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还真的是白花花这把鱼钩起作用了。
当白花花消失在树林时,石豹派人通知了吴绪红。吴绪红立即调来二百多人,把大山围住了。然后,挑选了几个精干的团丁,沿着白花花的脚印寻找,一直寻找到洞口,堵住洞口,很轻松地就抓住了白花花和朱来福。
朱来福躲藏的洞叫朝阳洞,洞口向东,朝着太阳的方向。逮住朱来福时,又冻又饿,已经不行了。朱来福嘴唇发紫,全身乌黑,一点力气也没有。
管雪凤本来不想杀白花花的。看见白花花头上一支发卡,是银子做的,白亮亮的,蝴蝶状,很好看。当时安葬管雪凤她妈时,白花花也去了,在地上捡的,也不是故意从管雪凤妈的头上取下来的。
白花花要过饭,是个可怜人,要饭嘛,习惯了,捡到东西就带回家。那个时候管雪凤的妈已经下葬,白花花拿出来给朱来福看。朱来福说,我认识,这个东西好像是东家娘子的。人已经死了,你拿着,不吉利,扔了吧。
白花花说,怪好看的。再说了,从古墓里掏回来的东西都还用呢,还说是宝贝呢。要是甩了,人家捡到了,不也用吗?最主要的是白花花喜欢那个蝴蝶,在蝴蝶的眼睛里还装饰一枚红宝石,虽说不大,在阳光下闪着光泽,白花花就戴在自己头上。
朱来福看看,觉得白花花要是有好衣服穿,打扮起来,也能成为太太,也显得高贵,于是也就没有说啥。谁知道被管雪凤瞧见了,亲自从白花花头上取下来,问,在哪儿弄的?
白花花说,在你老家地上捡到的,可能是你娘的东西。管雪凤触景生情,悲从中来,伤心的泪止不住,再看看白花花,忽然动了杀机。也不多问,含着眼泪出了门,把手摆摆,对二虎说,朱来福还是不招,是吗?
二虎说,他不是不招,招了,我们带着他去找,没有找到。他说就是在你老家,凤凰山上有个悬崖,往下掉,就是一个洞,就藏在那里。可是我们找了,没有。
他在说谎。管雪凤不想见朱来福,又问,用刑了吗?
二虎说,啥都用了,牙齿都打掉了两颗,一口咬定在那里。
管雪凤说,是不是他记错了?
二虎说,也有可能。但是……
管雪凤看看天,心中失望之极,想起朱来福在他家的那段时间,觉得不会屈服。这个时候,想到最多的还是仇恨。于是对二虎说,爹妈的仇恨也不能报,党国的任务也没有完成,南京又催逼得紧……忽然又说,一定是当地的铁匠找去了,当废铁,准备打造铁器,或许已经把那东西熔化了。
二虎说,很有可能。要不,特派员,你就这样上报,也算是立功了。不立功,也算没有过错。
那铁匠是谁?管雪凤也是随便问问,因为作假也得找到道具呀。
二虎说,就说是朱来福,不就得了。
也是。管雪凤咬咬牙说,把这两个白痴处理了算了。
白花花先处理。刚好听到枪声,吴绪红回来了,问管雪凤进展情况,管雪凤心烦,对吴绪红说,什么情况,你耳朵有毛病咋了?听不到枪声吗?
吴绪红想到朱来福与他小时候的交情,心中一热说,雪凤,那我去看看。
管雪凤情绪不好,也就没留,只是说,你还有这个爱好,真的不知道。你与朱来福是朋友吧,看朋友咋死的,快乐吗?
吴绪红说,哪呢?是他害得我瘸了一条腿,如今虽说好了,逢阴雨天还是疼。又是因为他,我没有抢到飞机,这种仇恨,实在难以消解。去看看他咋死的,也许能让我消消气。
管雪凤白了一眼,不再搭理,自个坐下,抱着头,也不再说话。
吴绪红走了。
这个时候,大别山十分寂静,国民党又开始了新一轮屠杀,无人区一个接着一个,大片面积荒芜,到处腥臭。到了来年的春天,草长得十分茂盛,到处都是花草树木,到处都是蚊虫,狼蛇乱穿,好像鸟雀不多,飞走了。到了这年的五六月份,瘟疫蔓延,在国民党的军队里也流行起来。猫在山里的赤卫队员,十有八九都死了,存活下来的,吃野草,吃树皮度日,也不敢活动。赤卫队家属都杀光了,也没有人敢上山送东西。有个把赤卫队员猫在山上,也成了野人,基本上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大地无语,山林寂静,大别山在江淮之间凸起,好像人的眉毛,趴在眼睛上,静静地观望。但是,飞机的秘密还在,那个叫朱来福的人还在。这是个奇迹。朱来福在监狱里诉说时,别人都不敢相信。那个宋二丹,如今改名叫宋国庆,在与公安局长喝酒时说出来了,大体与朱来福说的一样。公安局长此时才知道,关在号子里的朱来福就是游击队长朱来福,有点冤枉。刚好,刘铭榜也说了话,就把朱来福放出来了。
朱来福放出来。宋二丹却匆匆忙忙走了,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去了。为啥这般急,连见朱来福一面都没有时间,朱来福想不通,心想,宋二丹一定还有什么事情瞒着。
朱来福算是恨死宋二丹了,要不是宋二丹,他也不会被敌人逮住,不被敌人逮住,白花花也不会死,他老娘也不会死。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宋二丹,真是个混蛋!你说他不懂事吧,他也是个人了,但是咋就这么糊涂呢?白花花说宋二丹出卖了蒋孝智,自己还不相信,这回算是明白了。但是,没想到清醒过来了,第一个见到的人却是宋二丹。真是冤家路窄。朱来福眼睛睁不开,还辨不清方向,也不知道在哪儿。但是朱来福知道,宋二丹也有今天!——朱来福感觉自己还在鬼门关,不是地狱就是天堂,晕晕乎乎当中听到宋二丹说话,努力睁开眼睛,眼皮儿挪开一条缝儿,看到像宋二丹。说明自己死了,宋二丹也死了。既然都死了,为啥又见到宋二丹了呢?哦,知道了,就像梦,不是说人死了就像做梦吗?你越是不想见到的人就见到了,这就是梦!好,见到了就见到了。虽然死了,都到了阴曹地府,但是仇恨还在,我要为自己报仇,也要为死去的同志报仇。
朱来福眼睛死死盯着宋二丹,那仅有的一点血水都挤压到眼眶里了,脚手不能动弹,只有运用眼睛盯着,防止他跑了,心里想着使用手,摸枪,咋手也不听使唤呢?真是死人。死人就是指挥不了自己。这般想着,朱来福又想伸脚,但是,怎么也使不上劲儿。
宋二丹咋说话了?宋二丹说,朱队长,你醒来了。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来了呢!声音沙哑,带着哭腔,还有些微弱。再微弱,也能听得见。朱来福是使劲儿注意听的,那家伙好像离得很近,脸几乎贴到自己的脸上。啊呸,你听一听,这个狗日的,心给狗吃了,这个时候还在说鬼话,还巴望着我醒不来!
宋二丹一边喊,一边不停地摸,过了一会儿,朱来福又慢慢睡着了,宋二丹走了出去,到了另一个山洞。这个山洞很小,只能蹲下一两个人,里面有些干松毛,松毛上有两只兔子——毛白色,长得很光滑,见到宋二丹也不害怕。有一只还在扯呼睡觉。宋二丹走了过去,用手把小兔子身上摸摸,兔子全身哆嗦,睁开眼睛。宋二丹喊着棉棉、朵朵。因为宋二丹不知道该给这两个可爱的小兔子起什么名字,在他的眼里,小兔子就像一朵盛开的棉花,又像天上飘忽不定的云朵,所以嘛就起了这个名字。起了这么两个名字之后,宋二丹觉得自己很有创意。这两件东西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这两个东西都是那么圣洁,一点灰尘也不沾染。棉花不仅仅洁白,人们还用它来做衣服、鞋子、被子,还能抵御寒冷。棉花抓在手里,又是那么柔软,比女人还柔软。想到这里,宋二丹就想到他娘宋丹丹。娘虽然长得不好看,但是娘就是棉朵朵,圣洁的东西都装在心里面。
宋二丹想起要饭的情景:雨水太大了,那些富人家门口都张灯结彩,香喷喷的油条在锅里翻滚,喷香的花生油味儿在空气中夹着热浪弥散着,似乎是过喜事。宋二丹好不容易走到大地主吴玉龙家,靠在门方上,满脸泥巴,伸着小手,哆嗦乞讨,重复说着:赏一条油条吧大贵人。
滚,眼睛瞎了,没看到吴家添人丁了。你一个要饭的,靠门方子,带来晦气咋办?还不快滚。是那个狗日的管家“吴大头”。
其实吴大头不仅头大像笆斗,腰也粗,像水桶,站在那里就像一堵墙。“吴大头”是绰号,真名叫吴金锁,是吴玉龙没出五福的叔。为了巴结吴玉龙,就改名叫吴良美。吴家,在商城都同派,有一段辈分是“金玉良缘”。“金”比“玉”长一辈,现在给吴玉龙喊叔,等于自降两辈,倒个个儿。也有人看不过意儿,就说吴良美不应该。可吴良美很不要脸地回答说,叫爷不养爷,算个吊!
不要脸到这种程度,人们再说也感到没意思,也就没人说了。
宋二丹那时候还小,个头又矮,站在他面前就像一只蚂蚁趴在木棍上,有点哆嗦,想走,又刮来一阵风,香气诱人,宋二丹舍不得走,还是伸手,露出可怜的目光哀求道:可怜可怜吧,大贵人,赏一条就走。
你个小叫花子,还真的不怕打,说着就是一脚。吴大头的脚不光是个臭脚,还是个石头脚,踢在瘦骨嶙峋的宋二丹身上,就像踢在朽木干柴上,只听“咳啪”一声,把宋二丹肋骨踢断了。宋二丹倒在地上痛得嘴都歪了。外面雨水还在下,雨水顺着脸流到嘴里,宋二丹觉得嘴里咸咸的,鼻子流血了。吴良美是不敢看还是鄙夷,只听“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了,临关门的时候还骂了一句:这种人咋死不绝呢?
宋二丹站不起来,只能在水里爬着走,爬到村口,碰见了宋丹丹。宋丹丹也是个苦命人,全家人都死了,人家都说她命硬,她也相信,对生活也不奢求,也没有太多希望,也就顺其自然,活一天算一天。但是宋丹丹不能死,因为她感觉自己有罪,就把自己送到孤山寺,侍奉菩萨,指望用今生受苦换取儿子下辈子的幸福。
天下了大雨,吴玉龙添了一个儿子,原来在孤山寺许过愿,要是能来个儿子,就给孤山寺捐一百块现大洋。三天前,果然添了一个儿子,吴老爷高兴呀,就到孤山寺烧香还愿,祷告当中想起给寺庙捐赠的事情,就说,“三天”那天,庙里去人拿,只要去人,就给一百块大洋。
一百块,是个很大的数字,搁在大清朝,二十块一斗田,也能买五斗田。有了五斗田,一家人就不会饿死。从清朝到民国,钱也值钱了,当时地价是十块一斗,可以买一石田,有一石田就能发家致富。虽说是寺庙,不会买田,但是这笔钱确实是很大的恩赐。吴老爷不是出血筒子,他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记得,这个事情就应该送到孤山寺的,但是烧香还愿的时候,吴良美说了一句:既然来了儿子,还给钱有吊用?烧香叩头,那是给菩萨,要是给钱,还不是被寺庙里的小和尚、小尼姑落了?到菩萨嘴里才算。
这般说,分明是不相信侍奉菩萨的人。吴老爷想想也对,就对吴大头说,你说的也对,看来叔叔没有白疼你。你二姨娘怀孕的时候,让村头的吴先看过,把脉时就说是个“状元郎”,我还不信呢。这说明还是本人的功劳,跟菩萨没有啥关系,与那些和尚、尼姑更是八竿子也打不到。哎,叹口气,吴老爷很后悔,但是也没有办法,摇摇头说,人呀,说话办事总要留余地,有退路才好,也就是说,不管什么时候话都不能说得太满,最好是七分,太满了就不好收拾了。
吴大头插嘴说,老爷您太也讲仁义。这个年月,讲仁义有啥用。再说了,仁义,几个钱一斤?只当说着玩的。
绝对不能!不说,可以;说了,就要兑现。吴玉龙说,走,先还愿,看看庙里住持咋说。
庙里住持是个书生,记忆力强,还把香主说的话记录在黄表纸上:某年某月某日,什么天气,刮什么风,有几个人在场,站在什么位置,香主姓名,生辰八字以及祈愿的事项,许诺什么等,都写得清清楚楚。住持并不是强要,要是强要就没有意思了。
住持跟着叩头,陪着吴玉龙插了一炷香。一边烧香,一边说,请观音娘娘来庙里享用,香主吴玉龙吴老爷许下了一百块现大洋(梆,还敲了大钟),还指望你保佑他儿子长命百岁呢(梆,又敲了一下)。我在这里替香主谢谢了(梆,敲了第三下,才停住)。
连撞三下大钟,等于告知菩萨;住持又这般说,吴玉龙心就乱跳。吴玉龙侧身看了一眼,惊讶地说,对呀,还指望观音娘娘保佑。我听说,十二岁以前你就是孩子的娘,你得疼孩子呀。一边说着,又说了一句欠考虑的话:要是保佑孩子健康成长,长命百岁,到十二岁周生时我再来朝拜,还给你一百块现大洋。
有道是说出来的话如泼出的水,不好食言,于是就对住持说,三天,哦,三天,你去,或派人去取,都行,保证给。现在,兵荒马乱,一百块现大洋就是一坛子,放在屋里,土匪知道了,白天不抢,夜里也耗光了。
住持笑笑,说了一句:多谢,香主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