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轩回乡,实际上是叶落归根。这些年在省城,除了与同学交往之外,就是做个小生意。虽也赚了不少钱,但那些钱也多是不义之财。国民党这些年一直也没有消停,不是蒋桂大战,就是蒋冯大战,打得昏天暗地。战争需要药品,需要布匹,吴承轩就加以利用,与军队做买卖。蒋冯大战结束,蒋介石开始剿共,吴承轩感觉到心里不踏实。有一句话叫急流勇退,知足常乐。吴承轩很老成,对外说没儿子,也就没有后人,要那些钱干啥?还是回到大别山老家,那里有许多童年的故事,于是也就回来了。回来了,桃花运也接着来了。石生财为了显摆,非要拉吴承轩检查教育不可。那个时候,管家老大已经到武汉,老二、老三在县中学读书,吴承轩就看中了这个妩媚温恬静的管二小姐。石生财是个狡猾之人,看到吴承轩的眼神,在吃饭的时候就告诉吴承轩,那位坐在中间的穿着丝绸裙子,短发,瓜子脸的姑娘是你那河口人,家住凤凰山,管家的“二公子”,还说这个姑娘有许多豪门大户都想娶到手,管家认为孩子还在上学,也就没有许配。你看……

吴承轩,四方大白脸,虽说近五十岁了,因为保养好,面皮薄,一听石生财这般说,不免脸红,连忙说,你看,你看,我这般老,哪能……

石生财说,这你就错了。古人有八十得子之说,你虽说近五十岁了,看上去不显老,容光焕发,像二十几岁呢。再说了,娶到手,说不定老来得子,也给你这么大家业找个根。

“也给你这么大家业找个根。”就是这句话打动了吴承轩。吴承轩颔首微笑,算是满意。

本来吴承轩在调节吴绪红与管家的矛盾中就见过“二公子”,有个好印象,如今又有县长保媒,也欣然同意,不多时就娶了过去。娶到二小姐的下半年,管云龙就当上了乡长。管云龙一下子成了当地的知名人物,再也没有人赶瞧不起了。那种与蒋孝智经常喝茶互相争论的局面彻底宣告结束。如果不请,管云龙也就很少去娘娘庙了。

在娘娘庙召开的是第一次党组织会议,来了十二个人。参会的大多数都是他的学生。蒋孝智的学生大多都是在娘娘庙里认识的,来认字,帮老师干杂务,不收学费,所以,大多是穷苦人,也多数是成年人。但是,在这些学生当中,有俩人特殊。一个是小孩宋二丹,是在吃“叫化鸡”时认识的,从那以后总是到娘娘庙来,问这问那,时间长了,蒋孝智也叫他听课,也给他饭吃,也教他识字。再一个就是宋丹丹。宋丹丹是咋回事情呢?是因为宋二丹。一个小孩,要饭总不归家,这个家就是孤山寺,宋丹丹就盘问,一问才知道,宋二丹找到了老师,宋丹丹很高兴。

教孩子快一年了,宋丹丹也没有见过老师,也没有去答谢,心里总也过意不去。为啥没去答谢呢?还是因为太穷,没东西答谢。但是,宋丹丹心想,没东西有一句话总行吧。这般想,也就想去找老师说句话儿。在宋二丹引荐下,见到了蒋孝智。没算着,一见蒋孝智,跟自己想象的那种神圣,那种清高完全不一样。于是,宋丹丹也像宋二丹一样,经常来娘娘庙,听一听蒋孝智讲课,顺便问一些问题,也就熟悉了。

宋二丹虽小,但是脚力很好,经常要饭在山区走动,久而久之,练就了脚力,行走如飞。蒋孝智知道他灵便,走得快,就让他当个跟班,跑跑腿,传达信息什么的。宋二丹也很卖力,只要是蒋孝智叫,他就不问东西南北,很得蒋孝智器重。蒋孝智经常看到宋二丹兔子一般的身影,捋着胡须叹息说,这孩子就是不动脑子,要是肯动脑子,一定是个可造之材。这次让宋二丹参加,主要是让他看门,因为娘娘庙虽说不逢会,但是要是来个把人还愿,误打误撞,碰见了,传扬出去,恐怕会坏事。

这次会议虽说是第一次会议,但是对于河口这个地方来说,十分重要。这些年,蒋孝智花费了大量心血,在娘娘庙潜伏下来,以教书为名,传播马列主义,发展党员,到今天,也算有了一些成就,也发展了三十多人。今天通知来的只有十二人,但是,这十二人都是骨干,是各保甲的代表,也是河口党员的代表,肩负着很重要的任务。

蒋孝智为了开好这次会议,让朱来福去了一趟斑竹园,请示了县委,还见到了周维炯。周师长亲自接待,还与朱来福长谈。朱来福临走时,周维炯握着他的手再三叮嘱,一定要保密。在河口,等于在石生财鼻子底下。石生财的嗅觉很灵敏,也十分凶残,一定要提防。还说,攻取商城这件事情,不要在这次会上宣布。这次会议,最主要是建立组织。组织的名称就叫“河口党支部”,蒋孝智担任支部书记,你朱来福任副书记或支委。组建后,秘密活动,暗地发展党员,做好准备,迎接红三十二师到来。

朱来福回来了,把周师长的话原原本本对蒋孝智说了,蒋孝智本来还担心,周师长是不是同意,有没有其他问题,结果呢,周师长不仅完全同意,还与蒋孝智的想法不谋而合,真是大喜过望。只是周师长没有派县委领导来指导,很是遗憾。但是,周师长说,不能派,不光是路上,就是在斑竹园,也有特务活动,要是发现县委领导出了斑竹园,特务会起疑心,就会跟踪,要是跟踪到河口,就有危险。不能冒这个险。再说了,蒋孝智本来就是老党员,知道该咋办。蒋孝智心想,这个周师长还是很有能耐的。

朱来福把周师长的话带过来之后,蒋孝智与朱来福进行了研究,觉得还是开一次会,把组织成立起来,按照周师长说的,迎接三十二师。对于来多少人,两个人派了一下。河口有十二个保,三十二个甲,知道的党员也有三十五名。来多了,会引起注意,不合适;来少了,没代表性。为此,两个保来一个,凤凰岭这个保来三个,因为这地方发展的党员比较集中,再加上宋丹丹、朱来福和蒋孝智,总共十二人。让朱来福与宋二丹两人通知。

宋二丹与朱来福刚走,管雪梅回来了。推开庙门,见到蒋孝智,两个人都愣住了。经过一番介绍,又亲热起来。管雪梅是从黄安那边回来的,也是带着任务回来的。回来了,就是让蒋孝智召开会议,成立支部,发展党员,开展斗争。还向蒋孝智传达了党的会议精神以及鄂豫皖特委决定。总的一句话,就是要利用一切有利时机,搞暴动,彻底摧毁蒋家王朝的统治。蒋孝智听后,就跟管雪梅说了刚刚做出的决定。这个决定与管雪梅带来的精神不谋而合,也就邀请管雪梅在农历九月初八这一天参加会议。这一天,正好就是后天。

管雪梅来到这里已经是下午,又谈了这么长时间,天已经黑了。蒋孝智把大庙的东头打扫一下。此时还不算冷,就在庙里将就一夜。天亮,吃过早饭回家,父母问起,也好说。

到了开会这一天,蒋孝智早早打开大门,把院子打扫一遍。烧点开水,在院子里等。

大家虽说来时不一样,有的打扮成要饭的,有的打扮成砍柴的,还有的打扮成进香火的,但是见面了,经过介绍,都是同志,也就认识了。蒋孝智还把茶叶拿出来,跟各位说,虽说这荒山野洼没有山珍海味,也没有鸡鸭鱼肉,但是我这里有清茶一杯。于是喊,宋二丹,宋二丹,喊了几声没有人应。蒋孝智说,宋二丹跑到哪儿去了呢?准备到外面找。宋丹丹说,二丹跟我说了,他早上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跑肚子,跑到草棵地里屙屎去了。

蒋孝智听说,也没当回事情,伸头朝门外看看,又站起来走到外面,四处找。

入秋了,此时的天气有点怪,白天光着身,夜晚冷断筋。宋二丹是个小孩,嘴馋,什么歪瓜裂枣都吃,跑肚子也正常。就是不跑肚子,一个孩子在山上,大片树荫罩着,树林生风,不时还有野兔出没,到处玩耍,捕蝉逮雀,也无可厚非。

蒋孝智又在四周转了一圈儿走回来,心想,这孩子,贪玩。也没当回事情。再说了,蒋孝智出去,一方面是警惕,一方面也是为宋二丹开脱。但是即使有一百个理由说明宋二丹是小孩,也没有一个理由说明宋二丹就是叛徒,是给敌人送情报去了,这一点,在蒋孝智心里那是扎实的,因为蒋孝智从来就没有这样想过。

蒋孝智回到屋里,大家兴致勃勃,都在谈论商城起义的事情,还有金兰山上的故事,一边说,一边激动;一边激动,一边传奇。好像这些东西就是天兵天将,大地为之一震。

董雪峰刚从湖北董家畈来,就谈起途中听说的一个故事。他说黄安许大洼有个许大娃,武艺高强,跟少林寺高僧明镜和尚学武,有刀枪不入的本领。打麻城,他腰里插一把大刀片子,带着突击队,从城墙往上爬,就像我们在地上走路那么轻松。

王世贵插话说,那你说的,他还能比宋二丹跑得快?

宋二丹?董雪峰说,小菜一碟。宋二丹是兔子,哧溜一声钻到刺铺笼子里去了,哪还听到响声?许大娃像一道闪电,一点响声也没有就到了你眼前。这叫轻功,听说是燕子功。

刘长发年长,是支部委员候选人,人也老成,他把老师端来的开水用木勺子舀到瓷碗里,端到各位面前说,这个人是许仕友,也是穷人家的孩子,家里没柴,到山上砍柴,被地主胡步仁的狗崽子找人打了一顿,一气之下,拿刀把人砍了,逃出去学艺。前几年在武汉当兵,旅长克扣军饷,气不忿就找人跟旅长干。天都黑了,你怎么能干赢旅长?听说家乡起义,偷着逃回来了,打土豪分田地,搞得很好。古人说,逼上梁山,一点不假。真要是有活路,谁个还拿命开玩笑呢。不说旁人,就说宋丹丹,为啥参加革命?还不是醒悟了?她家要不是穷,吃不上饭,丈夫能死吗?

宋丹丹从屋里烧水出来了,拍拍身上的茅草,插话说,老刘说的好,我从前只知道命苦。丈夫死了,乡里大户管云龙,他就是个“觉哉”,浪的很,比烧包还烧包。穿着长袍从门前过,问这是谁家?有人就跟他说了。他把鼻子捂着,跟他的管家说,赶紧走,别等霉气惹着了。回到家还说,背气!那时候,来福在他家打工,没茬找茬,还把来福打了一顿,扣了来福半年工钱,还说,你不知道我是从来不走这条路的吗?管云龙就不是好熊,这几年当上乡长了,更是觉哉,不光觉哉,还是个害人精。一窝都是害人精。听说他的大女儿就是国民党大官,传说要回来,不知道真假。管云龙是什么样的人,来福最清楚。

朱来福笑着说,也不是。大家看着,朱来福又说,东家爱算命,整天拿着算命书看,到处赶风水。实际上,赶风水也没有用。朱来福扭头看看,心想,管雪梅今天不知道咋搞的没到,蒋先生说有她,但是咋没到呢?朱来福继续说,前年,管云龙的管家病了,又换了一个管家,这个管家不是东西,是个见风使舵的人。我记得很清楚,东家与管家出去时,一只喜鹊在屋山头叫了两声,东家很高兴,回头就对管家说,天气好,走,出去逛逛。到哪儿去呢?管家说,听说吴承轩回来了,他在省会开门面,见多识广。东家也就去了。到吴承轩家必须经过古塘,大姐家就住在那儿,到那地界就听到吹吹打打,问是啥事,管家就说了。东家说,按照书上说的,出门见财,抬头见喜,好事。管家使坏,不想走路,就说,老爷,不是那样的,要是把棺材往外抬,那是出门见财;要是棺材还在屋里,见到的是人家屋里财,起贪心,视为贼,那是要犯案的,不是好兆头。经他挑唆,东家皱眉,思索着说,书上,在哪里见过记不清楚了,不假,是这般说的。于是就说了一句:扫把星!说过也就走了。大姐,你说的这些,一定是管家传出来的。这个管家,太不是东西了!

朱来福这般说,都一时无言,因初次见面,虽没有反驳,但都觉得今天开会有点缺憾。到的人,人心不齐。主要原因是有些人思想境界不高,还在为地主说话。

蒋孝智开始很高兴,人到差不多了,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也不说话,皱着眉头,站起来给各位倒了一碗水。大家品着茶,说着事情。喝到茶的,把嘴咂摸一下,只感到回味清香,沁入心脾,别有一种甜美的滋味,都说,从来没有喝过,好茶。开始把话头跳到生活上,问一问这茶是从哪儿买来的。蒋孝智说,山上没钱,也不是化缘来的,是我从山上采来的,按照《茶经》上的方子炒制的。这就说明,同是一种茶,炒制的途径不同,茶的味道就变了。说者无心,听者也无心,谁知道,蒋孝智这句话极富禅意,他自己当然不知道,从后来发展的情况看,都是共产党,都参加了支部大会,就像炒茶一样,味道变了,命运也变了。

蒋孝智当时没有多说的原因是因为感觉太顺利了,屋前屋后连一只麻雀也没有,就是风也小了许多,虽说庙后面还有一些蝉鸣,但是那也是秋后的蝉了。山里太静了,那些涂抹到墙上的光斑,带着松树枝叶的投影,象笤帚在墙上来回不停地扫,似乎发出呼啦呼啦的警示。可是,屋里坐着的人一点也没有听到,真的是一点也没有听到。

蒋孝智有种预感,凡事太顺利,肯定不行。有道是,好事多磨。今天咋这般顺利呢?已经超出了常规。但是,很快,蒋孝智打消了这种念头。

半个时辰过后,宋二丹回来了,似乎头上还有汗。宋二丹伸头,看到人们喝茶,还有说有笑的,就说,真是对不起,肚子老疼。

刘长发笑笑说,又在扛二蛋,你干脆改名字,姓“扛”名“二蛋”算了。

大家呵呵大笑。宋二丹不自然地咧着嘴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