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了乾元二年(759年)的春季,没有遭受战乱的衡山,是一天比一天暖和。小草,树木,都萌发出了嫩芽。
范阳等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发动的叛乱,已经历了四个年头,却依然没有平息的希望,大唐百姓,依然饱受着战乱之苦。
当初繁荣兴旺的北方郡县,被战火摧毁。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惨死路途的百姓,比比皆是。
广大北方民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却依然没有看见一丝丝好转的苗头。
看见大唐军民遭受叛军屠戮的一幕幕惨景,李泌的心情,越来越沉重,越来越难以平静。
李泌的脸色,也是越来越阴冷,越来越忧郁。他常常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愧悔不已。
2
那少年卢公子又带着侍候的俊俏童儿们,前来陪伴李泌下棋聊天了。
李泌今天,却提不起一点兴致来,居然连输了三局,有些出乎卢公子的意料。
那卢公子十分诧异,急忙关切地询问李泌道:
“先生啊,你最近莫非有什么心事吗?为什么无论干什么事情,你都是无精打采,心不在焉的样子呢?”
“公子啊,你说得不错!长源虽然身在山中,却十分忧虑当今的国事啊!
想起当今的局势发展,看见百姓遭受的荼毒,我心里就十分的忧郁和担心。”
李泌停下手中的棋子,十分坦率地说出了心中的忧虑道
“先生啊,不是我说你,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个道理,难道先生大智慧的人,你都不懂吗?
先生啊,你实在是有些多虑了!
如今,我们大唐朝廷的平叛形势,不是一片大好吗?僭帝安庆绪危在旦夕,史思明也不过是秋后的蚂蚱,没有几天蹦头。以司徒郭子仪为首的十节度使统领的官军,很快就将攻克邺城、魏州等地,重归天下太平。
先生,你还担心什么呢?
朝中现今,不是有圣人,有司徒郭大人,司空李大人等文臣武将撑着吗?你闲居山中,你操什么空心,着什么急呢?”
卢公子有些不解,竭力地劝解李泌道。
“公子有所不知,形势并不是那样乐观。
长源已经预感到,在陛下与朝廷文武百官的盲目乐观中,在官军辉煌胜利的掩盖下,已经潜藏着致命的威胁和危机了。
当初,长源在彭原之时,在与陛下的彭原对策中,所预想的种种悲剧,如今正一步步地向前逼近。
而长源眼见悲剧即将降临,却对此是无能为力,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的发生,所以心里着急忧虑啊!
长源觉得,我自己,就像一个,看见一栋帝国大厦,被蠹虫蛀蚀,慢慢地毁坏倾颓,很快就将倒下,自己却只有眼睁睁、无可奈何地盯着,熟视无睹,麻木不仁,冷眼旁观的人。
我既无能力扶持,也没有办法扶持。
唉,公子啊,你说说,看见如此揪心难过的事情,长源心里能够不着急吗?”
李泌叹着气,对卢公子说道。
3
的的确确,正如李泌预料和忧虑的那样,大燕皇帝安庆绪的处境,看似日渐窘困,实际上,官军与叛军的局势,已经在发生着一些微妙的变化。
乾元二年(759年)正月初一,范阳镇节度使史思明,凭借战胜魏州官军的威势,一改去年六月,刚刚公开反叛大唐朝廷之时的低调、示弱表现,开始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在魏州城的城北,建筑高台,修建祭坛,祭天称王。
史思明自称为“大圣燕王”,以大燕雄武皇帝安禄山的接班人自居,并任命军师周挚,为行军司马,大肆封官任爵,收买人心,大有与大燕朝廷分庭抗礼,与大唐朝廷和大燕鼎足三分之势。
4
乾元二年(759年)正月之时,负责征讨邺城僭燕皇帝安庆绪叛军的十镇官军将领之中,唯有司空、河东镇节度使李光弼,头脑还十分清醒,能够对叛军保持警惕。
眼见此消彼长,平叛形势对官军越来越不利,司空、河东镇节度使李光弼,忧心如焚。
此时,征讨叛军的十镇官军实际上的统帅,是代表皇帝的监军观军容使鱼朝恩。
李光弼于是上书监军观军容使鱼朝恩,提请鱼朝恩注意“大圣燕王”史思明统领的叛军的动向,警告鱼朝恩说道:
“观军容使大人:
反贼史思明最近的表现,十分蹊跷,值得我们加倍警惕。
史思明攻占魏州,取得大捷,得到战胜官军的先机后,却突然按兵不动,止步不前,令人忧虑。
史思明老奸巨猾,诡计多端,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光弼私下预料,史思明必定另有诡计,欲迷惑我军。
末将私下猜测,恐怕史思明这样做的目的,不过是想故意示弱,以麻痹我们的意志,使我们心情懈怠,疏于防备。
然后,史思明再用自己统领的曳落河精兵,对我们官军,采取突然袭击,攻击我们的不备。
请观军容使大人,允许末将与司徒郭大人,统领河东镇和朔方镇将士,联兵进逼魏州城,主动向史思明这个反复无常的叛贼挑战。
鉴于当初嘉山惨败的深刻教训,光弼私下预料,史思明一定心有余悸,不敢疏忽大意,一定会谨慎行事,必定不敢轻易出战,前去援救困守邺城的僭帝安庆绪。
这样旷日持久地僵持下去,困住史思明和安庆绪两军,我们就能够很容易地拖垮安庆绪的叛军,收复邺城。
到时,如果燕帝安庆绪败死,那么史思明就失去了驱使燕军部众的号召力,就难以指挥统御叛军了。
如此,何忧安庆绪、史思明这些逆贼不灭呢?”
而皇家观军容使宦官鱼朝恩,一向嫉妒司空李光弼的赫赫功勋和崇高威望,厌恶李光弼桀骜不驯,瞧不起自己,害怕李光弼立下大功,当即予以严辞拒绝道:
“司空大人:
请你少管闲事,尽好自己的职责、管好自己的军队就行。大燕叛贼不过是秋后蚂蚱,有几天蹦头呢?
本观军容使受陛下旨意,又不是三岁小孩子,难道没有自己的眼睛和判断力吗?何须司空大人提醒呢!
司空大人此计,万万不可行,不是好的谋略!本观军容使自有妙计!
陛下英明睿智,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早就对臣暗授机宜,授予锦囊妙计。
作为臣子,我们只需要忠心耿耿,恪尽职守,一切听从陛下的旨意才是。”
李光弼恨恨地看着皇家观军容使鱼朝恩,很不得一拳将鱼朝恩揍倒在地。
李光弼悻悻不已,看见鱼朝恩用圣旨搪塞,只好忍气吞声地回应说道:
“观军容使大人言之有理!作为臣子,我们当然应该听从皇帝旨意。”
李光弼主动出军,围困魏州史思明的建议,遂被皇家观军容使鱼朝恩抛之脑后,李光弼只好作罢。
5
其实,盲目乐观、认为大燕叛军不堪一击,是秋后蚂蚱的,何止是监军观军容使鱼朝恩呢!
大唐朝廷中,皇帝李亨和文武百官们,地方藩镇将帅们,此刻也个个都是乐呵呵的,抱着乐观必胜的情绪。仿佛平叛胜利,就在他们的眼前一样。
大唐朝廷中的衮衮诸公,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把潜藏的危机,放在他们的心里。
而叛将史思明,大燕皇帝安庆绪,却早已经在暗自筹划,磨刀霍霍,准备孤注一掷与官军决战,抓住官军的疏漏和傲慢,给予官军致命的一击。
不久,司徒郭子仪也听到了李光弼主动围攻魏州史思明的建议,深为赞同,向鱼朝恩提出建议,鱼朝恩也置之不理。
此时,虽然李泌、李光弼、郭子仪等少数头脑清醒的人,不断地把他们自己的意见,通过监军、中使等人,上疏给李亨知道,但李亨依然不以为意。
李亨认为,平叛胜利在望,对所有不同的意见,都是熟视无睹,置若罔闻,甚至有些厌烦起来。
李亨似乎还有些嫌李泌,李光弼,郭子仪等人,自作聪明,多管闲事,扰乱朝廷平叛大局。
6
“先生啊,光是你一个人着急,又有什么用呢?先生正是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啊!”
卢公子带着一丝嘲弄的语气,对李泌说道。
“唉,公子,你还是太年轻啊!你不知道,朝中新近发生的许多大事,都与我们小民百姓,密切有关,关系着天下苍生、万千百姓的命运啊!”
李泌叹息了一声,向陆公子解释道,“就说李辅国在朝中专权这件事吧,看似很小,实际上却会影响到社稷的安危,百姓的福祉。”
李泌刚刚说到这里,卢公子就突然插言,对李泌说道:
“先生啊,你说话太喜欢夸大其词,危言耸听了。
陛下愿意把自己的皇帝权力,交给李辅国等家奴去处理,那是陛下理政的风格,是陛下自己的问题。
把国家大事交给文武大臣、或者内侍家奴去处理,难道不是一回事吗?
先生怎么就说,这会影响到社稷的安危,百姓的福祉呢?这不是杞人忧天,耸人听闻,是什么呢?”
卢公子十分不解地问李泌道。
“公子啊,你没有从过政,不知道其中的分别。你就听长源,慢慢给你讲讲这些事情吧!”
李泌打开了话匣子。
7
“最近,李辅国仗恃陛下宠爱,大权独揽,扰乱朝政的事情,已经慢慢地传到了衡山,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自从我归隐衡山以来,李辅国的权利,已经达到了无人能够制约的地步。
陛下对李辅国的不断骄纵和宠爱,使李辅国越发放肆,越发嚣张起来。
李辅国一直自恃有功,喜欢对人夸耀自己,毫不掩饰自己立下的功绩。
他觉得他自己,在劝陛下留守平叛前方,在灵武拥立陛下即位,以及克复两京上,立功甚伟,而朝廷对他的酬庸却远远不够。
因此,李辅国常常贪得无厌,利用陛下宠爱,无休无止地向陛下索取高官厚禄、荣华富贵。
随着陛下给予李辅国的权利越来越大,听命李辅国的大臣将领越来越多,李辅国越加肆无忌惮,不知满足了。
我私下听说,李辅国甚至已经开始,狂妄傲上,不把陛下放在自己眼里,不把陛下当做一个至高无上的皇帝看待了。
李辅国对待太上皇所做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表现得更加肆无忌惮,更加放肆。
当初,在太子府时,时任掌闲厩的李辅国,就十分嫉恨太上皇对贵妃娘娘一家的宠爱,对杨家人对他的轻视怀恨在心。
如今,李辅国权利在手,又有陛下的宠爱、纵容和支持。
所以,眦睚必报的李辅国,不时采取一些下流无耻的卑劣手段,去报复太上皇当年对他的漠视和斥责。
有时,陛下也能够清醒一些,对李辅国的专权和任性,开始有些不满,心里有些后悔给予李辅国的权利太大。
陛下生性懦怯犹豫,小心谨慎,失去了的权利,即使想用办法收回,但心里又十分忌惮李辅国强势,不敢采取行动。李辅国实际上早就摸清了陛下的心思。
当初,陛下还是太子之时,李辅国就利用担任禁军掌闲厩一职,一直侍奉着当时还是太子身份的陛下,受到陛下的信任和宠爱,是陛下最信任的侍从。
李辅国以掌闲厩的身份,宣传诏命,四方文奏,宝印符契,晨夕军号,陛下都喜欢委托李辅国去亲自办理。
久而久之,李辅国遂逐渐在皇家禁卫军中,培植了效忠他自己的一股强大势力。
自陛下在灵武继位后,李辅国就开始判元帅行军司马事,侍直帷幄,为陛下所亲信,所以陛下委任他以长期担任元帅府行军司马的身份,去掌控禁军兵权。
及陛下回到京师长安,我归隐衡山以后,李辅国专掌禁军的时间已久,而又常居皇宫内宅,所以李辅国的权力更大。
以至于发展到了,朝廷制敕,必经李辅国押署,然后才能够施行。甚至连朝廷宰相、百司非时奏事,皆要依靠李辅国去关白、承旨的地步了。
李辅国还常驻扎在银台门,决断天下事。事无大小,李辅国口为制敕,写毕付外施行,事毕闻奏。
李辅国还与内宫的皇后娘娘,遥相呼应,在宫内外横行霸道,毫无顾忌。
李辅国权力之大,统管军务、政务之多,就连当初专管政务的宰相李林甫、杨国忠似乎也还不及。
似乎这也是人的本性。大权在握以后,李辅国一改往日的谦卑和低调,也越发贪婪张扬,越发狂妄起来。
李辅国开始明目张胆,而又无休无止地,向朝廷文武官员请托和索贿,甚至还粗暴地干涉朝廷三司的行政。
所以,陛下越来越没有办法,去阻止李辅国的恣意妄为了。无可奈何之下,陛下只好对李辅国睁只眼闭只眼,听之任之了。
鱼朝恩之所以能够担任监军观军容使,实际上也是出自于李辅国的主意。
公子,你想想,李辅国、鱼朝恩、程元振等内侍,如此专横跋扈,一手遮天,独揽朝政,肆意妄为,不是会祸乱帝国,挑起新的变乱和纷争,以至于最终祸乱社稷,荼毒生灵吗?
公子啊,你想想,如果李辅国、程元振、鱼朝恩等,祸乱了大唐帝国,挑起了新的变乱,受苦受难的岂不是还是庶民百姓吗?这怎么能够说,和我们没有关系呢?
面对宫中李辅国、程元振、鱼朝恩,朝中崔圆等,专权跋扈,祸国殃民的局势,长源我是心急如焚。
但远水难救近火,我已经脱离了朝廷的权力中心,无法说服陛下,我也苦无解救国弊的良策。
不瞒公子,长源如今,已经有些后悔,为什么当初要一意孤行,选择那么早,就离开陛下呢?
长源现在一心盼望的,就是陛下能够重新想起长源,主动召回长源啊!
如果长源能够重新回到朝廷任职,也许李辅国畏惧陛下对长源的信任和长源的雕虫小技,还能够有些忌惮,说不定就能够对朝政,有所补救、裨益了。
然而如今,陛下已经渡过了劫难,正在享受着皇帝的福利,安享享乐,似乎早已经把长源忘记了啊!”
说到这里,李泌心情更加抑郁,有些伤感,有些愤激,有些无奈起来。
8
“先生啊,既然你如今,已经远离了朝廷,回到了江湖,朝廷就与你无关了。
为什么你还恋恋难舍,贪恋哪一点糟糠之食,去为人作嫁,多管闲事呢?”
卢公子质疑李泌道。
“公子有所不知啊!我这不是为人作嫁,多管闲事啊!
我正是听说了司空李光弼大人的平叛策略,不被陛下采纳,看见朝廷如今的窘迫处境,才心生忧虑的。”
李泌有些自责地向卢公子解释道。
“陛下如今,对臣下将领的疑心,很重很重了。陛下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陛下疑心太重,宁愿充分地信任宫中的奴才和宦臣,也不愿意信任朝中的文武大臣和将领啊!
尤其是对那些手握兵权的藩镇大将们,陛下更是常常猜忌他们。山人正为此忧心啊!
身在讨贼前线的李光弼大人,曾经多次上疏陛下,向陛下提出警告,对史思明、安庆绪叛军,可能反攻官军的威胁,向陛下提出多次预警。
然而,陛下却自以为是,一意孤行,依然我行我素,毫不在意,根本就没有放在心里啊!
当初灵武之时,那个英明睿智,察纳雅言的陛下,如今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陛下白天黑夜,不是与皇后娘娘一道,赌博下棋,饮酒作乐,就是听信宰相(同平章事)王玙、崔圆等人,以及术士们的胡言乱语,沉迷于吃斋念佛,祭祀鬼神之中。
哎,君王大臣如此沉迷享乐佞佛,荒废政事,不问苍生,还能够希望国泰民安,天下太平吗?”
李泌看了看少年卢公子,又叹了一口气。
“哎,为什么陛下会刚愎自用如此呢?难道万千百姓的灾星,还没有消失吗?”
李泌叹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