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见千步廊前万人走,

车如游龙马如狗。

马声蹀躞人声遥,

尘沙不入酒徒口。

张郎醉后兴狂逸,

举杯径向乞儿揖。

我醉只求瓮底眠,

不知倒载骡车还。

月茫茫花冥冥,

天风吹人人亦醒。

卷帏更共山妻饮,

秋虫满地镫花冷。

——清 邵葆祺《秋日招张船山检讨诣市楼饮酒》

额尔金的表现有些出人意料。在这场闹剧中,如果必须有人暴怒,那也应该是一向以强势和骄傲姿态示人的英国公使先生。

额尔金起身叫来一位侍从,交待他暂且招待好前来送交照会的大清国贵宾。清方官员擦掉鼻涕揩掉泪,跟着侍从走出门。两人背影完全消失后,额尔金走到门口,轻轻关上门。屋外的士兵们,已经做好准备,围观远征军最高长官暴跳如雷、痛陈利弊,直至轰走来客,砰然摔门的场面。没想到眼前只是一碗温吞水里的清汤面,众人不禁意兴阑珊地散开。

他拿出纸笔,快速写了两封短信。信纸塞进信封后,他长出口气,之后又将信封重重摔在桌上。

“过来!”额尔金打开门,对着一位士兵大叫。声音就像是气球炸开,虽然是巨响,但是郁结的气体,也随之散开,从沉闷变成轻盈。无论额尔金本人,应声而至的士兵,还是躲在暗处的众人,此刻皆是浑身一松,大家心里全都舒坦了许多。

额尔金把士兵拉到身边,耳语几句,见士兵点头表示明白后,才将一封信塞进他手中。

他再次接见了清国信使。刚才一把鼻涕一把泪,眼睛还有些肿,满脸带着丧气,也带着胆怯,可当他看到额尔金双手捏着信封,恭敬地递到自己面前时,信使抹了一把脸,手起手落瞬间换了脸色。看到额尔金难得一见的客气和平和,清国官员不禁想起往日里众人的议论:

夷人向以舰炮坚厉自负,而实则劳师袭远,给养后备空虚,早已是技穷气短之态。倘以武功威吓,并加恩优抚,必感动于天恩浩**,又贪婪于通商之巨利。必然撤兵以修双方万年和睦。

看来此话不假,洋人黔驴技穷,如今又有愧于先。想到这里,他扳直膝盖,收紧战战兢兢哆哆嗦嗦的双腿,脸上摆出义愤的表情。

“此信交与恭亲王,谨作告知和沟通。具体意见,我方亦将呈送照会。希望恭亲王明白,我们的行动,都是有时间安排的。如果一定要继续拖延,我会考虑换个更好的地方等!”

额尔金语气强硬。没等对方答话,他接着又说:“我们没有使馆,每次只能让您来军营会见。恭亲王应该想想,是我失礼了,还是贵国礼数不周。我看皇城各处都建有王府,恭亲王是否考虑借联军一用。或者,我也可以和葛罗商量,暂时住到远处那个皇宫里。”

此话一出,官员脸色突变,抖动从双腿扩散到手上。他稳不住手脚,只能尽力稳住情绪。收好信件,鞠躬作揖,扭头走人。

见已远离英军营地,信使才停下来。他掏出信封,用食指和拇指捏住,嫌恶得甩了甩,仿佛上面沾满的灰尘,又恶狠狠吐出一句:“我呸!还给他脸了是怎么着!跟大爷我说事儿,连个‘请’都不会用吗!牛个屁啊牛!还王府……相中哪个了,本大爷带你进去转转,非看瞎你那玻璃眼儿不可!”

恶气一出,得顿觉神清气爽,豪情万丈,信心倍增,仿佛在一场无形的角力中,大获全胜。

有地方下邪风**雨,就有地方下暴风骤雨。葛罗的法军大营,在兴师问罪,迎来送往中,炸了锅。

禁军气势汹汹,与恭亲王的特使一道,押着灰头土脸的吉祥和弗朗斯,上门讨要说法。为了彰显帝国神威,勇擒夷贼,他们快马加鞭,马蹄声和着禁军的吼声,从皇宫到德胜门,一路喧嚣,沸腾。既张扬又神秘,既要在大清子民面前摆出样子,又不让大家看个究竟。

天朝的大事件,其实就是个戏法箱:外面看热闹,里面紧倒腾。

在对付一众清国大小官员前,葛罗先给手下们派了死任务:哄走各路记者,势必封锁消息。用钱用枪无所谓,民间的外交的都可行,不择手段不惜代价。总之闯宫一事,到此为止,天知地知清国知,世界各国不可知。

直到军营内外人潮散尽,葛罗方才回到自己的屋里。他用手指揉捏眉头,颓然坐在桌前,看着眼前的三封信。其中两封已拆开,均来自他的母国,他的上级,法兰西第三帝国皇帝路易波拿巴;第三封,来自额尔金,他没有打开。不是没空,也不是不想,而是不必——不必打开,亦知其一二。

“消息灵通。”他拿着信,在另一只手上摔打,像是要把里面的文字甩出来,再放到掌心揉碎,撒到地上,用鞋底狠狠踩几脚再踢走,才算满意。

敲门声传来,葛罗应了一声,吉祥推门进屋。

“你不觉得该说些什么吗?”见吉祥站在原地不言不语,葛罗先开口问道。

葛罗从两封打开的信中,抽出一封,向前推到桌子的边缘。看到吉祥依旧沉默肃立,他对着信封努努嘴,说道:“看看吧。看完以后,你更可以继续沉默。过去那些事情,远的近的,都与你无关了。”

“我应该预祝你旅途愉快!”借着吉祥阅读的时候,葛罗见缝插针地补上一句,将心里的不满和愤懑,表露得一览无余。

“两个月之前,我向罗马教廷反映了远东教区,尤其是中国的传教环境。《黄埔条约》中关于在五口自由传教的约定,没有得到实施。神职人员的安全,也时常受到威胁。我国的马赖神父,几年前死在广西。”吉祥轻声解释,同时比照原有的折痕,将信纸重新折叠好。

吉祥止住话,屋里瞬间变得安静,没有任何声音。就好像哭闹的婴儿睡着后,所有人都静了。脚不再走,手不再动,嘴不再说,好让一切都静下来,让整个世界都静下来。直到葛罗沉重的鼻息声传来,他才抬起头,将迎目光对准葛罗。见对方无话,只是把头歪向一旁又回正,不断重复,仿佛在治疗颈部酸痛。

吉祥接着说道:“特使先生,罗马教廷将中国教区的天主教海外保护权,授予我国,那么保护中国的天主教徒——无论他是神父还是信众,无论是哪国人,就算是中国教徒,保护他们,都是法兰西皇帝的责任。”

“正是基于上述原因,皇帝接受了罗马教廷的建议,通知我即刻回国。”吉祥把信纸装回信封,重新推回给葛罗,“罗马教廷的信,已经送达我这里了。就在前几天。”

听到这里,葛罗一愣,不再继续伪装轻松和置身事外。他一把将信推远,干笑几声后,探着脖子,眯起眼睛,将脸靠近吉祥。上下打量一通后,大声质问道:“所以,你早就计划好了!临行之前,用惊天动地的举动,告别这个被你夸上天的城市!祝贺你,你要载入史册了!”

葛罗收住脸上僵硬的假笑,双手撑住桌子,打开眼眶,瞪圆眼睛,绝望的语气从牙缝中被挤出来:“我也要感谢你。我的名字,借你的壮举,可以流芳百世!”

“您想要的是什么?”吉祥反问道,“帝国的商业利益吗?!财富?!还是您说的流芳百世?!这些对于您来说,近在眼前。何必处心积虑要打那座皇宫的主意?!”

“那个皇帝待不长!我可以预言,清国早晚是不属于他的!这是属于强者的时代,我要让清国皇帝,让所有清国人知道,愚昧一定会输给智慧!只有用先进替代落后,他们的国家才有未来!”葛罗喉咙干涩,他使劲地咽下口水,喉结翻动,带出后面的话:

“皇宫和财富,它们属于世界!一个衰败的帝国,一个冷漠的皇帝,无权将它们圈禁起来,据为己有!这是自私,是卑鄙,是犯罪,是对全人类的犯罪!”

葛罗越说越急,他离开桌子,走到酒柜前,抓起一瓶红酒。紫红色的**,沿着杯壁下滑,有些在琉璃杯中聚积,有些则因为他手抖得厉害,洒落在地面。

看吉祥没有在意葛罗,只是盯着那只杯子——明黄色纹路,蜿蜒曲折,掺杂在翠绿的主色中,盘绕于整个杯体,就像是一条金龙,在一潭碧水中翻动身躯,意欲冲出。在红酒的映衬中,金龙又变幻成红色,神秘和灵动之态,令人惊喜。

“清国的财富。全人类的财富!”吉祥对着酒杯,模仿着葛罗的口吻说道。

葛罗把酒瓶重重地摔回酒柜,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之后看着这只来自圆明园的小小战利品,放声大笑。

“先生,紫禁城,我看到了。你说的不错,那是瑰宝,是宝库,是至高无上的权力,是全世界都会为之惊叹的财富之城。”吉祥话里含着讽刺,一边说一边竟也笑出声,“但是,你进不去!这是你的命运,上帝惩罚了你的优越感!”

“布道,布道!额尔金先生没有说错,把你留在身边,就是来听你传达主的福音。”葛罗轻蔑地说。

“您不是救世主!皇宫里的宝座,由谁来坐,是清国的事情。您以为用强力闯进去,能得到什么?是让这个国家进步,还是让法国成为世界各国的典范?都不是!先生,你,我们的军队、帝国,只会成为一个打着先进和文明招牌的强盗,把属于别国的主权踩碎,被全世界嘲笑。至于你说的,全人类的财富,我猜,它们不过是从紫禁城,坐船跨海,之后被摆放在枫丹白露宫里!先生,我猜,这就是你说的,走向世界,走向全人类吧!”

“我做了什么!你们又做了什么!只有我是错的吗!”葛罗边吼边冲回到桌旁,一把撕开额尔金的信,快速浏览后,连同另一封吉祥未曾看过的信,摞在一起,塞给吉祥。

“看看吧。你曾经说过,我们带来一场战争。现在你们都可以安心了。因为只有我,仍旧站在枪口前。”葛罗手指哆嗦着,指向吉祥,又指回自己。

“放弃紫禁城!你别无选择。葛罗先生,四天后英国就要签约了,之后撤军。”吉祥先把额尔金的信放回桌面,之后再微微扬起另一张信纸——那是来自法国,拿破仑三世对于远征军的效率,已经忍无可忍,再加上国际间已在传闻,法军有意进犯清国皇宫,涉嫌介入清国内政和统治,因此他责令葛罗立即完成签约事宜,并于11月1日前撤军。

“皇帝的意思,就更明确了。先生,放弃吧,放弃贪婪。紫禁城不是真正的宝。皇宫的主人,清国的皇帝才是。他能给予你条约,利益和市场。”

“所以,吉祥,我的孩子,这一切都是你的计划。你计算好了每一个环节,然后看着我们表演。我们这里每个人,都是你的演员。”

大清门和天安门之间,到底有没有一千步的距离,从来没人深究。总之这里就是叫“千步廊”了。无论是钦定还是官称,也无论是沿用还是俗成,把“遵”字当作行为准则的中国人,早已习惯于遵从和遵循。这是方便的,省心的,也是合理和安全的。如果再把境界拔高,“遵”给予的道德和伦理上的优越感,则更能让人找到心灵上的“舒适空间”。

按照“文东武西”的建城规制,礼部司职典礼仪式、科举考试、藩属往来等事务,办公地点即设在东千步廊。

官员的轿子,随从的队伍,英法两国使团代表,以及各路记者,进了正阳门穿过大清门后,纷纷靠右行进,达到礼部衙门门口,等待约定时间。

衙门大堂里,签约仪式已经准备妥当。虽然大堂外热闹繁忙,但是大堂里却是气氛凝重。这里的官员,本都见惯了天下四海,万国来朝的盛大场面,个个堪称深谙迎来送往、收受国礼的礼节,人人皆是程序熟练的资深老手。而今仪式在即,他们或是诚惶诚恐,或是垂头丧气,曾经挺胸昂头鼻孔朝天的姿态不再,屋里也不见往日的人声鼎沸、热气腾腾。有人偷偷瞄了一眼恭亲王,看到六王爷低垂眼皮,紧绷双颊,不禁叹了口气。

安静的气氛,就像一枚悬在皮肤表面,摇摇欲坠的钢针,但凡有一丁点声响,即可打破它不堪一击的平衡,尖锐的针尖刺入皮肤,让人浑身发紧。就是这一声叹息,击碎了奕訢竭力保持的冷静和克制。

“都打起精神来!瞧你们这一副没见过世面的窝囊相儿!”奕訢说完,把手中的茶碗,重重砸在桌上。他不再看众人,而是倚靠桌子,用一直手肘稳住身体,以防自己稍一泄气,就会趴到桌面。

就在这时,一阵刺眼的白光亮起,随着“咔嚓”一声响,光亮消失。原来是一名外国记者突然闯入,对着奕訢拍照。

“出去出去!没让进来呐!你这洋人怎么这么没规矩!”

礼部官员把记者推到门外,站在门口四下张望片刻后,走回屋里。他来到奕訢面前,看看王爷脸色,欲言又止。

“说吧。”奕訢嘘出口气,声调和缓下来。

“王爷,英夷已经到了。”官员小声说完,看奕訢点头无话,只好慢慢退到一旁。

听到“英夷”二字,奕訢脑中立即浮现出额尔金信上的内容。虽然谴责了葛罗的疯狂和狡诈,也强调了咸丰皇帝的权力不容挑衅,但是在表明英方只为商业利益,无意觊觎清国主权之外,仍是弦外之音不断。不必仔细思量,就已足够让他汗流浃背了。

按照额尔金的说法,英军人多枪也多,清国若是需要保护或者教训老狐狸葛罗,他们也可以坐到紫禁城里去帮忙。另外我们大英帝国,委屈也多啊。先是扣了使者打了战俘,现在严寒将至,皇帝和王爷既不给使馆,又不给个像样的住处。逼急了,我就带兵住到紫禁城里去。你有你们的民意,我也得顾着我们的民意。

“尽快签约,退兵,以防再生不测。”奕訢向咸丰汇报。至于“不测”将是怎么个“再”法,兄弟俩讳莫如深,谁都不忍挑明。

门外突然混乱起来。恭亲王收回思绪,侧耳倾听。各种中的洋的人声,脚步声,闪光灯的炸裂声,交叠混杂。他一时间竟有了幻觉,仿佛回到了藩邦朝贺的辉煌时刻。

“法夷也到了。”刚才那位官员,又凑过来说。

“嗯。”奕訢应了一声。真是个野心勃勃的滑头,再加上一张厚脸皮。他在心里咒骂着葛罗。

“时辰差不多了。”官员又提示道。

“嗯。”奕訢还在想着心事。这个葛罗啊,不知该骂还是该谢。要不是他贪心不足蛇吞象,真不知最终签约要拖到哪天。

“王爷。”官员提高了音量拉长了声儿。

这回,奕訢不应声也不动弹。虽然年轻,虽然被英法逼到绝境,但是稳重,淡定和自信的姿态还是要做足。对外,事关大清国的面子;对内,事关自己的面子。

眼前这群官场老油条啊,今天有多少是来看热闹的,谁知道呢。

分散集结,两地扎营,各自为政月余后,额尔金和葛罗重新站在一起。国际上通称的“英法联军”,在大清国主持国礼的大衙门前,再度名至实归。两国的全权代表并肩,由清国官员引领,走向洞开的大门。

大堂光线晦暗,令原本不算开阔的空间,变得愈发压抑逼仄,像是厚重的画框,把奕訢消瘦、沮丧和呆板的形象,牢牢钉在里面。

“伦勃朗。”葛罗看看奕訢和阴影里的众官员,轻轻笑道。他一边说一边微微躬身,又伸出手,请额尔金先行进入。

“意境是在了,可惜画工拙略,粗制滥造。”额尔金立刻明白了葛罗的言外之意。屋内的“画像”,无论明暗分割,构图搭配,还是人物造型,内涵意义,都带着荷兰肖像大师的画风。

话语虽然充斥着讥讽,但额尔金亦不吝惜作出同样的谦让姿态。记者们纷纷按下快门,抓拍两国友好的片刻。

“国际形象。”想起这四个字,葛罗心中升起鄙夷。

“真品还是赝品,也要看地点。挂在对的地方,假的也是真的;反之,真的也是假的。”葛罗说。

额尔金微笑点头。确切的说,他是对着葛罗身后的相机,点头。

“平安姐姐,您的好日子,快该来了吧?”平安才走出天一门,一名小太监就赶上来,跟在她身后小声说。

平安转过身,看见一张半熟面孔。左半张脸还能在努力克制,保持端正的表情;可惜右脸上绷紧的苹果肌,泄露了心中按捺不住的倾诉欲和窥探欲。

“没来由的,怎么说这个?”平安不想多和他废话,跨过门槛,快步朝玫嫔住的永和宫走去。

“姐姐没听说吗,洋人签了条约,说话就要撤了。他们退兵,京城消停,皇上就快该回来了。”小太监紧赶慢赶,跟在平安身后。腿脚越来越快,连带着语速也变得像连珠炮,“到时候,咱们娘娘,非得再往上升一级不可。”

“你从哪儿听的?”平安突然停下,转身。紧随其后的小太监没来得及收住脚,迎面和平安撞了个满怀。

“大家都在底下悄没声儿传呐。”小太监向后趔趄两步,抚着胸口,紧着呼出口气后,接着说道:“姐姐您比我们清楚啊,玫嫔娘娘那是什么人物。皇上这回是走得急,其实他老人家的心思,大家都懂。永和宫这边儿,就等着接旨擎好儿吧!”

“不是问这个……”平安看着眉飞色舞,口若悬河的小太监,急切地问道:“签了……退兵……,什么意思?

她扯住小太监的袖笼,没等对方回答,紧接着又问道:“这什么时候的事情?你打哪儿听来的?退兵?走了?退哪儿去了?”

平安的问题,就像是冰雹,有大有小,虽说砸不死磕不疼,但是接二连三,猝不及防之势,却也让人接不得,躲不掉。看到小太监,一个问题缩一下,矮一截,“呦呦呦呦”地疲于应付,平安自觉失态,赶紧放开手,稍微站远一些。

“不为难你了。我赶紧回去了。”平安微微鞠躬,“失礼了。”

“哎呦我的姐姐,您哪儿来这么多礼数。”小太监在平安身后,边走边又念叨起来。

“签约,是在前儿……大前儿个……反正有些日子了。”他掐着手指头,摇头晃脑说着,“咱们这里离前朝远,消息来得慢。没劲。好在我朋友多人脉广,要不,天天跟个睁眼瞎似的。成天价这么过日子,我不就废了嘛。”他昂起头,沉浸在自信和傲气中。

“你可废不了。要有废了的,也是我。”平安接着他的话头,随口打趣道。

嘴上还是轻松,心里却是抽紧。她反复计算着,从吉祥被侍卫押走,到小太监说的签约,其间的日子,有多少天,用一个巴掌的手指,都能数出来。“这么快。”她心里感慨。

“说是一签字,洋人马上带着兵就出城了。给膳房送粮的老板说了,在南新仓取粮时候,眼看着一队队车马大炮,出了朝阳门。要说洋人,嘿,挺讲信用。”

“信用个屁。”平安没管住嘴,讲了句脏话,吓得小太监咽了几口吐沫压压惊。

“签字就是盖上皇上的大印。就这么一按,”平安摆出盖印的姿势,“就要赔出去几百万两银子。说不定洋人以后就在北京找个地方,住下来了。有事没事的,就来找皇上。”

“啊?”

“使馆,对,叫使馆。有了使馆。洋人就常住下了。”平安听吉祥说起“使馆”俩字的时候,觉得很拗口。明明是两个熟悉的汉字,怎么组合在一起,又古怪又陌生?

“嚯嚯嚯,我的姐姐,不怪娘娘疼你护着你。你果然神通广大。你说说,你怎么就连条约里面的内容,都能猜得出来呢!”小太监拍完手拍腿,拍完腿跺脚,极尽崇拜之态。

“啊?”这回轮到平安梗住了。怎么又管不住嘴,她在心里面默默掌嘴,也默默祈祷,只求眼前这家伙,哪儿说哪儿完,哪儿听哪儿忘,切莫扩散出去。

然而条约的内容何止这些。平安只记得,吉祥不断说,她不断摇头。她总在想,这些如天书般难懂的什么什么条约,是否也真有着咒语似的神力,把遥不可及的番邦引来,之后兵戎相见?

“唉,洋人真是蹬鼻子上脸,来都来过了,要完钱还想住下。他们不要面子,咱们还要呢。”听到小太监这样说,平安心里反而踏实了。这孩子的注意力,已经转到被吉祥多次诟病的“面子”上了。

平安学着他的样子,也叹口气。然而脑子里的思绪,就像是被钝掉的剪刀剪开的粗布,线头四散乱飞,各自有各自的方向,各自又都挣不脱那参差不齐的边缘。

吉祥就这样走了吗?他和她,真正是应了那句话——两个世界的人。分开是必然的,但是既然可以偶然遇到,分别的时候,不该有个仪式吗?至少留下句话,让彼此有个念想;留下个字算是证明,证明就算遥不可及,也曾经触手可及,曾经感受过彼此的温暖,感受过彼此的力量。

“面子面子,就知道面子。面子不是给出来的,是打出来的。”平安握住拳头,刚在小太监面前挥了挥,突然想起这话吉祥曾经说过,顿时没了兴致。

她垂下头,沉吟道:“没有实力,哪有面子;没有实力又不上进,怎么会有面子;长久这样,要么没人看你,要么就是看见就打。”

“什么……什么跟什么啊?”小太监没懂,愣愣地等着解释。

“没什么,走了。做事去了。”平安觉得鼻子堵得慌,狠命吸气。她仰头对着太阳,想借着光线刺激,打个喷嚏,兴许就好了。

立冬节气之后,太阳虽说缺少热度,但照样亮堂。白花花的光芒刺进眼睛,平安立觉眼眶酸胀。她赶紧闭上眼睛,泪珠冲破密合的睫毛,沿着侧脸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