地闹着要把人留在事务所里了。丁总看向杜月白,用眼神提醒:你倒是要冲上去还是躲着走啊?
但杜月白已屏蔽了除徐沛然以外其他任何人的频率。
女人的脚下黏上了什么,搭着徐沛然的肩膀抖了抖高跟鞋,徐沛然怕她站不稳还用手扶住。
杜月白知道徐沛然待人一向很绅士,有礼的点头微笑就能让他眼中的温柔溺毙。杜月白本来很享受别人歆羡的目光,不过现在她觉得这种绅士实在很扎眼。她眼睁睁就看着徐沛然完全无视自己,与身边的年轻女子有说有笑走出他们的视野,心情也跟着历经过山车。虽然杜月白百分之百信任徐沛然,不过她就是不大爽,而且理直气壮,完全忘记了之前慌不择路想畏罪潜逃的是自己。
回程的路上,杜月白抓着手机,在打与不打之间挣扎。她从来不是那种没事打个电话嘘个寒问个暖的女朋友类型,不会查勤不会撒娇,连主动约会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谈恋爱跟公事似的,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以前杜月白一点没反思的自觉,现在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默默忏悔了五秒钟,然后拨通了给徐沛然的电话。
“今天我特别想吃火锅。”
不知道对方到底是发蒙还是怎么,短暂的沉默让杜月白的心跟着吊起。
“好啊,想在哪吃?”
“你公司附近有吧?我现在就过去,差不多正好到你下班。”
徐沛然又沉默了一会儿:“公司附近没有什么好的火锅店,我知道另外一家不错。”徐沛然报了个地址,离她现在的位置大概20分钟车程。
“好,就那。”
杜月白拍了拍驾驶座:“我就这下车,还有找委托人要个开信封的授权,不然这工作做不下去。”
杜月白也不多做晃**,直接杀到火锅店,给徐沛然打了个电话:“我到了。”
在收到“大概20分钟,你先点吧”的短信后,杜月白承认自己的心情**到谷底,以至于等火锅架上了桌子,徐沛然到了,杜月白还被笼罩在低气压之中勉强调动情绪假high着。
丁总和陈大头都夸她有做演员的天分,她可以把情绪控制得很好,甚至不需要使用那个教导给陈澄的“角色代入与转移法”。但是她并不想做个好演员,在徐沛然的面前。
所以徐沛然察觉到了她的不快:“怎么了?不是你说想来吃火锅么?”
“因为你来得太晚了,我饿了,我不高兴。哼。”
如果徐沛然敢说一句“我下班赶过来,不晚了”之类的话,杜月白估摸着自己要用多少克制力才不会把生菜往他脸上砸呢?
徐沛然探究般地看她一眼:“你这是在抱怨还是在撒娇?”
“你说呢?”
徐沛然微微蹙眉松了松领子:“好吧,虽然我有抱怨过,但你真来这么一套我有点吃不消。”
杜月白垮了脸,暗骂自己没出息,问不出一声“今天和你走在一起的女生是谁啊?”轻松调侃也好,兴师问罪也罢,都比现在暗搓搓的胆小鬼心态好看多了。
有这么难么?有么?有么?!
杜月白内心天人交战,战得她往桌子一拍:“服务员,再加一盘牛肚一盘鸭肠。”
徐沛然将豆腐丢下火锅:“这家鸭肠和牛肚比较厚,多涮一会儿。不容易消化的多嚼一会儿。”用纸巾擦了擦手,发现衬衫衣领上沾染了酱料皱起了眉头,有轻微洁癖的他立刻起身去了洗手间。
就在杜月白丢蘑菇跟定点投炸弹似的时候,她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
“已取得授权,信可以拆开,也可以阅览。”发信人来自丁总。
杜月白精神一振,把手擦干净后立刻从皮包里掏出信,小心翼翼地拆了开来。她一直对信的内容感到好奇,信的厚度很厚,从手感上来说应该还夹杂着照片、卡纸之类的厚纸张。
果不其然,除了信之外还有三张已经发黄了的绘画明信片,还特意用塑料纸包裹起来。
信的内容是说朱女士曾是蒋先生的老师,当年蒋先生考试时被路过窗口的教导主任发现偷偷摸摸用橡皮擦课桌,立刻被穷凶极恶的教导主任逮住说在作弊。涨红着脸的小蒋同学辩解说自己只是无聊随便写写擦擦,但课桌上已经看不出原文是什么。当时监考的正是朱女士。教导主任着力拉着才从师范学校毕业不久才过实习期的朱老师一起做证人。那个时候朱老师年轻没有经验,也不敢得罪教导主任,她本来也不知道小蒋同学到底擦了什么,眼见小蒋同学也透露出一丝心虚,无从辩护也不敢辩护。
小蒋同学因为此事期末成绩归零,又被记了个警告,从此怨恨上了朱老师,每每在课上与朱老师对着干,时至今日。
这个可真是出乎杜月白意料了,以蒋先生的玻璃心劲和长久期,她还以为又是什么老一辈的恋爱糊涂账,没想到朱女士与蒋先生居然曾经是师生,掐指一算起码差了五岁,结怨居然由这个而起。
这事也真不好算对错,毕竟朱女士没有蒋先生没作弊的证据,不过既然蒋先生能怨怼至今,想来当时真是被冤枉了。杜月白捏了捏眉心,虽然真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完全可以往事随风,但要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童年阴影还真不好解决。
朱女士在信里讲述了自己当时的处境,还说明了一下教导主任正是把她从实习期留任下来的那位,陈述了成年人世界的无奈,但也并不是推脱姿态,字里行间都透露着深深的愧疚,最后几番道歉,希望上一辈的宿怨不要影响下一代,言辞很诚恳。不过完全没提这明信片的事。
杜月白有些闹不明白,看邮戳是30多年前寄给朱女士的,没有落款和其他文字。再一研究又看出了新门道,这些明信片都是自制的,正面是水彩手绘的,每一张都是美丽的风景,每一张都有少女停留驻足的背影。明信片背面的线条方框还看得出钢笔起落的墨点。
杜月白用手机将明信片都拍了下来,然后回拨了电话:“帮我查一下蒋先生是不是会画画?”她记得蒋高成的职业就是建筑绘图师。
“你认识蒋高成么?”
刚从洗手间里走出来落座的徐沛然没想到杜月白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他在你们行业里出名么?”
“还好吧。”
“那你是知道咯?看来真的挺有名气?”
“他的人比作品出名,他的故事比人更出名。”
“讲讲?”
徐沛然眼见杜月白从低落到两眼发光,笑问:“你这是怎么了?”
“我说了我之前生气是因为饿了嘛,现在吃着吃着劲头就来了啊。”杜月白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是啊,八卦劲头。”
徐沛然给自己捞起两块牛肉,嚼吧了好一会儿,看杜月白还溜圆了眼睛眼巴巴等着,不由得笑了。
“他的故事是因为他不是专业出身。国内建筑师还是要工科专业的,学过力学学过结构,嗯,就是要知道造房子的各种原理才能画出合适的房子。”
“难道不是?”
“国外很多地方可不讲究这套,就好比珠宝设计你不一定要懂得宝石原料和镶嵌工艺。你只要画得好看。建筑也是。”
杜月白皱皱眉头:“房子可是要住人的,不比珠宝。当然需要慎重得多。”
“当时蒋高成就比较符合国外的风尚,他不懂建筑学,但是画得一手好画,东西富有想象力也有设计感。旧的文化纪念馆就是出自他的设计。”
“哇哦。”
“那时候推崇找老外,搞征集的噱头,是老外看中了他的设计。因为这个他一战成名,不过后来日子就不好过了,我们这行心高气傲的人自然不会少,专业的看不起非专业的哪个圈子里都有,不久他就被排挤出去了。”
故事很精彩,不过杜月白只抓她想要的重点:“所以,这位蒋先生画得一手好画?”
“当然,不然怎么迷住老外。我们读书时都看过老师放的图,他喜欢用铅笔和水彩画设计稿,色彩丰富又很柔和,宁静中透出浪漫,那种笔触很抓人,让画中的建筑很立体很有分量。即便刨开建筑本身,也是很棒的绘画作品,在那时候很特别。”
杜月白掏出手机,给他看刚拍的照片。
“像这样么?”
“蒋先生楼下有您的快递,麻烦……”
“还有完没完。”蒋高成没好气地就要挂电话,谁知道对方立刻说,“不需要您签收,您只要打开窗户就能看到了。”
还没等蒋高成先挂对方倒挂了,蒋高成瞪着手机,暗自不爽。
“嘿,我就是不看怎么了!”他自己憋着股劲与自己较着,外面却吵吵嚷嚷,隐约听到有人喊着出来看热闹。
蒋高成偷偷挨到窗帘后,探出头看了一眼,就看到楼下不少人在看热闹,围着在空地上架出的大纸板讨论。蒋高成瞪圆了眼,有点不相信自己透过老花镜看到的,他摘了眼镜又看了会儿,转身翻箱倒柜找了很久,终于翻出了儿子留下的老式远红望远镜,终于在望远镜里确定了他所看到的。
三块KT纸板一字排开,板上印着不同的水彩风景画,那些画看着熟悉又陌生,每一笔线条每一个色块都撞击着蒋高成脑海深藏的记忆,撞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KT板上还有几个硕大的字:来自38年前的明信片。
蒋高成放下望远镜走出屋子,穿过看热闹的人群站定在三幅画前。
看这奇怪的透视这凝滞的笔触这奇怪的配色,多么——
棒。
他以仰视的姿态和颤抖的手指膜拜自己当年的画,不管别人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他。
他都有些难以置信自己当年能画出这样美妙的画来,这不过是他17岁时的作品,虽然只是复制品,图像被放大得发虚,都是些像素点的堆砌,根本看不出质感与层次。这么近的距离,看什么都呆板如死物,但是他却看到了那个在灯光下提笔作画的自己,他反复调试颜料,确保纸张不要起皱。他画下他常常经过的教堂,向往的海滩,还有一直没进去过的游乐场,每个季节画一幅,春夏秋冬春夏秋冬,他雄心勃勃要一直画到毕业为止,但最后他只画了三幅就戛然而止,还没能拼凑出完整的四季。
那些回不去的青春、自信、幻想、仰慕、爱恋、遗憾、痛苦,一点点地在记忆里回笼,在这个每一天老迈一点的身躯里凝聚成胸口的膨胀与热烫。
手机再一起响起,蒋高成一动不动,铃声也跟着锲而不舍。
终于蒋高成接起电话,这一次手机那头是个熟悉的声音。
朱女士在那边轻声吸气,用有一点发干的嗓音小心翼翼地问:“现在我们能见一见么?有很重要的东西给你看。”
“然后就成了么?”陈澄听着丁总的喜报,仍有些不能相信事情能那么顺利,架完KT板,朱女士和蒋先生见过面一切就冰释前嫌。
整个环节最难的不过是他硬着头皮给物业管理员塞了好处,让他们对架KT板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丁总笑着说:“是啊,成了。蒋先生也不反对他们子女的交往了。关键么,是勾起了过往的回忆,想想自己以前少男情怀暗恋个人多不容易,也就不打算为难自己的儿女啦。”
“难道不是朱女士收藏的那些明信片打动了蒋先生么?38年啊,好好保存着,关键是朱女士还不确定到底是谁寄的,能一直保存着说明是明信片本身打动了朱女士,而不是人。”
“我想朱女士后来应该是发现了,那些明信片就是蒋先生偷偷寄的,虽然不确定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怎么发现的,但她显然猜到了。那件事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给她偷偷寄明信片了呀。”他们并没有向委托人和朱女士求证过多,杜月白从头到尾没有见过这位神秘的朱女士,委托人也一直不想让自己的母亲暴露于人前。
他们把计划告诉委托人之后,不久委托人就来了电话,表示认可计划,并且朱女士主动要求再试着见一次见面。
“这么说,朱女士可能在蒋先生毕业前就猜到了,那她为什么不找蒋先生求证呢?”陈澄还是有一点不解。
杜月白把玩着丁总办公室里的按摩锤:“怎么求证呢?那时候蒋先生讨厌她跟什么似的,她可是亲手碾碎了一颗少男芳心。她可是老师的立场和身份,除了装作不知道,还能做什么?那时候朱女士也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吧?不过过了这么多年,朱女士也不能确定明信片是不是会有用,对方是不是还记得,所以只是夹在信里只字未提,免得让蒋先生尴尬。其实她多虑了,这杀手锏一出立刻秒杀。”
陈澄不由得点头,他想了想说:“其实也难怪蒋先生耿耿于怀了,如果是我被一直喜欢的老师冤枉了……”他没有说下去,忽然很为当时的蒋先生难过。他突然“啊”了一声,眼睛也跟着亮起来:“其实当年蒋先生应该也不是在课桌上写字,而是画画,就像那些明信片那样,对着监考的朱老师,为了她画的,所以后来又拼命擦掉,辩解的时候又有些心虚,才会有之后的误会风波怨怼,是不是?”
杜月白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朱女士才会对那几张明信片珍之重之,那包含着她的愧疚,也包含着她对少年人纯挚感情的尊重与感动。”
有一个学生从她担任实习老师开始就仰慕她崇敬她,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年少爱恋,也很难不有所感怀。不过不是人人能将这份感怀收纳38年。
“想想38年啊……”
如果蒋先生当年不在考场上放纵他的喜欢,如果朱女士不是那么年轻,缺乏为人处世的经验,如果蒋先生当时能够据理力争,如果朱女士能更细心一点洞察真相,又会是怎么样呢?是不是就一定会是更好的结局呢?
“好在最终的结局是好的。”杜月白还在沉思,陈澄已经自我鼓励般地拍起手来。
杜月白看着陈澄不觉莞尔:“说得对,我们也顺利完成了这次的代理案。”她伸出手与陈澄互相击掌,“干得漂亮,继续加油。”
“嗯!”陈澄重重地一点头。
杜月白从桌子上跳下来:“工作完毕我也该去处理好我自己的事情。”把按摩锤还给丁总,“这玩意不错。”
“哎,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我孤家寡人呢,没人疼没人爱啊,只有自己自力更生啦。”丁总调侃着,用按摩锤捶了捶自己的肩膀。
去徐沛然家的路上杜月白买了个穴位按摩锤,比丁总那个更大锤子更尖锐,敲到穴位上那叫一个酸爽。她扛在身上雄赳赳气昂昂地拍开徐沛然家的门,对着刚洗完头澡在擦头发的徐沛然背手藏起了按摩锤,窃窃冷笑。
“徐——沛——然,昨天下午3点半你在哪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