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冬天,冰锁澄江大雪封城。特意央了家中大嫂给齐嘉做了件袍子,天蓝色的缎面料子上是

平安如意的图案,领口袖口滚一圈羔裘,厚实得再冷的天穿著也暖和。棘州与苏州相隔万里之

遥,这边附上一封信:“天寒,记得多穿衣,无事莫外出。”翻了山淌了河,跨过几条大江再

越过几道峻岭,东西送到齐嘉手上的时候,里的白雪正无声消融,气候转眼就要转暖

,若是穿上,怕是得捂出一身痱子。

崔铭旭瞅瞅自己身上的衣裳,再瞧瞧屋外灿烂的阳光,郁闷一点一点从心头漫上眉梢。算

了,反正下个冬天也能穿。

尺笺虽短,情谊却绵长。一封信让人牵肠挂肚了十天半个月才姗姗而来,棘州城的风里已

经掺进了青草的香味,江南正是春雨连天。

齐嘉寄来一盒子千层糕,甜的,入口即化,说是苏州名点。

崔铭旭捧着做工精致的木盒,好似回到了齐嘉天天提着食盒来崔府寻他的日子。春风吹送

,门帘微晃,一晃眼,仿佛真的会有个蓝色的身影一蹦一跳地跨进来,水蓝色的发带被风带起

,在头顶打一个旋。

小心翼翼地把木盒子打开,入眼一片雪也似的白。这一路颠簸啊,再好的点心也散成了粉。崔铭旭暗叹一声,用手指头沾了一点放进嘴里,甜的,自舌尖一路蹿到心底。找来小匙一匙

一匙地舀着吃,味道也挺好,就是干了些,成片成片地粘在喉头,

一不留神,一盒子粉都被他吞了下去。崔铭旭犹不满足。盒子里滚出几粒粽子糖和一个已

经化得没有人形的糖人。崔铭旭用手掂了掂,又把粽子糖塞进了嘴里。就那个糖人费点思量,

这捏的是谁呀?是齐嘉还是崔铭旭?糖人化得连头和身子都分不清,颜色红红绿绿地混到一起

,左看右看看不出一个人样。反正也是用来吃的,先吃了再说。再把糖人也塞嘴里,甜得一口

白牙都软了。

第二天,嗓子就开始闹腾,说一句话得停下来咳三回。金三水担心地替他捶背:“怎么了

这是?病了?”

崔铭旭被他拍得背脊生疼,一边摆手一边哑着嗓子回答:“没事,糖吃多了,齁的。”

私心里替自己辩解,府里正闹耗子,东西留着准被耗子叼了去,还不如一口气全放进肚子

里。齐嘉送来的东西,谁敢同他抢?

院前的黄瓜架上攀了几根绿油油的藤,颜色嫩得让人都下不了手摸;今年开春的风沙说是

比去年小得多,或许会是个丰收年;崔铭旭挽着袖子站在城外看人们开挖河道,锄头碰着石块

,“叮叮”作响。

齐嘉来信说,上街赶庙会买回把伞,紫竹制的伞骨,根根油亮。崔铭旭昏头昏脑又起了猜

疑的心思,正纠结着一起去赶庙会的还有没有别人,今早就收到了苏州那边送来的东西。是一

把新伞,紫竹制的伞骨,根根油亮。傻子呀,棘州一年才下几回雨?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往上弯

,难得下雨又不是从来不会下,总能用上的。

于是,心情大好,崔铭旭劈手夺过了乡民手里的锄头,也有模有样地来摆弄两下。

时来运转,好福气挡也挡不住。没过两天,棘州城下了场大雨。崔铭旭听着“哗哗”的雨

声就喜上眉梢,没什么事也取出新伞想出去溜达一回。到了门前撑开新伞一看,油布伞面上指

甲盖大小的窟窿一个接一个,天上的星星似的。油亮的紫竹伞骨上也是一道又一道耗子的牙印。

气得崔铭旭差点没把个原本就老旧的府邸翻个底朝天。

这么下去总不是办法,就靠着几封书信,一年能说上多少话?总不能抱着几张信纸往被窝

里躺啊。崔铭旭有些发愁,便把全副心思都扑到了河道上,急切时,自己也跳下去锄两下。只

要这河道一通,引绥河水进棘州灌溉农田,粮食收成就要好许多,到时候多少也是个政绩。

崔铭旭在没人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拨弄着自己的小算盘,这河道怎么也得修个一两年,

然后等庄稼从地里长出来,发芽、吐叶、结穗子、成熟……又是大半年。到时候,嗯……齐嘉

的孩子应该会叫人了。

还有人嫌事儿不够多,苏州那边的和煦春风吹着吹着吹到了京城,又吹着吹着吹到了山高

皇帝远的棘州:小齐大人大喜了!皇上宠着他,张罗着要赐婚了!对方九成九是苏州刺史李大

人的亲妹子!

呸!一点影子都没有的事儿,还传得绘声绘色的:“姑娘芳名叫翠珑,今年十六,年华大

好。容貌清丽,贤淑文静。刺得一手好绣,当年李大人还没得意的时候,全靠这个妹子接绣活

维持一家生计,真真的会勤俭持家。”

崔铭旭阴沉着脸,就着一豆烛光把宁怀璟的信撕成一小条一小条,既然这么好,你怎么不

娶?

又恶狠狠地想,就李德良那个面黄肌瘦的穷酸样,妹子能水灵到哪里去?绣花绣得好,切

,又不是找针线丫头,绣得再好也不能跟人家绣庄里头的比。至于勤俭持家那一条,今儿省一

块肉,明儿抠一尺布,这数日子么?娶媳妇还是娶老妈子呢?齐嘉配了她,日子不定苦成什

么样。

还有那个李德良,眼神真不错,知道齐嘉的好,可他怎么没有再睁大眼睛瞧瞧,齐嘉前头

还站着他崔铭旭呢!怎么轮也轮不到他家的妹妹。

越想越气结,手中用力,一小条一小条地撕,那个穿黄袍坐龙庭的、那个上朝的时候站头

一个的,还有那群瞎凑热闹煽风点火的,再加上现在这个心怀不轨的李德良,一个个蹦出来拦

他崔铭旭的路。都说从前建高塔、楼阁时要殉个把活人埋在地里,这样,上边的楼才不会倒。

下回寻个时机,把这伙人全埋棘州城外的河道底下,管保川流不息江水不竭。

这事不管有没有,都给崔铭旭提了个醒,总要把齐嘉绑在身边才好,不然,指不定弄出什

么事。

暗夜沉沉,四下万籁俱寂,只有书房的小窗户上还透着一点昏黄的灯光,一个阴影打在窗

户纸上,狰狞凶恶。“嘶拉、嘶拉”的撕纸声响了一夜。

黄瓜架上开出两朵黄澄澄的小黄花,恹恹地搭着脑袋。崔铭旭搭着脑袋坐在屋子里,恹恹

的。试探着写了封信回去问他大哥:“江南一带可有空缺?”

不日,就有人捎来了崔铭堂的口信:“扶不上墙的东西!你才在棘州干出了多少名堂,就

想着挑肥拣瘦!”

训得崔铭旭底气全无,半个字也不敢顶回去。天天跑去城外的河道边瞧一眼,恨不得一夜

之间,锄头一挥,河道就通了,他就有本钱上京城跟皇帝讲价了。别的多了他也不要,他只要

去苏州,齐嘉到哪儿他到哪儿。

正沮丧的时候,京城来了信,崔家长公子奏请太后,崔家老爷忌日将至,恳请将幼弟崔铭

旭召回京城祭拜亡父。太后感其孝诚,下旨恩准。

崔铭旭听了,对着架上的小黄花发怔,祭拜亡父是托辞,让他回京是真,顺便也给了他一

个绕道去看齐嘉的机会。他这个大哥呀,都不知道他嚷着去苏州是打的什么主意,就这么挖空

心思地帮他办了……还是这么嘴硬心软。

一路往东,闭上眼再睁开,扭曲狰狞的胡杨木变作婀娜款摆的水曲柳。途中几个大城镇中

有人结伴出游踏青,笑声掠过崔铭旭的轿子,闹市的繁华喧嚣扑面而来。崔铭旭倚在左右晃**

的轿子里,一时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半途在玉飘飘的茶棚里歇歇脚,玉飘飘已生下了孩儿,看店的换成了于简之。

熟客们问:“老板娘生的是男是女?”

于简之就答:“是儿子。”斯文正经的读书人,连喜悦都是羞羞答答的。

众人纷纷拱手说恭喜,于简之红了脸,手忙脚乱地险些让铜壶烫了手。

崔铭旭坐在一边微微地笑,于简之一抬眼,便看见了他。

崔铭旭见他向自己看来,也盯着他打量了半刻,眨眨眼,露了个笑。见于简之还有些呆,

不由在心底感叹,这时候齐嘉要是在场该多好,其实他崔铭旭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对于简

之也能一笑泯恩仇。哪个嚼舌根的说他小气?

于简之说:“小齐……”

崔铭旭瞪眼。

书呆子在人来客往的茶棚里浸**了一段时日,忙改口:“小齐大人……”

崔铭旭舒了眉头,垂下眼睛喝茶,竖起耳朵听。

“小齐大人刚走。”

刚烧开的滚烫热茶顺着喉咙就呛了下去,烧得崔铭旭话都说不了:“咳……谁?”

“齐嘉呀。”

于简之话音未落,崔铭旭霍然起身就奔了出去。这皇帝又召他干什么?三天两头地召,太

监宫女文武百官都死光了是不是?也不看看他自己,一听说齐嘉在前面,轿子也不坐了,跨上

马背就追了上去。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猛然一声嘶鸣,惊醒了昏昏欲睡的齐嘉。察觉到轿子停了,齐嘉

掀开轿帘往外望,有人横威立马站在轿前,白晃晃的阳光撒下来,正罩在他脸上,看不清面目。齐嘉抬起手想揉揉眼睛,手才抬到一半,手腕子就被牢牢箍住。

“手腕怎么细了?是不是姓李的不给你吃饭?”

英气逼人的面孔和熟悉的说话调子一起风一般把他又卷回轿子里,齐嘉张大嘴,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