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啊,他不是已经下凡了吗?”龙润讶异道,“他没来找你们?”

蒲和衣一怔,心里有一丝失望,摇头说:“没有。”

“哦,总会见面的。”龙润一笑。他招手,示意站在门框的衣娘过来,又弄来了新的桌椅安置,说:“既然来了,也没别坐着,来来来,我们饱餐一顿。”

蒲景年悄悄拉了下蒲和衣的衣服,说:“姐姐,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把衣服换了?”这样见人怪难为情的。

蒲和衣想了也是,可见衣娘眉眼低垂,半张脸笼在照不到灯光的阴暗之下,看不大分明,总归不放心:“先坐会儿吧,反正这儿也没其他人,不难看。”

蒲景年没辙,只得从着蒲和衣坐下,嘀咕道:“幸好卞梅音没跟来,不然要是被她看到我这样子,还不得笑掉牙。”

蒲和衣弯嘴,这要说话,龙润举起酒盏说:“那日一别,本神对两位可是另眼相看,没想到凡间也有会这般高超法术的人,真是有缘相见,本神敬两位一杯。”

“不敢当,不敢当。”蒲和衣托起酒盏,说了几句客套话,却只是沾了沾酒盏。蒲景年倒没管那么多,一饮而尽。

龙润闲着也闲着,索性提议投骰子,投到点数最小的就讲一个笑话。蒲和衣和蒲景年本就满腹心事,见龙润心情大好,也不敢扫他的兴,只得答应。一局下来,却是龙润说了,他思索了下,展颜道:“有位浪子对一个美貌姑娘说:‘瞧,你的头发真是漂亮,是在哪剪的?’谁知那姑娘听了,脱下了假发,怒道:‘你才是捡的,我买的!买的!’”

蒲和衣和蒲景年干巴巴的笑道:“哈……哈哈。”

龙润自鸣得意,夹了一筷子菜,正要放入口中。

“嘣!”衣娘一手摁在桌子上,脸色怒然。三人茫然,都不知发生了什么。衣娘冷笑说:“龙润,你既然认出了我,直说也便是,做什么说这种暗话嘲笑我!”她霍然站起身,一掀衣服,立刻变了副模样,一头干枯毛糙的白头发,赫然是碜衣姥!

这,这,这……碜衣姥混在花楼中?!

龙润脸色霎时大变,见碜衣姥拔下一根发簪上的叶子流苏,幡然醒悟——这叶子流苏原是仙后在西天得到的一样法宝,能够掩盖自身的气息,后来转赠给了沉衣仙子,怪不得方才没有察觉到妖气,原来他是着了这道上!一想到他刚才还和一个变化了模样的老妖婆搂搂抱抱,龙润就扶着桌子作呕吐状,恨不得把陈年老饭都吐出来。他刚才怎么就走了眼,没认出是她来!

而碜衣姥眼中的寒意更甚,手中变化出一把利刃,朝着蒲和衣和蒲景年的方向砍去。

蒲景年慌忙带着蒲和衣躲闪:“这也太亏了吧,说笑话的是他,打的是我们。”

“谁让你们笑出声!” 碜衣姥恶狠狠道,一砍不成,再来一砍。

蒲和衣和蒲景年心中叫苦不迭,一时雅间大乱,龙润恢复常态,抬袖挥出细雨弱化碜衣姥的攻势,自己召出一面琵琶,勾弦挥出几道气流。

万万没料到今晚会有一场恶战,蒲景年想也没多想,掌心对着碜衣姥,念念有词。

天边轰鸣,一道白色的闪电炸落花楼上,惊得街上人连连大叫。

“好大的雷啊,天一下子变黑了。”

“我没看花眼吧?那雷好像是朝着花楼里劈的。”

“人在做,天在看,那座楼的姑娘卷走了多少人家的资产,累得好几户家破人亡,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决定给这些黑心肠的一个教训。”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千万不能做坏事。不然,会遭天打雷劈的。”

“只有我以为是哪家的小伙子在跟婊子告白造成的吗?”

“咳咳,会不会是有人在花楼里渡劫?这人还真会挑地方。”

一道雷劈得花楼的二楼黑烟滚滚,急得里面好几个嫖客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光溜溜的逃出来,被外面的人大肆嘲笑,当成笑料传了开去,众说纷纭。

不远处,一家客栈里,一个长发披垂,头戴银色凤冠,身着雪浪花纹白袍的男子推开房门。

“哎哟!哎哟!”一条金龙一翻身,露出雪白的肚皮,在地面上直打滚。

遆重合看见好似吓了一跳,紧上前几步:“你怎么了?”

他再次下界,却在南天门又遇见了金龙,金龙说它的处罚期限已满,如今已无罪释放,又恋慕红尘美食,嗔怪遆重合不给它多带点,这回见遆重合又要下凡,便想跟着一道去玩耍。起初遆重合犹豫再三,但禁不住金龙一阵软磨硬泡和一哭二闹三上吊——这金龙也是花样百出,一会儿哭哭唧唧说得自己比祥林嫂还可怜,一会儿又拿起豆腐砸头,扯起面条上吊,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遆重合没奈何,只得妥协,真个儿让金龙变小,收在了袖中,带入凡间。

金龙乍一来到凡间,立刻歇不住,这边逛逛,那边买卖,硬是吃了好几顿美食。

谁知到了现在大晚上,它委屈地嗷嗷大叫:“我肚子疼!”惨叫声可谓声嘶力竭,仿佛感受到的疼痛可以和难产的孕妇相提并论。

遆重合蹲下身,并指往金龙体内注入一股仙力查看:“咦,你是不是吃坏东西了?”

“呜呜,我不过是半盏茶工夫前吃了桌上的几个小鱼干,肚子就不舒服了。”

“小鱼干?小二的不是说了,那是存放了好几个月,还没扔掉,留着毒死老鼠,都变质了!”遆重合眼角直抽出。

“啊?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哎哟哟,我的肚子好疼!”

遆重合没法,他现在使不了法术,只能用最笨的办法。他洗了把手,用倒提的方式逼金龙将肚子里的小鱼干都吐出来。

一顿折腾后,金龙如获新生,恨恨道:“下次我再也不吃不新鲜的小鱼干了!”

遆重合冒冷汗:“你就不能少吃点吗?”

金龙没搭话,它现在肚子恢复了安宁,立刻忘了疼,晃动着尾巴,一只前爪还学着老学究的样子拈了拈一侧的龙须:“诶,对了,到源仙君,说实在的,自打一来到这凡间,我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哦?什么气息?”遆重合挑挑眉。

“这个,我说不上来。”金龙眼巴巴道。

遆重合偏过头。

金龙气道:“喂,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又不是什么都知道的!”顿了顿,又说:“仙君,你可知道我为何和其他龙不一样,看守南天门吗?”

“难道不是你犯了错事?”

提起往事,金龙伤心地感叹:“是啊,想当初,我不过是偷吃了食神的臭豆腐,不小心被她发现,她急得要揪我的尾巴,但我反应快,立马翻身逃命,但不小心把煮臭豆腐的锅给撞掀了,一锅油哗啦啦滚下云端,将凡间的一条河污染得臭烘烘的。好在百花仙子及时赶到,用香粉掩盖了那一层气息,民间才没有怨言——只是那里的百姓喝了那里的水会肚子痛。仙帝为罚我贪吃之过,让我看守南天门。”

遆重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默默喝一口。金龙犹自为自己的过去伤感着,忽然屋子一刹那惨白。

天空一阵轰隆的响声,震耳欲聋。

金龙抱着爪子说:“咦,这凡间也有人使用仙门的天雷符吗?”

遆重合脸色微变,抬头一望窗外漆黑的夜空,沉声说:“雷声离这儿不远,我们过去看看。”

碜衣姥所在的位置现出一个大坑,焦糊一片,黑漆漆的,然而她本人竟毫发无损。

蒲景年诧异道:“这怎么可能?你怎么不怕雷劈了!”

碜衣姥对着蒲景年冷笑:“吃一堑,长一智,你以为我还会像上次那样站着被你劈吗?”她从袖里取出一根又粗又长的针,挑起眉梢,冷笑道:“小伙子,看你是个书生模样,怎么没听说过化小的避雷针啊?”

好家伙,居然用避雷针避雷,怪不得雷电劈不到她身上。

蒲景年脸色变得难看,他好不容易会点法术,还是靠遆重合送他的雷电符,如果突然有一天遇上不怕雷电攻击的妖物,那该如何保护姐姐?

龙润道:“沉衣仙子,没想到你变了这么多。”

碜衣姥的面色有些动容,看向他道:“龙润,听你的口气,你是记起什么了吗?”

龙润一蹙眉:“记得什么?”

碜衣姥听了,诡异地笑:“原来你不记得啊,哈哈哈,那也好,你不记得,就还是以前那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仙界第一浪子,哈哈哈哈哈,我该感到高兴!”

碜衣姥兀自疯狂大笑,二楼的动静早惊动了外面的人,雅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老鸨一双妩媚的眼睛横扫了扫,迟疑问道:“你们,这是……发生了什么?”

碜衣姥目光闪过一丝狠绝,催动咒诀,挥袖一扫,迎风扑面,门连带着尖叫的老鸨一齐飞了出去,而后众人都听见重物砸在楼梯下的声音。

蒲和衣心一紧,知道这妖物在此会伤及更多人,捻动佛珠,默念《大悲咒》。

碜衣姥眉头蹙起,头开始作痛,而龙润也不客气,琵琶一捻一弄,如珠玉落盘的动人调子似清泉般流泻而出。碜衣姥两手抱头,面容扭曲,她一人难敌多人,不如趁早走之,因此忍痛使了个障眼法,化作一阵妖风逃走。

“这回不能再让她逃了!”龙润说着,飞身而出。

“等等,把我们也带上!”蒲和衣急着追到窗口,可来不及了,龙润已经驾着祥云追出去。

蒲景年跑到了蒲和衣的旁边,看着她忧心忡忡的神色,安慰道:“没事,姐姐,雨神那么厉害,区区一个碜衣姥为难不了他的。”

蒲和衣道:“我是担心碜衣姥太过狡猾,手中法器众多,雨神遇上会吃亏。”

“趁着他们没飞远,我们赶紧追出去吧。”

现在追出去总比干等着要好,蒲景年跟着蒲和衣要追出去,眼角的余光无意中瞥见墙角落有一根鸡毛掸子,立刻疾步退了回来,拿上鸡毛掸才跟上,正想雇匹马追赶,却没想在半路上遇到了遆重合。蒲和衣眼里露出欣喜:“重合,你回来了?”

遆重合微微颔首:“我见这里有天雷动静,知是仙法所至,特来看看。”

蒲景年打量了一下遆重合,发现后者肩上还有一条金色的龙:“你还带了宠物?”

“说谁是宠物?”金龙噌的冒出头,“老子不过是陪到源仙君下来玩玩,才不是谁家豢养的小动物。喂,你用那种眼神看我做什么,一看就是没见识的山沟旮旯里出来的土包子。啧啧,这么盯着我看,也难怪,谁让老子这么灿烂光亮呢。”

金龙这副自恋的表情一下逗乐了蒲家姐弟,而金龙却以为二人更加笑话自己了,气得吹胡子瞪眼:“喂,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老子就不说什么了;你这小子,在干什么的,连条龙也没见过吗?别小看我。”说着,对着蒲景年面前的空气踢腿打拳,表演了一套拳法:“吼吼哈嘿!还笑不笑!再笑,拳头就招呼到脸上喽?”

蒲景年看得笑开怀。

金龙无言以对。

遆重合见状,不禁莞尔,按了下金龙的头:“好了,你别闹了。”

蒲和衣收敛笑容,正色道:“重合,雨神去追赶碜衣姥了,好像是乱葬岗的方向,我担心他有危险,想和景年一起过去看看。碜衣姥这回隔了七天出现,手上还有避雷针,之前连雨神都没发现她身上的妖气,可能又用什么方式隐藏了,不知道还有多少法器。”

“还有这等事,”遆重合脸色一变,算了下戌时已到,郑重道,“我们快跟去看看。”

金龙哼了哼:“一个衰老的仙子也值得你们几个人扎堆围攻,真是后浪推不出前浪啊。”

众人没有理会金龙的风凉话,急赶去帮助龙润。

蒲和衣和蒲景年借着遆重合的御风术飞去乱葬岗,一落地,眼前就见到一群大若蒲扇的蝙蝠在半空中,扑扇着翅膀。

这群蝙蝠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好像等候多时,见了人来,血红色的眼睛变得噌亮,张开尖锐的牙齿,铺天盖地地密集聚拢而来。

“糟了,我们中埋伏了!”遆重合见状,慌忙召出仙剑乱砍,又担心蒲家姐弟,想要回身帮忙,可这群蝙蝠来得太拢,密密麻麻,黑漆漆一片,遮住了大半视线,根本分不清蒲家姐弟在哪。

“哪来的这么多蝙蝠!”蒲景年大骂,原本拿来揍人的鸡毛掸子根本招架不住这么多空军,雷电劈个不停,每一次霹雳都电死了不少蝙蝠,也引得地面一次次震动。虽然暂时不会出什么意外,可每次召唤雷电都需念咒,且要耗费一定体力,眼下他念了不下十来次咒,体力渐渐不支,而蝙蝠来得愈来愈多。

蒲和衣靠金刚咒护体,那些蝙蝠暂时近不了身,又见蒲景年快招架不住,急忙奔过去,祭出结界,将蝙蝠挡在外面:“重合,你快过来!”

遆重合剑气挥洒,又一群蝙蝠化成块状的碎肉,他回头看一眼,跳入了蒲和衣的结界里。

三人靠在一起,看着外面不断扑腾着翅膀,用身体撞击结界的蝙蝠,可怖的嘴脸,令人鸡皮疙瘩都出来。

“这么多,怎么打得完啊?”蒲景年绝望道。

蒲和衣沉吟片刻,说:“我记得有一咒可普安十方、驱除虫蚁、蚊蚋不生、消灾解厄、镇煞安胎、驱邪除秽、逢凶化吉,应当可以驱走这些蝙蝠。”

蒲景年道:“那还等什么,姐姐,你快念吧。”

“可是这咒杀伤力太大,一旦念起,周遭的事物都会受到影响,更有一些无辜的生命会遭到损伤,念咒的人也会犯下杀戮,有损功德,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念。”蒲和衣道。

蒲景年没管那么多:“姐姐,现在要紧的是能出去,雨神现在恐怕凶多吉少,我们先出去再说!”忽然想起,说:“姐姐,你说的不会是《普庵咒》吧?”

蒲和衣颔首,垂下睫毛,记得从寺庙回家的第一年,夏天蚊子众多,她还多次被鬼压床,见屋子不干净,她实在不愿待下去,可爹娘却说她多想,明明什么都没有。蒲和衣没辙,听说师傅提过《普庵咒》的功效,就试着念了一下,没想到不仅蚊子没了,连邪祟也没了,但不过片刻,她就头晕体虚,甚至还得了风寒。自那以后,她就再也没念过《普庵咒》。

可是现在雨神那么危险,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蒲和衣下定决心,所有罪过让她一力承担,只要保住她在意的人就行。

遆重合看过去,欲言又止。

蒲和衣开口念道:“南无佛驮耶。南无达摩耶。南无僧伽耶。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南无大悲观世音菩萨。南无百万火首金刚王菩萨。南无普庵祖师菩萨。唵,迦迦迦研界。遮遮遮神惹。吒吒吒怛那。多多多檀那。波波波梵摩……”

而在这时,远远飘来一阵声音,跟蒲和衣的节奏音律较为吻合,依稀是在念诗,又像在念咒,若不是蒲和衣也在念,恐怕旁人会听不清念的是什么,音节似有规律,又寻不出什么。蒲和衣见着那愈来愈近的红色斗篷身影,心里仿佛有一面明镜。

“……摩梵波波波。那檀多多多。那怛吒吒吒。惹神遮遮遮。界研迦迦迦。迦迦迦研界迦迦鸡鸡俱俱鸡。俱鸡俱。兼乔鸡。乔鸡兼。界研迦迦迦。迦迦迦研界遮遮支支朱朱支。朱支朱。占昭支。昭支占。惹神遮遮遮。遮遮遮神惹……”螭黎遥遥走来,嘴里念着《普庵咒》。

两个同样礼佛的人,有着类似的菩提心,在此刻心有灵犀地念起了这一咒,共同承担罪过。

那些蝙蝠听见了身影,围绕着上空飞旋,却不敢靠近螭黎。经念完后,天空一片干净,没有任何杂物。

结界消失,三人舒了一口气,走了出来。

“吧唧。”蒲景年脸色难看,好像猜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还有股臭味。

金龙在遆重合的肩上看得分明,忍不住捧腹大笑:“哈哈,什么运气被你踩到了蝙蝠屎!”

蒲景年恼羞成怒:“你再笑一下我把屎蹭你脸上。”

金龙挑了挑胡须,一副欠打的模样。

蒲和衣按住蒲景年冲动想要举起鸡毛掸子往金龙鼻孔戳的手,道:“鞋子等回去再洗。”

蒲景年面沉如水地点头。

螭黎看了看三人,又瞧了下金龙,目光在金龙身上略微顿了下,又对蒲和衣道:“蒲姐姐,我在远处听见你们的声音就赶来了,发生什么事了?”

蒲和衣轻声说:“雨神追踪碜衣姥去了,我们担心他遭遇不测,赶来看看。”

“什么?”螭黎脸色大白,“龙润追踪碜衣姥,他不会有危险吧?我们快点去救他!”

“螭黎,你先不要着急,我们正赶去救他,雨神这么聪明,一定不会有事的。”遆重合道。

螭黎垂下眼,神色哀伤:“我已经失去龙王,不能再失去雨神了。”

蒲和衣心一动,想起了之前所看到的螭黎的记忆:“龙王和雨神,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龙王就是……”螭黎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后头一阵声响。

半空中,一只巨大的白猫驮着一个蓝袍男子,而另一边,碜衣姥白发飘扬,灰裙飘舞,眼中满是腥红的狠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