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帘布蒙住窗楹,门紧紧关锁,殿中阒无人声,白昼暗如黑夜,裴见慕独自坐在小桌边,十指紧紧攥成拳,紧绷的关节嶙峋起皮,莫名地干疼。

他倒是不怕死,或是说自决心做他人暗刺后,他就没资格怕死,然看着萧絮一次又一次发疯似的把自己护在身后,心中反倒漾起彻头彻尾的惶恐,不知道该怎么办。

偏殿的门轻轻推开,阳光骤然打在脸上,亮得几睁不开眼。

裴见慕起身行礼:“赵公公。”

赵德全挥开拂尘:“裴公子,走吧。”

他凝了一下:“去哪里?”

赵德全悠悠道:“跟七公主回去呗,裴爷,您可真是交大运道咯。”

他懵懂地颔首道谢,随赵德全往外走,丽政殿广台一尘不染,大理石地板锃亮,萧絮站在中心,微笑着向他伸出手。

“走吧,我们回家。”她温柔地说。

裴见慕低眉行礼:“公主,方才陛下与您说了什么?”

“父皇给了我两个选择,第一个,处死你,第二个,嫁给你。”萧絮转过身,清浅道,“我选了第二个。”

他惊惶得趔趄好几步,总算勉强站稳:“公主,属下……属下……”

萧絮神色坦然:“本殿心慈,不愿看无辜之人受死,你不必说感谢,况且选你做驸马的不是我,是父皇。”

他怔在原地。

宴清馆点了一夜的红烛。

他跪在地上,缓缓地解开衣衫:

“属下知道公主为了保住属下的性命,才勉强同意了这道婚约,性命之恩,属下无以报答,但属下知道公主欢喜属下的身子,所以,属下把这具身子……尽数送给殿下。”

她挑起了他的下颌。

吻密密匝匝。

“见慕,还记得我们在上元节见到的那些眷侣吗?”萧絮攀着他的肩膀轻呢,“你和我说,虽然他们未必最后都能成婚,但他们牵手看灯的那刻,心里一定是极圆满的。”

“禀公主,是。”

“那你与我牵手的时候,心中可有半分圆满?”

裴见慕霎时顿住,如墨漆眸静若深潭,良久才道;“禀公主,有的。”

“是啊,有的。”萧絮笑得恬淡,“上元节有情人出双入对,无论最后结局如何,他们的圆满都是真的,见慕,我们不一样,我们的圆满都是装的。”

“……所以,陪我继续装下去吧。”

他周身冷得如堕冰窟,心痛到无以复加。

萧絮声音温柔:“往后你就是有头有脸的朝廷命官了,不必躲藏在暗处,就莫去江陵王府了,离我二哥远点吧。”

他精壮的肩膀微微瑟抖,没有回答。

萧絮继续温和地说:“裴弦,本殿此生什么都见过了,自问人未老心却老,可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待时机成熟,我会解除这道婚约,放你一条生路。”

“今日,便作我们的最后一晚。”

……原来她都知道,全都知道。

他泪溅衾枕,红烛春帐里,只觉满目怆凉。

三日后的承晖殿,萧絮跪在祖宗前,捧起了她与裴见慕的赐婚制。

圣旨描金精细,落在掌中触感熟悉,这已是她第三次沐浴斋戒,受下赐婚制书,心中毫无波澜。

裴见慕亦然无喜无悲,神采平静地跪在她的身侧。

随赐婚制而来的,是吏部给裴见慕的调令,免公主府副典军之职,改任从六品上兵部职方司员外郎,还恩了个正五品县子的爵。

满京哗然,别说那些官员,萧泽和萧济,就连谢宝章都没料到萧诚会给他俩赐婚。

如果傅汝止还勉强算寒门新贵的话,裴见慕连寒门都算不上,家中男丁死的死绝的绝,只有个在老家做生意的堂伯,替他照顾家中祖母和小妹,除了一张平头籍契,名下宅子店铺样样都无。

真挺磕碜的。

京中流言蜚语满天飞,还有一大堆算命的狗道士出来,说萧絮是开天辟地第一旺夫的命,傅汝止与她结婚,次年就官居从三品,廿六岁晋爵宁国公;

如今的准驸马裴弦更是离谱,比公主还小一岁,就做了兵部从六品的实职官,从县子起爵,妥妥的前途远大啊。

萧絮:旺夫个屁,咋不说我头个老公结婚当天就死了呢。

所幸萧诚接受了她“绝不嫁没本事的男人”的理由,没有刚赐婚就定婚期,此刻先混过去,以后再想法子取消婚约就是。

萧絮向来看得开,赐婚不成婚好处多多,毕竟有了未婚夫就不用相亲了,且裴见慕每月轮班上朝,职方司天天和鸿胪寺吵架,地图烽火,镇戎归化,什么都要学,每天忙得很。

大哥哥绝对想不到,昨日他逼着要灌毒酒的男子,今日就成了他妹夫,肯定气得脸都青了。

二哥哥更想不到,精心养了十来年的暗刺,到她府里卧底半年,然后入朝当官去了。

人生世事无常,可谁能想到这玩意?

萧絮憋不住笑了。

裴见慕在京中无宅,萧絮直言没成婚就住一块像什么话,掏钱在临近烟花巷的永康坊买了个小宅子,随宅赠送婆子小厮婢女若干,叫他拎包入住。

兴味所至,她还会去职方司接裴见慕回家,俩人携手在夜市逛逛玩玩。

且不用赶鸭子上架似的跑相亲场子后,她出门应酬的次数越来越少,想通过衡国公主走门路的官员们另辟蹊径,改成叫裴见慕喝酒。

嗯,更忙了。

萧絮乐得清闲,每天在家带儿子。

清越居竹屋森幽,萧明满脸懵逼地坐在**,听萧同尘给他讲孟母三迁的故事,萧絮优哉游哉地点评:“同尘,你说话好像鸭子叫。”

萧同尘挠挠头,瓮声瓮气地说:“阿姊,我长大了。”

他面颊上的两块婴儿肥已经消去,喉结处凸起新长,个子长得快,说话的声音低了好几调。

萧絮幽幽瞥他:“没有啊,就一小屁孩。”

萧同尘叹口气,继续嗡嗡地说:“真长大了,蔡哥哥说声音变了就是长大了。”

萧絮恍然大悟,关心道:“那你近来有没有觉得难受?嗓子疼不疼?疼的话叫蔡哥哥给你开个药。”

萧同尘嘿嘿嘿直乐:“阿姊,我是长大了不是生病了,嗓子不疼。”

萧絮看看认真扒拉破破的儿子,又看看臂腕骨骼粗突的同尘,沉思道:“诶?你说明儿以后说话会像鸭子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