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北门玄武门,清康熙年间重修时,因避康熙帝玄烨之讳,改名为神武门,主要供后廷人员出入。门楼上设钟鼓,每日黄昏及拂晓时鸣钟,入夜后击鼓报更。

——单士元《故宫营造》

平安提出离开富良府回皇宫的要求,没有遇到阻力,很轻松地便得到富良及夫人的应允。她是宫女,目前尚在内务府编制中。本就不是自由人,临时出宫并无报备,已属违例。更何况原因又堪称前无古人。

与此同时,她随身带出的经卷,价值不菲,又是宫中财物。先帝和咸丰皇帝,都未曾降旨赏赐,富良实在担心将来落下个私藏的罪名。

“‘前无古人’?!嘿呦,我现在倒觉得是‘羞于启齿’,是‘不堪入目’!”富良夫人抱怨道。

夫人的“枕边风”,全因那日从西海回来后,吉祥将平安从高头大马上环腰抱下,临别时顺便行了西洋流行的“吻手礼”,以示礼貌和尊重。

手起唇落间,别说府里众人一片哗然,就连胡同里其他大宅小院的邻居,也跟着惊跳出来,又是唏嘘又是指摘。到这时候,富良夫人才明白,平日里姿态高傲的邻居,个个儿都躲在暗处她家笑话呢。

“还授受不亲呢,今儿这都用上嘴了!什么洋人,就是个野人!把那平安打发回去,丢人现眼的丫头。”富良夫人心里怄气,就像是坛子里发酵的泡菜,一开盖,酸腐的气息直接喷了出来。

“都,都那样了,”夫人将胳膊抬起,手背伸到富良面前,夸张地晃了晃,模仿着当时的场面。独角戏一演起来,她只觉气恼程度又多加了几分,“她也不说推开,脸都没红一下。谁知道她来之前,和那个洋人鬼混成什么样子。老爷,咱们留着她,早晚让她坏了事。”

富良满心烦闷,一把将夫人的手推开。他心下里,也实在不想和那位军人不军人,神人不神人的吉祥,再有私下来往。恭亲王已然出马,以后就是高层之间的推手和斡旋,自己老老实实听候分派就好。

如今让平安回宫,于公于私,都有理由让吉祥远离自己。现在时局纷乱,宫里纪律松弛,凭借自己职务之便,给平安弄到腰牌,让她从哪来回哪去,倒也是极其简单的事情。想到这里,整个人渐渐神清气爽,直至一身轻松。

平安拿到腰牌,紧张之余又有些失落。她几乎没有私人家什,只消将经卷收拾妥当即可。省去了临行准备,手脚虽然闲着,心里却止不住乱扑腾。时而像撒了满身十三香,总想抽抽鼻子揉揉眼;时而像撞倒了珍宝阁,耳朵里叮当作响总不清净;时而又像打翻了针线笸箩,金的银的彩的丝线,令她眼花缭乱。

时而想起过去――想起安乐渡,想起鸿慈永祜,想起死去的人们。

时而想着将来――回到皇宫,将如何自处?

更多时候,脑子里还是会浮现出吉祥。他的计划又新奇又危险,她将毫不犹豫配合他。而她和他,也许将一墙永隔。

平安把手覆盖在脸颊上。她觉得手心很烫,是因为自己的脸在发烧,还是吉祥唇上的热度仍未褪去?如果这一吻,是吉祥棋局里的一招,她兴奋,她热爱,她期待,她愿意作一枚棋子。更何况这盘棋意义重大,自己这枚棋子责任重大。

当葛罗询问巡逻部队值班地点将安置在何处时,吉祥走近屋中悬挂的北京城区图,按住图上某个坐标点。看到孟托邦走过来,吉祥松开手指。

“地安门。”孟托邦没有出声。他在心里默念,眼珠转动,目光以地安门为圆心,扫视了周边区域后,与葛罗汇合。两人同时点头,表示赞同。

看过了巍峨厚重的德胜门和正阳门,尤其是见识了壮观雄浑,透射着权威和神秘的天安门之后,再看眼前这座单层单檐、面阔七间的地安门,除了大门涂满朱漆,用以标榜身份外,竟然连个城楼都没有,弗朗斯脸上流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

他把士兵们安顿在地安门两侧的燕翅楼,宣布完值班和巡逻安排后,站在地安门外向南望。他看着眼前不算高但足以遮蔽皇宫的镇山,嘴里哼出一句:“管他呢”。

吉祥已经说过了,平安先要绕道地安门,之后向南,过镇山,到达皇宫北门神武门。

“她只是个宫女,出入都走神武门。规矩和礼节,在你看来是制度是规范,是纪律是约束,但是在清国,它们是皇权。皇帝需要皇权,很有趣的是,臣民也需要皇权。”吉祥说。

“见鬼的制度!见鬼的清国!愚蠢至极!”弗朗斯咒骂道,他原以为自己可以大摇大摆走过天安门,走进紫禁城,没成想竟是要走“旁门左道”。

“然而我们不得不感谢这种愚蠢。”吉祥拍了弗朗斯的肩,说道:“现在我们就等着平安通过这里吧。”

弗朗斯笑起来,他掏出枪,对准镇山,做出射击的样子。吉祥用手按下枪管,对他摇摇头,顺手扔给他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金属撞击,清脆的响声穿透柔软的绸布,在他掌心**漾开来。

尽管葛罗一再掩饰,恭亲王装聋作哑,法军驻扎地安门的消息,还是在京城悄悄传开。就像是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人们或者知道,或者假装不知道了。

富良和平安,没得选择,只能去作“知道”的人——富良知道法国人还会得寸进尺,英国人不会坐视旁观,他选择“静”;平安知道吉祥已经做好了准备,她要“动”,要迫不及待奔向不可知不可测的未来。

一路忐忑,几度犹豫。每每看到河沟草丛,平安就想把腰牌丢进去,然后开溜。本就是沧海一粟飘零一叶,随便躲进人群,浑浑噩噩就是一辈子,凭什么和洋人和官老爷们搅和在一起。

“皇宫管我屁事啊!”

“都应了人家了,死活也得干到底……”

“不能没有皇上。没有皇上,没人管着天下,我们照样活不了。”

“怕什么怕……不怕!死不了!”

她心里嘀咕完,把身后的包袱移到身前,紧紧搂着,对着里面的经卷说:“你们可是宝贝,我怎么也得把你们带回宫里去!”

作人得有原则。对吉祥要言而有信,对主子要尽忠尽责。想到这些,平安心里舒坦了一些。地安门就在眼前,她突然盼着吉祥此刻正在其他地方巡逻,两人就此错过,从此不见,彼此忘掉。让时光变成比宫墙更顽固的壁垒,割开此前的故事,和故事里的人们。

“平安!”听到吉祥的声音,她猛然抬头,并向后退了几步。

“我回宫了。我,我……”平安掏出腰牌,举到吉祥面前,“这是腰牌,是富良大人,是内务府发下来的,请大人行个方便。”

吉祥握住她哆嗦的手,略微施力,将她拉到自己跟前,垂头靠近她的脸庞,轻声说:“别怕。”

吉祥不看腰牌,只是接过平安手中的包袱,安慰道:“我护送姑娘到神武门。没人会来惹麻烦。”

说完,他向着围观士兵挥挥手。看热闹的士兵们吹着口哨散去,除了弗朗斯。他不但没有离开,反而快步凑到吉祥和平安身边。

弗朗斯对着平安咧嘴一笑,又把右手放在心口,躬身行礼。

“姑娘。”弗朗斯操着蹩脚的中文,口吻殷勤:“我跟来……来跟我……跟我来……”他俨然是被这三个可以随意组合,但结果大相径庭的汉字搞晕了。

“管他呢!”又一次说出这句话时,他不禁迷恋起自己的疯狂和决绝。脸上堆着笑,他想去拿吉祥手中的包袱。平安见状,冲上去推开弗朗斯,从吉祥手中抢回包袱,又对着地上啐了一口,之后气哼哼地进了地安门。

“小野猫!”弗朗斯扯着嗓子,朝平安的背影吼道。

和壮观的天安门相比,神武门就显得沉闷了。广阔红墙衬托下,天安门光滑的琉璃瓦,放射出耀眼金光。望之如真龙盘踞,君权天光普照,令人不由心生敬畏。而坐南朝北的神武门,在逆光中形成剪影,深沉,厚重,令人心生压抑,甚至是畏惧。“前朝后寝”,进了神武门,即是那些被比喻为“凤凰”的女人们的寝宫了。吉祥觉得厚重的神武门,真像是钢板做成的鸟笼,圈住里面的凤凰,有翅难飞,插翅难飞。

弗朗斯表情僵硬,他仰头看着城楼,只觉得脖子折得酸痛,气息卡在喉咙里,呼不出又吸不进,憋闷得气短目眩。好家伙,这么高的城楼,单枪匹马进去,如何出得来。他心里嘀咕。再看吉祥双眉深锁,一路无话,弗朗斯更是情不自禁心中抽紧。

他把头摆正,来回活动放松了一下脖颈后,问吉祥:“这就要进去了?”

“怕就回去。”

“我可没说怕。”弗朗斯拉住吉祥的手肘,赶紧解释道:“迷路怎么办?”

吉祥挑起眉毛,用下颌指了指平安,答道:“跟住她,不会迷路。两个小时后,让她带咱们出来。”听吉祥这样说,弗朗斯点点头,不由自主地掏出怀表。

平安走到神武门的西侧门,将腰牌递给配着长刀的侍卫。夺路而逃吧!一个念头在平安脑中闪过。可是该往哪里“夺”,是往宫里?还是扭头往回?

灵光就像蜡烛里爆出烛花,带着炫光和炸响,刹那闪现,又归于平静。烛火如旧,静静燃烧;烛泪如旧,静静流淌。

“身后面怎么是两个洋人!”看过腰牌后,侍卫质问道。他话音未落,四名全副武装的同僚,已将吉祥和弗朗斯围住。他们动作统一,都是双腿前后错开,微弓半蹲,一手低垂并微向后,另一只手握禁佩刀的手柄。

看着他们饱满的战斗姿态,弗朗斯嘟着嘴出气,不由自主带出一句“果然是皇宫”,之后也挺直脊背,将双拳护在胸前,摆出当仁不让,舍我其谁的架势。

吉祥按住他道:“记住你现在的身份。如果惹事,只有你一个人会吃亏。”弗朗斯似懂非懂地点头,闭上嘴。他尴尬地朝着侍卫咧嘴笑笑,对方的表情如木刻,肌肉僵硬,不动声色。

“这俩人说什么呢!”查看腰牌的侍卫,一边向平安发问,一边审视吉祥和弗朗斯。他两人没有戎装在身,同是一身缝制精致,颜色素淡的中式装扮。

“没……没懂……也没注意从哪开始,他们就跟着我了。他们说自己是……”平安胡乱答着。吉祥好像嘱咐过什么,这会儿吓得都忘了,惨了惨了,平安沮丧地想。

“说什么了!你不是听不懂吗!”侍卫咄咄逼人地追问着。

“有时候懂……有时候不懂……”平安已然词穷。她怀疑自己的能力,更对自己的胆量感到绝望。她认怂了,下定决心,就此逃走,却在转身的一刹那,被侍卫揪住领口。对方力气太大,导致她向后退了两步,跌坐在地上。

“长官不要难为她!听我说!”吉祥大叫着冲向平安。他扶起平安,走近侍卫,抱拳鞠躬。其汉语流利,礼数周至,令这位面貌看着略年长的侍卫,不由一怔。他很快又恢复常态,并立刻做出防御姿态。

方才围住吉祥和弗兰斯的四名年轻侍卫,显然不如他们长官那般老成和淡定。此前必然是没怎么见过洋人,如今这黄毛玻璃眼居然满嘴里冒中文,惊讶之余,又怀揣了有热闹不看白不看的心态。怨不得他们会杵在原处不动,以致让吉祥跑出了包围圈。

“我们是宫廷画师,”吉祥一边说一边靠近年长的侍卫,“平常在圆明园的样式房当差。”

年长的侍卫没顾上吉祥,反倒先提醒手下的年轻侍卫:“把那个洋人给我看好喽!”年轻人们回过神,迅速缩小包围圈,弗朗斯老实地将双手微微举过肩。

吉祥借机回头,看到平安没有大碍后,对侍卫说道:“圆明园的情况,长官是知道的。”

听到“圆明园”三个字,年长侍卫眼中流露出一丝黯淡。吉祥接着说道:“样式房差我来宫里取图样。西洋楼由先帝画师郎世宁大人设计,西洋的稿子,我来会认得更清楚些。”

“我在宫里出入,也不是一两次了。长官已经记不得我了吗?”听到吉祥的提示,侍卫嘴里唏嘘一声,又歪着头看着远处的年轻同僚,后者或者呆如木鸡,或者不置可否,全是一副帮不上忙的模样。

年长侍卫和其他国人一样,对洋人脸上的差别,没有强大的分辨能力。英人法人俄人荷兰人,,看起来基本一模一样。听吉祥这样说,他也迷糊了——见过吗?没见过吗?不知道呀!

“那……你的腰牌,拿出来。”侍卫说。

吉祥把手伸进怀里摸索,平安紧张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轻轻喊着“吉祥”。吉祥能掏得出腰牌?没可能啊,如果有,他何苦拉上自己来帮忙。

吉祥挺直脊背,清了清嗓子,算是对平安的回复。之后他掏出一个丝绸缝制的荷包,里面塞得鼓鼓囊囊,当它在吉祥和侍卫的手掌之间传递时,发出金属撞击的响声。

荷包才到手,侍卫便迅速将它塞进怀中。他警觉地环顾四周,之后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日子不太平。别看我们长着这样的脸,心里也不服那些军人。”吉祥说着,把头转向弗朗斯,“弗朗斯,还有你的!”

弗朗斯恍然大悟。他应允了一下,马上也掏出一个荷包,递向围住他的侍卫们。荷包只有一个,四个人谁也没敢伸手。只听得年长侍卫一声呵斥,其中一个忙不迭地伸手将其夺下来,却又不知道该放在何处,拿在手里,像是拎了只刚烫熟的肥鸡,拿又拿不住,丢又舍不得。

“收好了先!没见过世面的怂样!”年长的侍卫又吼了一声,接钱袋的小伙子咽了口吐沫,学着前辈的样子,想看看周围,又看看伙伴,随即把荷包揣进怀里。

“让他也过来吧。”年长侍卫发话了。

包围圈散开,弗朗斯走到吉祥身旁。

待荷包收入怀中,再看眼前两位“画师”,年长侍卫觉得他们确实眼熟。看来自己刚才是花了眼,心里也随之踏实下来。他问吉祥:“后宫可不是乱走动的地方。规矩你该懂。要是走迷了,冲撞了主子,问罪杀头,可与我们不相干。”

“这个事情,长官放心。您看那位姑娘还在呢,烦请姑娘给带路,也当是管教着我们。”吉祥微笑着,对平安点头。平安只觉心脏跳到嗓子眼,燥热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脖子。她把眼神越过吉祥,只对弗朗斯翻了个白眼,之后把头转开。

“一个时辰内,必须出来。这里是皇宫,不带闲逛的。否则,捆了你们出来!”年长侍卫厉声说道。

说完,他又来到平安跟前:“姑娘莫怕,跟着就是了。你想想,宫里人多,他俩胆敢犯疯,能有个好死吗?”

说话间,侍卫让开身体,让平安先进门,之后对着四个小伙子招手,示意他们过来。侍卫们按照长官指示,站在门口,挡住吉祥和弗朗斯。

年长侍卫发话:“搜身!”

侍卫们两人一组,七手八脚地在吉祥和弗朗斯身上摸索。

当有手碰到腰间时,弗朗斯身体抽紧,扭动健壮的腰杆表示对抗。就在这时,一名侍卫瞪大眼睛看着弗朗斯,随之手掌紧攥,用力向下扯动,再往外一拉。一只短柄手枪,赫然显露出来。

年长侍卫见状,冲到弗朗斯面前。剑拔弩张的气氛,就像一股寒流,将两人动作,周围的空气刹那间变得干燥冰冷,让人难以呼吸。

顺利过关的吉祥立即转身回来,他挡在弗朗斯身前,先对年长侍卫作揖赔笑,之后立即转身将弗朗斯推远。

“不能没有枪,否则进去还有什么意义。”弗朗斯低声怒吼。

“枪里能有几颗子弹?那里面有多少人,你想过没有!意义,带枪有什么意义!”吉祥说。

年长侍卫拉开纠缠着的两人,质问道:“干什么呐!干什么呐!这还没进去呐,就想着造反,想着串供啊!兄弟们,把黄毛儿的洋枪给我卸了!”

等到其中一名年轻侍卫,将枪摘走后,吉祥连忙解释和安抚道:“长官息怒,息怒。他一时糊涂。也是被圆明园那阵势吓到了。想着宫里的长官更是厉害人物,就随身带上了防身物件。”

听到吉祥的解释,以及里面顺带上的褒奖,让侍卫们心里受用。再看到弗朗斯此时已经垂头丧气,年长侍卫也不多计较。他扬扬手,让年轻侍卫们散开,表示放行。

平安站在门内,望着门外突发状况,早已脸色发白,芒刺在背。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大石头压着腿和胸,动弹不得,呼吸不得,心跳不得。待到吉祥跨进门,站到自己面前,她才觉得周身山石崩裂,终于能够长出口气,梗住的心脏也开始快速跳动了。

看着平安三人走开后,年长侍卫对着手下一歪头,甩出一句:“去。跟着他们。”

“等一下!”四个人才迈开步子,听到背后传来长官的声音,马上停在原处。

他走近前来,轻声补充道:“放机灵点儿,别让他们发现了。寻个合适时间,就把那俩洋人提溜出来。”

“啊!到底啥时候啊?”一个人问道。

“我看你是傻的可以了!”说话间,他扬起手,朝问话小伙子的头壳抡去。趁着后者缩脖,他把手调换方向,转而伸向其腰间,用力一掏。“叮当”几声响后,一个钱袋就攥在他手中。

“赶紧的,该干嘛干嘛去!这个碍事儿,我先替你收着。”小伙子愣愣点头,和同伴一道,放慢放轻脚步,尾随吉祥平安他们去了。

还指着洋大人的打赏,晚上去“正阳楼”买份烤羊肉解解馋,再来点玫瑰枣、炸排叉下酒。这下子好了,都让顶头上司包圆儿了。他心里闷闷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