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校长亲自领着学生们到村子里去用银盾换粮食。走在路上,他主动替周老师讲起地理课来了。

“今天这一课就讲宜山。它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军事重镇。为什么呢?湘桂公路和黔桂公路在这里与铁路会合,从前也是古驿道的交岔点;发源于九万大山的天河,也在这里注入龙江。所以说它还是个水陆码头哩。它也是物资集散地。如果说咱们停车一个月的三岔车站是铁路、公路和龙江的三岔口,那么宜山就是三路两江的五岔口了!要是咱中国军队在这里驻守一个师的兵力,日本鬼子两个师也打不过去!”

“校长,一个师有多少兵?”石家壮问。

“七千到一万人。”章校长又说:“可得当官的不吃空额,才有这么多兵。”

“什么是吃空额?”

“只有三千兵,谎报成一万,多领下来的粮饷被服,当官的私分了,这就是吃空额。”

“真没良心啊!难怪打败仗……”

“那,现在守宜山的有多少兵呢?”

“没有兵,倒是有十几万难民。”

他这样讲地理课,自然是别开生面,使学生们身历其境,没齿难忘。然而,听到三岔、五岔,学生们吓慌了。连扛着米口袋的周立言老师也吃了一惊,心有余悸:“三岔把咱们往道岔子上甩了三十天,难道这五岔口还要再岔五十天么?那咱们不但要饿坏,还要冻坏呀!”

幸亏在宜山只“岔”了九天,火车头又升火烧汽,摇摇晃晃地继续向西北行进了。周老师的地理课继续讲下去,有时章校长也参加进来“联合讲课”,结合时事,走到哪讲到哪儿。

车到怀远。值得一提的是,发源于九万大山的小环江在此注入龙江,而且火车也在这里穿过了龙江大铁桥。章校长感叹地说:“日寇飞机为什么不炸这座大铁桥?这儿并没有高射炮,连平射炮也没有哇……回想一下,湘江大桥,柳江大桥,都没有被炸毁,这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喽!”

周老师讲地理,也有了很大进步,能结合时局了,就问:“敌人不炸桥,我们也不炸桥,这里边到底有什么奥妙呢?”

“依我看,”章校长说:“日寇不炸桥,是为了给它的地面进攻部队保留一条运输线;如果它能打通昆明这条陆路通道,还要把它陷在印度和缅甸的兵团撤回本土去,所以日寇不炸桥的道理是明摆着的。至于咱们中国军队也不炸桥,那原因可就隐晦得多了!也许是蒋光头已经看透了日本鬼子国力衰竭,支撑不了多久啦,一旦美军在日本列岛登陆,日寇投降,哈哈,屯集在大后方的二百万国军,都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呀,那可就要冲下峨眉山,也要使用这些铁路向全国运兵嘛!”

“校长高见!”

周立言嘴里这样说,心里却不以为然——你章树人又不是蒋介石的参谋长,怎么知道这样多?王雨农和鲜于国风也默默不语,他们虽然知道蒋委员长有个保存嫡系、保存实力的毛病,却也不大相信什么“冲下峨眉山……向全国运兵”的预言。

只有学生们深信不疑,一个个的臭骂蒋光头,为什么把兵藏起来不打仗!

过了怀远,便是全村,德胜。章校长又感叹了一番,话说得相当多。大家好象心里都萌生了一种预感、直觉——可谁也说不出这是个什么征兆?从校长这些天的表现来看,就是话说得太多,好象是他觉得自己从前跟大家谈话太少了吗?或者,是他预感到一种什么“大限”将要来临了呢?

总之不是什么好兆头。您听,章校长又滔滔不绝地说开了,而且说得有点儿玄,不着边际。

“……德胜这个地名,让我想起了北京的德胜门。都是以德取胜的意思。怀远这个地名也是如此,它的涵义跟北京的怀柔、湘西的怀化,大致相同。咱中国人是很讲究人名、地名涵义的,而且渗透着儒家思想。立言老弟,你想想看,皇帝的怀柔政策,施行到这南疆边陲,自然就是怀远了;怀而化之,自然就是怀化了……可惜呀,光把这些好听的地名挂在嘴上,德胜、怀柔、顺义、绥远、绥化、归绥、迪化、抚顺、保靖、安东……而不富国强兵,还是得不到天下太平啊!”

章校长的这一番高论,学生们听不懂,却受到了几位教员的重视。他们受到了什么启发呢?一时又理不出个头绪来。只听周立言在说:“校长真有学问,地理课如此讲法,我自愧不如呀!”

刘菊淡摇头:“校长讲的不是地理课。”

“那是什么呢?讲了这么多地名嘛。”周立言反问道。

“我心里明白,可是说不出来。”刘菊淡还是摇头。

王雨农说:“我看校长是鼓励咱们终生献身教育事业,发展科学,富国强兵!”

刘菊淡望望他,未加可否。

鲜于国风则有如参禅,听得津津有味儿,不但佩服章校长的学识,而且再也不认为他是英国公民了。外国人怎懂得中国这些道理!

其实,章树人是在一种特殊心理支配下发议论的。作为难民,一个极端爱国的难民,那种“过一站少一站”的感觉不断袭来,无法摆脱。中国的文化人,原本就有一种忧国忧民的传统意识,当此国破家亡之际,就更加强烈了。几位教员何尝没有这种感情哩!谁都知道,这条未完工的黔桂铁路已经走完了一多半,能够大家在一起乘坐火车逃难的日子不多了……只不过谁也不肯把这句话说出来而已。

过了都街,来到了小站东江。“毛虫火车”又要过铁桥了。这里是重镇河池的前哨,也是进入云贵高原的门户。可是,一桩并非偶然的大惨案在这里突然发生了!以致周立言老师的“难民地理”在这里讲授了最后一课,“扶轮中学”也就真正面临着解散的命运了。

“发源于九万大山的大环江,在这里纳入龙江。这儿也是两江两路的‘四岔口’。为什么总要讲到九万大山呢?其实,广西多山,在南面还有十万大山和六万大山哩!眼前的黔桂铁路和公路,正夹在九万大山以南、都阳山脉以北的龙江河谷里。再往前走,过了河池,也就是龙江的西端——它的上游就是云贵高原的打狗河了。”

某种心灵感应可能是存在的。周立言老师讲到打狗河的时候,从来不大说话的十四岁的女孩子李思穗,就象故意跟老师找别扭似的,提出了一个问题:“打狗河,这名字好难听呵!咱们不要到打狗河去……我家住在珠江边上,珠江,多么美呀!广州好,我要回家!我不去打狗河……”说着,放声痛哭起来。

这一哭可不得了,惹得来自松花江畔的哈玉,黄河南岸的许济和郑周,永定河边的余思燕,黄浦江边的艾沪,滹沱河边的石家壮,湘江桔子洲的何思湘,也都纷纷落泪,泣不成声。甚至呼喊着自己的母亲河,都说不去打狗河。周老师的地理课也就讲不成了。

不是迷信。然而孩子们往往会有一种预感,比成年人还敏锐的预感——他们必定是感觉到了什么事情即将发生,否则为什么八个孤儿突然同时痛哭起来?

教师们大多悚然,劝说不得。

只有鲜于国风是冷静的。自从他的好友和助手小陈老师惨死在“刮泥板”下,从车顶跌落柳江之后,他沉默了好多天;在宜山卖油画受辱,他又沉默了好几天。沉默不等于痴呆。他的思想更深沉,目光也变得更冷峻了。现在,孩子们齐声痛哭,他看得出,完全是受了章校长和三位教师的情绪感染——孩子们不懂事,也还懂得你为什么用金表银盾去换口粮,也还知道看大人的脸色呀……鲜于国风却忽略了一点,他自己的脸色比谁都难看。

章校长不能眼看着这节地理课以哭声作为结尾。他拉过李思穗来,给她擦掉眼泪,自己心里也是戚然。他想,广州当然好啊!六年前为了“保卫大广州”,国军驻扎了十个师的重兵,结果小日本只来了三千人,却不攻自破,仅用一天时间就侵占了广州。小日本凭的什么呢?它有飞机、大炮,兵舰从珠江口**,我们就无法抵挡了……说到底,小日本发动侵华战争,不就凭着它年产五百七十万吨钢嘛。可是,日本国一无铁矿,二无煤矿,它怎么就会炼钢?咱中国地大物博,什么矿都有,怎么就不会炼钢?岂只不会炼钢,芦沟桥事变的时候,偌大一座北京城,连洋铁皮、洋铁丝和洋丁都不会造呀(会造就不叫洋针、洋线、洋火、洋布、洋车、洋油、洋枪、洋炮了)!这又是为什么呢?……当然,现在对十四岁的小女孩说这些话并不合适。他镇定了一下情绪,对李思穗讲的,却是十分美好的事理。

“思穗,珠江当然好哇。我的老家也在珠江三角洲,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实在是个好地方。珠江,按长度它是我国第五大河,按流量却是第一!她的流量相当黄河的八倍。她为什么有这样丰富的水源呢?就因为她的支流特别多。打狗河虽然小,名字也不好听,可它也是珠江的一条支流呀!你看,我给你画个图吧:珠江源出云南省的沾盖县,上游叫南盘江;流到黔桂边境,汇合了北盘江之后叫红水河;流到石龙,汇合了柳江之后叫黔江;流到桂平,汇合了郁江之后叫浔江;流到梧州,汇合了桂江之后叫西江;西江就是珠江的干流了,在广东境内,又汇合了北江、东江,最后流到你的家乡,她才叫珠江啊。思穗,你想想看,如果没有这千百条大大小小的支流,那浩浩****的珠江水又从哪里来呢?……不可分!同学们,我们的国土江山一寸也不可分啊!”

章校长慷慨激昂的演讲,深深地打动了每一个学生的心。可是谁也没料到,这竟然是大家最后一次听章校长讲课了……

原来是五节难民车厢脱了钩,发生了无法制止的溜车——它从坡度很大的黔桂铁路上溜下来,越溜越快,风驰电掣,象个巨大的扫帚星一样从云贵高原上反扑下来!为何象个扫帚星呢?瞧吧,年轻的难民从车上纷纷往下跳,箱笼包箧也纷纷往下扔,活象扫帚星的花尾巴!车站员工急急忙忙扛来枕木横在铁轨上,也统统被它的钢轮切断!未敢跳车的难民们惊绝惨叫,裂人肺腑的救命声随着扫帚星的狂飚呼啸而过,一泻数十里……结果在河池附近与一列上行的难民火车迎头相撞!

巨大的惨案发生了!上行的“毛虫火车”真的象一条尺蠖毛毛虫,腰脊肚皮一下子拱到半天高,震落了浑身蚂蚁,象天女散花,飘飘而下,好看极了,神仙也没见过的今古奇观啊……然后是火车脱轨,几十节车厢从半天空訇然殒落,东滚西翻,横滚竖翻,驴滚马翻……然后是地震山摇,鸟飞鱼跳,闷闷地响起一阵磨子雷——声如滚磨……再然后呢?难民死伤三千,血沃水田,黄禾红浆,比柳江大桥之惨案更大更惨,登峰造极,无人宣传报道……后果不堪设想——“毛虫”堵塞了大铁桥……另一列挂着“扶轮中学”的“毛虫火车”紧跟在后面,哈,短时期内就休想过桥啦!

此时已是初冬,天气寒冷。真要感谢老天爷的恩情呀!否则,那遍布桥头的两千具尸体很快就会腐烂,乃至传播一场瘟疫……

“校长,咱们下车步行吧!沿着打狗河谷的古驿道,大约四百华里,就能走到独山。”周立言急切地说:“就算学生们走得慢,一天二十里,有个把月也走到啦。要是在这儿死等,那就是等死!不冻死也得饿死。也许日本兵很快就要追上咱们啦……”

周立言的建议是有道理的。他在柳州车站给难民们讲地理课的时候;绘制“被单地图”的时候;翻阅参考书集体备课写讲义的时候;以及解答难民们千奇百怪的实际难题的时候,他的脑袋被极大的丰富了。堪称打狗河谷的首席地理专家啦。他对日寇进犯的时局估计也是八九不离十,相当贴谱儿。唉,对于这些,章校长心里何尝不明白!然而,他目光呆滞,嘴唇紧闭,一声不响,象座石雕,坐在闷罐车厢里纹丝不动。

师生们全都眼巴巴地望着校长,等待着他的决断……

他在想什么?舍不下这十万册图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