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我介绍了一部分……宋红军抢话说,管大姐对朱队长的工作大加赞赏,认为我们这儿是除了金刚台妇女营以外,游击战打得最好的。好在我们用的活,让敌人摸不清头脑……

宋队长,别说了,朱来福说,吹那些有啥用呢?刚才说的全是好的。管部长,难道我们游击队,还有哪支队伍被敌人消灭了?

游击队倒没有问题。管雪梅难过,低头说,是红四方面军出事了。

大家一听,都“嗯”,很惊讶,都不再吱声。娘娘庙里顿时寂静,有好长时间,都不说话,梁上老鼠叽叽喳喳跑了过去。管雪梅擦眼角,叹息一声,继续说,是从北边来了一位同志说的,要求不可乱传,说是红四方面军与中央红军会合了,成立了西路军。西路军往西打。西路军总指挥就是徐总,大部分都是我们这儿的同志。西边,是不毛之地,听说,没吃没穿,也没子弹。主要是太冷,冷到什么程度?想都想不到。那边敌人全他妈的会骑马,我们的队伍缺子弹,也没有补充,枪跟烧火棍差不多。敌人骑在马上,飞舞着刀子,不论男女老少,见着就砍,杀我们的人就像砍瓜切菜,可怜呀,也没有山,说话也不懂,躲都没有哪儿躲的。听说全军覆没了。

唵,全军覆没了?朱来福吃惊问,王师长还活着不?

这个嘛,不知道。管雪梅说,敌人太凶残了,我们活着的同志要继承他们的遗志。同志们,古话说,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日难。我们要坚持战斗,打败敌人,为死难的战友报仇。至于细节,真的不知道。好在,我们有了红二十八军。红二十五军也到达了陕北,听说中央红军也到达了陕北,在那里建立革命根据地。同志们,我们要有信心,要拿起武器,与敌人战斗到底,直到打败敌人,为死难的战友报仇雪恨!为西路军的英烈报仇雪恨!

为同志们报仇!

为西路军报仇!

松涛呼呼叫着,仿佛在哭泣。大家在朱来福带领下高呼着为死难的战友报仇的口号。过了好一会儿,慢慢平静下来,朱来福说,为了更好地消灭敌人,打击敌人的嚣张气焰,管部长来了,你们报名吧,凡是报名的,都跟管部长走,到二十八军去,跟高军长打敌人。

朱来福说过,个个摩拳擦掌,大家热情极高,都纷纷报名。都报名了,朱来福一看,只有两个人没有,一个是宋红军,另一个就是王世杰。

朱来福心情很复杂,盯了一会儿宋红军,还是问了一句:宋队长,你为啥不跟管部长去呢?你不是想入党吗,这是个好机会啊?

宋红军说,我知道你不去,所以我也不去,我要跟着你。

朱来福没再说话,又扭头问王世杰,你为啥不去?

王世杰想也没想就说,我不能去,教你的武功你还没有练好,我这个当老师的能走吗?

管雪梅睁大眼睛问,朱队长,你真的不去?

我不去。朱来福摇头,笑笑说。

我已经向高军长推荐了你,还向刘书记汇报了你的工作。管雪梅说,来福,带着你的人马,跟着高军长干吧,嗯?

朱来福摇头,一直盯着,忍了几忍说,老了,跑不动了,还是留在家里。留在家里,也许这儿更需要我。

商城县委已经成立,这里将归属金刚台游击队管辖,你不走,那咋能行呢?管雪梅期待的目光说,你才多大?还不到四十,在高军长那儿,比你年龄大的多呢。再说了,红二十八军也不是天天跑。

朱来福看着管雪梅那灼热的目光,知道是好意,但是,朱来福还是说,就是我一个,也不能走啊,妹子,我还有任务呢。

还有任务,啥任务呢?管雪梅迷茫了。要是朱来福能去,自己也参加红二十八军,到时候,说不定两个人还能……管雪梅羞于再往下想,只是盯着,心情复杂起来。

他说还有任务,啥任务呢?难道还是为了那一百多位被捕的红军吗?管雪梅心想,那一百多位被捕的红军,已经交给高军长了,高军长正在设法营救呢。

朱来福不是不想参加红二十八军,支支吾吾的原因还是“列宁”飞机。好几年了,这个秘密只有在保安团里拷问过,但是朱来福却从来没有说过,即使是死也没有透露半句。朱来福不是不相信管雪梅,也不是不相信身边的战友,而是想到王师长临走那句话:知道“列宁”飞机秘密的人都随着红四方面军转移了,没有转移的只有你一个,你要守住这个秘密,等待我们回来。这架飞机可抵得上一个师的兵力呀!当时,王师长脖颈拽得老长,声音嘶哑。几年过去了,朱来福记得最清楚,就像刚刚说的,一直在耳边回响。就是为了这个,不能走。

送走了参加红二十八军的同志,也送走了管雪梅,朱来福一个人站在黄柏山通往黄安的三岔路口上,看着管雪梅逐渐缩小的背影,感慨万千。

在娘娘庙,在卧佛洞,在猫耳洞,在藕叶湖边,在那棵松树下,管雪梅那眼神,他朱来福不是不明白,但是俺配不上人家呀!——俺朱来福是啥人,雪梅妹子是啥人。自己不是贬低自己,在他眼中,管雪梅就是天上的云,自己是够不到的。更何况他有了自己的女人花花。对,花花。这个穷要饭花子,这个脏不拉几的女子,论长相没长相的女人,她才是俺朱来福的**,才是俺朱来福的女人。

花花是为了他死的,一点怨言也没有。花花是管雪凤杀的。朱来福恨死管雪凤了,这个恶女人还活着,只是恨不能亲手为花花报仇。但是,朱来福又想,假设管雪凤被逮捕了,五花大绑跪在那里,他能毫不犹豫举起枪打死她,为老娘、为花花报仇吗?朱来福下不了决心,迟疑了。朱来福自己也感到奇怪,自己咋就迟疑了呢?这是为啥呢?难道就是因为他朱来福当过管家的长工,受过管家的恩惠吗?不。朱来福摇摇头,觉得不是。那是为啥呢?朱来福只感到管雪凤太熟悉了,管雪梅也太熟悉了,两个人似乎在叠加,杀管雪凤时,朱来福很不自然地想到雪梅妹子。雪梅那眼神,似乎在哀求。朱来福从眼睛里挤出一滴泪水,模糊了。

朱来福有点糊涂,站在三岔路口,他好像认不清自己。人呀,是个怪物,一点不假,就是个怪物!对于“仇恨”俩字,有时是那么清楚,就像镜子能照见当时的情景;有时又那般模糊,就像五脏六腑,怎么也看不到。但你能感觉得到。感觉在心里隐隐作痛,痛得撕心裂肺。

这种感觉就是见到管雪梅的时候,他看到管雪梅那眼神,就是为了那个眼神,朱来福死也甘心。活着的白花花,也许就是看到的;还有没看到的,那就是死去的白花花,那才是自己的五脏六腑。只要有一点思念管雪梅的念头,就感到不安,感到心刺痛!

花花好像是无根雨,忽然从天上掉下来,又在某一天忽然又离开了。朱来福没有看到白花花是怎么死的,听宋二丹说是活埋的。当时一听,就感到大脑痛,仿佛看到敌人把花花推进一个大坑里。花花拼死挣扎,叫着,来福呀来福,你在哪里呀?救救我呀,救救我呀,我还不想死呀。一掀掀土往坑里倒,一会儿就埋到花花的胸部了,花花出不出来气,但是,流着泪水呼叫着来福的名字。管雪凤在旁边,一定恨死了,哈哈笑着,掏出手枪,对着花花脑袋,骂,我叫你叫,去死吧。于是就开了枪。可怜的花花呀,血从头上冒了出来,头一歪,再也不叫了。花花,可怜的花花呀,痛死了!

朱来福每次想起这些,哪怕在梦中,都会捂住胸口,难过地流汗。

白花花是娘同意的,但是也是自己同意的。很便宜,就是一碗饭,一句话。那句话还是娘问的,娘说,闺女,你看看,你孤身一人,还往哪儿走呀?要是你愿意,就说给俺做儿媳妇好了。花花当时就停住了,不吃饭了,看着老奶奶说,你家娶我?我可是个要饭花子!娘说,要饭花子咋了?要饭花子也是人呀,也是爹妈生的呀。俺家不比你高贵,算起来都是苦命人,闺女。

花花吃了饭,饱了,打个嗝说,你儿子?你是他后娘吧?

咋是后娘呢?这闺女说的,我可是他亲娘哟。娘说,你没有见到我儿子,我儿子可是娘的心头肉,我儿子可能干了。

花花笑了,笑得几乎要把碗摔了。放下碗,长出了一口气说,老奶奶,你骗谁呀,骗俺一个要饭花子干吗呀?俺知道,说媒的都这般说,要是到了面前,不聋不瞎,即使不是瘸腿跛子,也是个碗大的傻瓜。哎,老奶奶呀,俺的命就这样,就是一个瘸子或者是个要死的麻风病人,俺也认了,也许这就是命!再说了,俺就看中你这个老奶奶给俺的一碗饭了。老奶奶,你虽在骗俺,但是你心肠好,能疼俺就行。俺在这儿,好歹有个疼俺的人!

“好歹有个疼俺的人!”就为了这一句话,花花不问青红皂白同意了。朱来福回忆着,然后呢,就找人通知。那个时候我还在给东家犁田。刚出九,农谚有,六九七九,杨花开柳;八九九九,铁牛遍地走。出九了,还是寒的,东家就催,泡在水里,齐腿肚子,两个腿棒子冻得紫红。娘是找到东家说的话,东家也很讲理,就说那行,三天假吧,要是再耽误了,就误了一年的庄稼。娘也同意了。东家备了厚礼,给了一床被子,三块大洋。那个时候算是顶破天花的大礼了。穷人都是几毛钱,一块钱那是至亲。娘也请了东家喝喜酒,东家自带了好酒,还带了一个大烟袋,坐在轿子上咕嘟咕嘟抽,也算是给朱家壮光了。

花花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那眼神现在还记得,就像柳树叶子那般细,似乎想把我用眼睛卷进去。真的没算到,像我这样的完整男人要娶一个叫花子,还是其貌不扬的叫花子。从此花花就算是朱家的人了。

俺在东家干活,到了晚上,不论夜多深,她都在自家的院子里等,把开水烧好,给俺烫脚;还问吃饱了没有,总是留一个红薯蛋在锅里,用碗盖着。要是冬天,她会早早把床暖热,等俺上床。那个时候,被子薄,山风大,茅草屋,遇到冬天,北风呜呜叫,屋里也呜呜叫。屋里,只要有孔的地方就透风,像扯风箱,呼啦呼啦,还带着节奏。就是这样了,女人身上发热,抱着像一团火。我怕给她弄冷了,故意不挨着,她却一抱抱住,就往心口窝里拽呢。哎,这辈子,也就是那个时候享福哟。

家里添了人,按说是喜事,但是,也增添了一张嘴。给管家打长工,在管家吃剩下的,也将够吃饱。混得的钱只够养活一个人。因为给管家打长工,是抵账,爹死时欠管家的账。所以,管家基本上不付钱。刚好还清那一年,闹革命,跟了蒋先生,跟了共产党。花花支持,妈也支持,但是妈担心,主要是担心花花,担心没有好下场。花花还没给俺家生个娃呢,要是老了,也够可怜的。花花跟妈说,啥好下场?不造反,不革命,就有好下场了?我看不见得。没有田地,没有饭吃,这样下去,饿也饿死,死也死的不痛快,这样死才没有好下场呢。革命咋了?革命才有希望。当然,革命是要流血牺牲的,大不了脑袋搬家,就是现在死了,也值了,我白花花这辈子也没白活。花花看着我,那眼神,哎,不回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