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玉最终还是没有等到有什么动作,等人进来上了灯,他才抬起头看了看。
他一直保持一个姿势,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这时,连蕴贴身伺候的阿翘提着宫灯进来,对蜷缩在那处的阿玉道:“来吧,公主唤你用膳。”
他浑浑噩噩的起身,跟着身前的女子走了许久,绕廊穿堂之后,被带进了一处精致的院落。
只不过,他对这些没有兴趣,只盯住自己的赤足,面无表情。
“公主,人带到了。” 阿翘毕恭毕敬的福了个身,轻声提醒在案前看书的连蕴。
“嗯。” 她轻轻的应了一声,并没有抬眼。阿翘有眼色的退了出去。
又过了一会,她意识到一道视线,于是抬头望了过去,果然是阿玉在瞧她。
连蕴放下了手里九成新的书卷,起身走了过去,却发现他没有穿鞋。
她心里不禁升起一股懊恼,都怪她大意,只顾着替他寻一身衣袍,却没想到他连一双鞋都没有。
天气已经转凉,到了夜间更是寒颤。
她望着那双在衣摆下露出一半的脚,已经是被冻得通红了。虽然屋里烧了炭,也不是长久之计。
连蕴离开了这个房间,不过,她很快就回来了。
她笑道:“吃饭吧。”
男人又露出了白日里在茗玉坊中的古怪神情,他很不耐烦。
但是他无可奈何。
于是他强压着不适,皱紧了眉头,终于坐了下去。
连蕴怕他紧张,也没有多说话,自己先动了筷子,不动声色的吃着。用了一会,见他半口没动,心里幽幽叹气。
他就这么害怕吗?
连蕴的心里多了几分悲悯,他这样瘦。
于是,当阿玉正和白玉碗里的米粒相顾无言时,眼前横过一双银箸,一端夹着一大块肉,另一端是素白的手。
“吃吧,没事的。” 那道声音温和亲切,嗓音十分悦耳。
他已经许久没有听见有人会这么温声细语,第一反应不是觉得舒适,而是没由来的觉得聒噪。
如果等会一定要发生点什么,他宁愿干脆一点,这样起码不用亲眼看到这层斯文尔雅的假面被撕开。
他浅浅的看了一眼对面坐着的女子,相貌娇媚可人,眼里的嘲讽更甚了。
于是,他反而放开了,神色如常的吃了起来。
尽管他现在很饿,可他依旧吃得慢条斯理,不疾不徐,末了,甚至还自己盛了一碗浓浓的草菇汤。
里面似乎还有肉香,甜的。
连蕴稍稍欣慰了一点,等他吃完了,她唤了丫鬟将碟碗杯盏撤了下去。
阿玉静静的看着这些人将桌面收拾齐整,身子却无声的绷紧了。
“你先去里间。” 连蕴随意的吩咐了一句。
他抿了抿唇,手撑了一下垫子,直直的站了起来,慢慢的往里面走。
她的寝房很大,里间设的是梳妆和就寝,内里为了方便,铺设了一大片柔软洁白的地毯,阿玉赤着脚踩上去的时候,觉得脚心发痒。
朱红的纱帐从上面柔柔的垂下来,两边各自立着一盏鹤形琉璃灯,亮着粲然的光。
织锦的红被上,放着连蕴常穿的寝衣,她不喜厚重,故而只是薄薄一层细纱。
阿玉的嘴角勾起一丝自嘲的笑,他静静的跪坐在床下,视线却不经意间瞄到一盘古怪的东西。
那是一排粗细和长短不一的柱状物,色泽黑润光滑,旁边还放着一只精巧的皮鞭。
电光火石间,他就明白这东西的用处。
他放在身侧的拳头不自觉的收紧,周围的富丽堂皇突然像是变成了吃人的鬼刹,妖丽的旋至他的眼前,攀在他的耳边,让他避无可避。
连蕴进来的时候,敏锐的察觉到他的异样,心里也十分无奈。他毕竟在那种地方待过,她也愿意体谅他。
“试试,看合不合脚。” 她让阿翘寻来了一双鞋,自己只大概比了一下尺寸,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掐准。
闻言,阿玉有一瞬的怔愣。
在他的认知中,这种行为貌似细致过了头。不过他很快找回了理智,也许这人连伪装假善,都比别人繁琐一些。
他的暴躁经过刚才那一下,变得无力了许多。
下意识缩了缩自己的脚,看着地上那双墨绿缎面的鞋,胡乱的穿上。
果然小了一些。他蜷了蜷脚趾,勉强算是穿进去了。
连蕴蹲了下去,方便与他平视,问出了她一直好奇的问题:“阿玉,你会说话吗?”
他不喜欢别人叫他“阿玉”,这并不是他的名字,有人这么叫,说明接下来等着他的就是一顿毒打。
像是想起那些非人的待遇,男人的眼里泛起一层层无形的波浪。
但是他在连蕴的注视下,鬼使神差的,紧闭的双唇动了动,吐出一个艰难的音节:“会。”
他滚了滚喉咙,觉得自己真是疯了,竟然真的回答了这个人的问题。
连蕴却十分高兴,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话,要真是这样,你真是让人心疼。”
这样的柔情让阿玉双手紧握,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像是无意识的,他又瞟了一眼那边的东西。这次连蕴捕捉到了他的异样,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平地一声惊雷。
这些东西她忘记收起来了!
都怪连瑞那个小浪蹄子,自己喜欢玩这套还非得送她一份,连蕴并不喜欢这种把戏,所以只能放在那落灰。
难怪他是这个表情......
连蕴在心里闭目叹气,面上一片正常。她不能慌,只要她不慌张,尴尬的就不是她。
“好了,你先回去吧,明天本宫会派人给你换双合脚的鞋。” 留他不得了,这事她得自己好好消化消化。
这时,阿玉所有的较量和矛盾,像是被一阵轻飘飘的风,轻而易举的吹垮了。他抬头,神情终于有了些起伏,那是代表怀疑的茫然。
连蕴看着他的表情,心里突然觉得可爱,这人在想些什么呢?
眉眼染上一些笑意,她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脸,深笑道:“莫非你想留下来?”
她的指甲被修剪得十分光滑圆润,脸颊上那股微凉的触感,却让他又是一愣。
连蕴的笑意更深了,站起身坐到了床边,伸手开始解衣带,声音娇媚:“本宫要沐浴更衣,还不走吗?”
男人猛然反应过来,如鹰的双眼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便头也不回的快步离开了房间。
阿玉一路快走,等到凉风灌进了脖子里,才醒过神来。他低头看着底下那双鞋,心里滋味复杂。
“哟,小哑巴?” 路过的江绣朝他抛来了问候,看他丢了魂的模样,不禁逗他几句,“怎么,从公主房里出来的?”
他能在府上这些面首里混的自在,除了公主的宠爱,便是说话的功夫厉害,最爱煞人的气焰。
只是他也不是什么极恶的人,阿玉本就可怜,所以这会只是无心的逗弄而已。
“真不明白公主带你回来做什么,” 江绣凑了过去,就着廊里的光又将人好好的打量了一遍,“你这模样勉强算个中等,诶,公主有没有说收你当面首啊?”
他眼里闪着八卦的光,自认为这个小哑巴对他毫无威胁,放下警惕后反而好奇起来。
没有,她没有。
她既没有收他当面首,也没有对他做那事。
他的眼眸里涌出困顿不安和劫后余生的两种情绪,眸色深不见底,并没有给说话的那人半分视线。
“走开。” 他心烦意乱,觉得那个人不按常理出牌。
“你会说话啊!?” 这着实吓了江绣一跳,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被欺骗和戏弄的羞愤。
他冷冷的哼了一声,将下巴抬得很高,“你竟然敢对我如此无礼,公主宠爱我,其余人公主只是图新鲜,你也是。”
“哎呀,这话我说得不对,你怕是连公主的床都没爬上去吧。”
他说得刻薄,阿玉看了一眼他的模样,眼底的不耐愈来愈浓。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再理他,裹着满身的戾气静默的绕过江绣,径直的走远了。
连蕴沐浴之后怕冷,就没有再出过屋子,闲坐在灯前的时候,又想起之前写的那篇玉策。
她已经尽力仿照连蕴之前的风格,只是这内容,她实在不知从何下笔,就胡诌了。
芳瑾看了,恐怕要生气。
正暗自无奈,阿翘却进来禀告:“公主,绣公子求见。”
这人,比玉策还让她头疼。
她一手扶着头撑在案上,另一只手揉着脑袋不停哼唧着头疼:“应该是沐浴的水泡得太久了,头晕得厉害,应该是见不了了,叫他回去吧。”
“是否需要婢子去请太医令?” 阿翘伺候公主时日算长了,一直都将她的小病小痛放在心上,半点都不马虎。
“糊涂奴才。” 连蕴自然不想看太医令,她的头这会真要疼起来了。
“婢子知错,婢子告退。” 阿翘这下恍然大悟,忙低头躬身的退出去了。
门外的江绣苦等了一会,被冷风吹得有些发抖,看到传话的阿翘姑娘出来了,提着衣摆就要上台阶,结果却被人伸手拦下了。
“阿翘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公主抱恙,绣公子请回吧。”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面无表情的阿翘,明明之前还穿那个小哑巴用膳,怎么到了他,就是抱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