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夜色沉沉,家家户户都紧闭了门窗,小巷子里悄然无声,只有两人急急的脚步声。
崔铭旭想喊住他,周遭的气氛太安静,一个“齐”字刚出口,旁边谁家刚出世的小娃儿就
“哇——”地一声啼哭,然后犬吠鸡鸣此起彼伏。被吵醒的人推开窗户大骂:“谁啊?三更半
夜的,你不睡别人都得睡呢!”
“对不起”三个字硬生生压在了嗓子眼里再也不敢冒出头来。齐嘉始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于是心中焦急更甚。
崔铭旭说:“齐嘉,你等等。”
齐嘉的步子迈得更快,快赶上小跑了。
崔铭旭低声说:“齐嘉,我不是那个意思。”
齐嘉的侧脸石雕般没有丝毫颤动。
崔铭旭追得满头大汗:“齐嘉,我……我就是、就是那么一问。”
这回连侧脸都看不见了,他脚尖一点地,人就蹿到了前头,只留给崔铭旭一个拒绝的背影。
好容易他在齐府门前站定,崔铭旭赶忙一步跨上前站到了他跟前:“齐嘉,是我不对。我
……”追得太急,气都喘不过来。
大门“咿呀”一声打开,齐嘉闪身往里钻,崔铭旭见状,伸手想要去牵他:“齐嘉,我也
喜欢你。”
指尖堪堪只触到一片衣角,一双写诗画画的手差点被门夹残。疼都来不及喊一声,鼓足勇
气说出口的话都说给门上的门神听了。崔铭旭甩着手懊恼不已,他忘了,他属兔子的,跑起来
谁都追不上。
于是这一晚就分外地难熬,天才灰蒙蒙地亮出一丝霞光的时候,崔铭旭就从坐了起来。写了封信给江晚樵,托他从西域带些稀奇东西回来,齐嘉还是小孩子心性,会喜欢的。挖空
心思想了一肚子话,默默地在心里反复念诵,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语气要软、要柔和,这
不合他平日说话的习宫别扭得张开嘴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暗暗地筹划,要在早朝后把齐嘉
拉到个僻静地方,不管他乐不乐意,他必须要和他好好谈一谈。原先在春风得意楼下的那一次
是他逃跑了,这回他要补回来。
一颗心忐忑得好似是颠簸的轿子,七上八下。
然而,齐嘉没有来上朝。那个风雨无阻从未缺勤的小傻子破天荒地没有出现在列队中。
“小齐大人病了,得休养两天。”貌不惊人的丞相站在崔铭旭身侧有意无意地说道。
崔铭旭一颗悬得高高的心猛地坠地,“咚”地一声震得身边人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玉阶之上的太监捏细了嗓子高喊:“新科进士崔铭旭听旨。”
崔铭旭茫然地跪下听封,身边陆续跪了许多人,都是和他一样的新科进士,有的留在朝中
,有的调任地方,自此便是紫袍蟒带,护守一方,锦鲤一跃成龙。
恍惚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着任棘州刺史……即日赴任。”
霎时不敢相信,这时候居然将他外调出京!
众臣称颂声中,崔铭旭迟缓地跟着一起匍匐在地,一阵头晕目眩。偷偷抬起头来不死心地
看一眼,玉阶上的人黄袍耀目,威仪赫赫,十二旒的帝冕遮住了面容。他觉得皇帝一定也在看
他,旒珠后射来的视线严肃锐利,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我适意的。
口中常常轻视的庸君只是御笔一挥,他便毫无违抗之力,老天当真喜爱捉弄他。
今日出得城去,何时才能重回故里?
“很快。”这是崔铭堂说的。
他一贯寡言的大哥意味深长地说:“当年方载道大人高中探花之后,调往闽州不过一年便
蒙先帝隆恩召回。可见,为官之道亦在于勤勉。你若是能收敛起那些胡闹的心思,真正脚踏实
地地做出番政绩来,陛下不会嘉奖,自有百姓记着你的功德。”
话锋一转,难得舒缓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为官一方便是一方之父母,责任重大,非同儿
戏,还不绷紧了你的皮,好好跟着各位前辈学着点儿!看看你这吊儿郎当的样子,哪知道什么
劳作艰辛,饥寒之苦?”
伸出一指来指着崔铭旭的鼻尖,声调更脯好似算准了他一定会惹是生非:“你可给我听
仔细了,地方事务细小繁琐,于你是举手之劳,毫无干系,于百姓或许就是今后半生福祉所在
,丝毫不得有误!否则,若出了什么差池,你便算以命抵命也不够数!这重担你担得起么?自
己好好去想想。”
崔铭堂平时对崔铭旭不是呵斥就是责骂,这回特意把他叫来正堂里,口气虽然仍是强硬,
但守切之意也是溢于言表。
崔铭旭默不作声,点了点头,正经地问道:“朝廷有年末地方官进京面圣的规矩,我能回
来么?”
“不定的。”崔铭堂一怔,缓缓道,“这得看陛下的旨意。”
自父亲去世后,一向顽劣的幼弟便以逆他的意为乐,从未在他面前表现过如此正经的神色
,崔铭堂不忍打破他的期待,沉吟道:“当然,看在我们崔家的颜面上,这事说难也不难。你
只管先放心地去吧。”
崔铭旭垂头不语,心中也是明镜一般,方载道是方载道,本朝不过只有一个方载道,调任
地方十多年仍未回京的却也大有人在。这一想,无端端一阵焦躁。他要是回不了京城,齐嘉那
边怎么办?
出城之日近在眼前,崔铭旭索性就赖在了齐府里。
奉茶的丫鬟说:“少爷病重,不便见客。”
崔铭旭无奈,继续在厅中团团转着,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你再去跟他说,我明日就要出
京了,去棘州,那个穷得什么都没有的棘州!什……什么时候回来都还不准。”
声调越说越低落,急得从椅上站起,在厅中不停踱步:“我就想见他一面,跟他说句
话。他要是不肯见我,我……我就站在门外,就说一句话!最好……我、我想见他一见。”
再见不着,以后再见就不知是猴年马月了。
这时候,内堂里走出了一个人,一身石青色的衣衫,腰际挂了个翠绿的平安结,结边还坠
了块小小的玉饰,正是丞相陆恒修,他见了崔铭旭便招呼道:“崔小公子,你也来探病?真是
难得。”笑容莫测。
崔铭旭脸上一阵尴尬,冲他拱了拱手:“陆相。”
年轻的丞相待人谦和亲切,在朝中声誉极好,丝毫不显见外地和崔铭旭攀谈了起来:“崔
小公子与小齐大人是朋友?”
“是。”崔铭旭点头道,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想看看齐嘉是否就在内堂里,却被一道竹帘挡
住。
“哦,这样……”陆恒修思索了一会儿,不再多说什么,临走时,忽然又转过身对崔铭旭
问道,“崔小公子,你怎么看陛下和小齐大人?”
这话问得突兀又直白,崔铭旭当他从齐嘉那儿知晓了什么内情,脸上一热,一时语塞:“
这……”
陆恒修不待他回答,自顾自说道:“人与人相交,不过是投缘与不投缘罢了,若再去思虑
官位名利之类的因由,那就未免太复杂了。朝中一贯流言蜚语众多,你是明白人,自是知道清
者自清的道理。”
“我……”万般心绪涌上心头,崔铭旭越发羞愧,支吾道:“我和齐嘉……”
陆恒修却打断了他的话,收敛起悠闲的神色,道:“我只知你与小齐大人是同窗,相交如
何一概不知。只是齐嘉他一直深信你待他种种皆非恶意,那崔小公子你是否也始终深信他的为
人呢?”
一语中的。竹帘在风的吹拂下轻轻晃动,帘后的一切都是隐隐绰绰看不清晰。他一直抱着
轻蔑的心态对待齐嘉,一直思索着他有什么好,却没有想过,他有什么不好。他总把自己捧得
太脯又把别人看得太低。他总以为傻子就是傻子,一无是处,于是稍有闲言碎语便忍不住相
信。
在他落难之际,孤立无援,众人尽皆袖手旁观,只有齐嘉毫无芥蒂地收留了他。他最狼狈
不堪的时候,总是只有齐嘉陪在他身爆他总能知道崔铭旭最想要什么,他总能找来崔铭旭最
满意的东西,他总能做到种种安排都让崔铭旭最顺心。试问这天下除了齐嘉还有谁能对他如此
掏心掏肺?而他却连基本的信任都无法交付,难怪齐嘉会如此失望地避开他。
他总笑齐嘉笨拙傻气,原来,真正可笑的是他自己。不该是齐嘉躲崔铭旭,而应该是崔铭
旭无颜面对齐嘉才对。
齐嘉呀,这傻子,怎么每回在理的都是他,退让忍耐的也是他,尽由得他这个理亏的来咄
咄逼人?呵,到头来,欺负齐嘉欺负得最深的就是他这个口口声声没有欺负他的崔铭旭。真是
……
此去经年,万般皆能放下,只有一个齐嘉,叫他怎么放心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