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言老师决定很快就陪同章丽萍飞到贵阳来,与哈玉、余思燕一起寻找章校长。在电话里,章丽萍说出了界牌岭这个山寨的地名,却说不出它究竟属于哪个省、哪个县?“可能就在广西与贵州搭界的地方!离铁路不远,走二十里山路,寨子不小,一百多户,有石头寨门,石头房子,唔,有位贺举人,大管家贺老七,中等个儿,唔,还有个贺家祠堂,砖瓦房,扶轮中学就设在祠堂里!祠堂旁边有个小池塘,山泉水,清凉得很,有半亩莲藕,一条很小的采莲船,还有鸭子,红蜻蜓……”五十七岁的章丽萍女士,已经“返老还童”,完全沉浸在对往日的回忆之中了……她详尽地描述着凤凰山和界牌岭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花了一百多元长途电话费,换来了两行热泪。

有了界牌岭这个地名,余思燕和哈玉立刻觉得章校长近在眼前了!她俩向贵阳文艺界和教育界的同行求援,只用一天时间,便查到了这个小山寨。又赶紧租汽车,等章丽萍和周立言一下飞机就去……其实,自从中美通邮之后,章丽萍曾经多次往界牌岭写信,只因为这个两省搭界的小山寨变化频繁,三四十年之内,有时候属广西,有时候又属贵州管辖;县界也作过调整,一会儿属这个汉族县,一会儿又属那个少数民族自治县;特别是它自身的名字,改动的次数更多,土改的时候叫乡;初级社的时候叫村;高级社的时候叫社;人民公化的时候又叫大队。这些乡、村、社、队前面还冠以革命化的字眼:得田,抗美,幸福,曙光……到了大革文化命的岁月里,它干脆被叫做“东方红公社红卫三连”了。这么多变迁,远在北美洲的章丽萍如何知道?她写给“界牌岭贺家祠堂”和“树人小学”的信件谁去投递?……幸亏这个“红卫大队”去年已改名为界牌乡,所以在贵阳同志们的帮助下,很快就查询到了。

与此同时,北京的教育和外事部门也出面大力协助,通过有关系统,迅速寻找“美国友人”的友人,办事效率极高……当章丽萍和周立言走下飞机的时候,发自青岛、济南、广州、上海、重庆等地的加急电报如雪片飞来,立即送到了萍萍手中。亲人们这些简短的、发自肺腑的话语,无一例外,都是对老校长的衷心祝福和问候。他们真诚相信,象章树人这样高尚的一代师表,当然健在人间!

由于各方面都予以关心和支持,章丽萍、周立言、哈玉、余思燕一行,简直变成了一个众人瞩目的访问团,乘汽车直接向界牌岭出发了!

电话先到界牌岭。关于老校长的传说不胫而走,立刻传遍了凤凰山上数十个大小村寨,方圆百里,几乎是家喻户晓了,好比本乡本土出现了一位闻名中外的圣贤。于是,又有许多自称“受业”的当地人,包括汉、壮、苗、侗、水、布依族,带着许多令人伤心的礼品,从四面八方,纷纷赶到界牌岭的贺家祠堂——如今的乡办中学来了。他们自发地筹备着一个亲切的仪式……

在驶往界牌岭的面包型旅行车里,章丽萍女士流着眼泪追述往事。女作家余思燕悄悄打开袖珍录音机,一盘又一盘磁带交替使用着,要把这声泪俱下的“第一手材料”搜集全。她现在可说是一心二用了,既关心章校长的下落,又随时笔记自己的灵感——随着萍萍的哭诉,她文思泉涌,浮想联翩,必须把这些稍纵即逝的灵感抓住,那《大撤退》的第二部也就有了灵气儿了!

“我真傻呀,”章丽萍说,“爸爸亲手交给我两封英文信,说一封面交给祖父,另一封是写给他女儿的。后来,乘飞机到了青岛,詹姆斯叔叔才告诉我,说‘密斯特章只有一个女儿,就是你章丽萍小姐’!原来这封英文信是写给我的。爸爸在信里说,每一个孩子都有受教育的权利。叫我听爸爸的话,跟着詹姆斯叔叔到英国去读书。不久,内战爆发,南北交通阻绝,音信不通,我便跟着詹姆斯所在的那个新闻社撤离了青岛,也没去英国,而是到了美国……没想到呵,竟然是一别四十年!”

哈玉当年与萍萍最要好。现在也把她们在打狗河谷里徒步逃难的情形诉说了一遍。这些事,余思燕是知道的,而且已经写进《大撤退》第一部里去了,所以没用心听,而是继续在笔记本上勾勾画画,构思新书。

旅行车要走四个多小时才到。大家的心情十分矛盾,既希望立刻赶到界牌岭,又害怕到达之后跌入现实中的痛苦深渊。在车上是个互诉衷肠的好时机,可是,简单交谈难以满足思念之情,稍为谈得详细一点呢,别说四个小时,就是四十小时也诉不尽四十年的离情呵!

“……走到独山的时候,我们十个人还在一起。为了搭乘去贵阳的木炭汽车,只好分散了,周老师领四个学生,王老师领四个学生。到了贵阳之后,这五个人的小组又进一步分散了……”哈玉说着,“后来,日寇投降,难民复员,随着年龄的增长,各奔他乡……每个人都有一段或长或短的坎坷经历吧。就拿我来说,抗战胜利之后当了两年纺织女工,才考上公费大学的。我还是要感谢扶轮中学,尤其感谢章校长,使我们在逃难途中也没有荒废学业,否则怎么有今天!”

余思燕说:“萍萍回国,万里寻父,首先给我这本书带来了生机!现在又收到了老同学们从各地发来的电报,这就算联系上啦。所以我又产生了个新想法——用半年时间转一大圈儿,找他们去!把每一个学生孤儿的经历都写出来,从中一定能认识教育的真谛。这也是对老校长的一种……安慰!”

她本想说“是对老校长的一种纪念”,突然觉得“纪念”二字不祥,话到嘴边,临时改成“安慰”。但她这一停顿、修辞,反而引起了别人的不安,谁也不说话了。

旅行车开到了凤凰山的半腰,路变得又陡又窄,只好停住。“大约还有五公里!”章丽萍已经认路了,一边说着,急忙下车。

路边一声唿哨,树丛中跑过来十几个手执“长棍”的青壮男子,吓人一跳!定睛再看,原来是五副“滑竿”赶过来接迎贵客。

“是界牌乡的滑竿吗?”从贵阳陪同贵客前来访问的外事干部问道。

“是喽!接客人的!”

“县里打电话,说是五位,对不对喽?”

“坐滑竿吧,你们辛苦了,多老远来的!”

青年轿伕已将“长棍”支架成滑竿,客客气气地招呼着,热情得很。

其中一名打头的,数了数,正好是五位客人,笑着说,“对头咧,是五位客人喽,章校长清早接的电话嘛,还有错!”

这句话,好比电闪雷击,灼热了亲人们的心,一时哽噎,只顾流泪,谁也没说出话来。

滑竿抬起来之后,周立言才呜咽着嚷出声来:“那位……那位小兄弟!你刚才说什么?是章校长接电话……?!”

“是喽,县里来的电话,章校长接的……”

“好好!我的天哪……你再大声说一遍!是章校长吗?”

“那还有错!我在旁边看到的,听到的!”

“谢谢你呀……谢天谢地……”周立言已经泪流满脸了。

三位女士现在还说不出话来,只能听,只会哭。

陪同的外事干部也受到了感动,此种骨肉重逢的场面他见过多次了。现在主动代替外宾问了一句:“是界牌岭中学的章校长吗?”

轿伕行走如飞,又是爬山,喘着气,不肯多谈,“是喽!是他老人家……”

一听到“老人家”这三个字,周立言和哈玉彻底放心了。章丽萍也忍住了呜咽,追问一句:“他老人家身体好吗?”

“好!啥子病也莫得!”

余思燕再追补一句:“章校长他老人家,是高高的个子吧?”

“是喽是喽,高高的,瘦瘦的,蛮精神的!”

章丽萍的心怦怦猛跳,撞击着胸腔,自己都能感觉到这种碰撞。此时,她想的只有一件事了:我是中国人!就要按照中国的老规矩,给爸爸磕响头!

滑竿一直抬进了界牌岭的石头寨门,抬到了贺家祠堂的门口。章丽萍两眼发直,顾不得任何礼节寒暄,管不得迎接的人和同行的人,她三脚并作两步,跌跌撞撞地扑进了贺家祠堂,看见的却是满堂白花!冰清玉洁的花环,撼人肺腑的挽联!她心如刀绞,唤一声“爸爸呀——!”便双膝跪倒,失却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