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者决疑,在于察,察人之所不能察,阿淑,还记得我们谈论过的同道吗?”

媚己的声音随水淙淙流淌,淑姜的浮躁一时被冲刷了个干净,“记得,媚姐姐的意思是,要我看清楚,我和他是不是同道中人?”

“差不多吧,道有根本,察无定法,阿淑,我们之所以能成为朋友,难道不是各种体察之后的结果?不过朋友之道,和男女之道终究不同,不可混淆。”

淑姜似懂非懂地问道,“怎么个不同?”

“朋友之道,意气相投,志趣相投,男女之道……”说起男女之事,媚己不免有些踌躇。

淑姜脑中忽而闪过狐满与殷受的亲密姿态,也不觉红了脸,小声道,“我问错话了。”

媚己摇头,“没有,我只是在想该怎么说才好,就拿你们周易中的卦象来说吧,男女之道好比咸卦,兑上艮下为咸卦,是山泽通气之像,山中有云雾涌泉,江河得青山伟岸,这山山水水才有生机。”

媚己的话,让淑姜想起滔滔渭水,渭水奔腾而不泛滥,丰镐两邑因此丰饶富庶,确实全凭青山伟岸,静谧的红树湖却全无人烟,周围只一两座孤零零的山岗。

想到这里,淑姜不禁喃喃道,“兑上艮下为咸卦,艮上兑下为损卦,都是山水,区别又在哪里?”

“区别在于有无交感,所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比如说山,山不一定要有多高,但一定要连绵成势,好比男子虚怀若谷。孤山独岗便是独阳不长,难以聚住生气。”

“那水呢?”

“水要活水,比如江河入海,又比如云雨聚散周流天地,好比女子之机敏善察。无源死水便是孤阴不生,难以行止生气。”

淑姜频频点头,心下一点羞涩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山泽通气,阴阳交感,邑宗大人让我背过。我一直不太明白,今天听媚姐姐这么说,我好像有些明白了,水不行,山不聚就是损卦,水行山聚就是咸卦,好山必出云霞涌泉,好水必有伟岸相护,什么样的山,就有什么样的水,而无水之山,终究会变成荒漠。”

“是啊,所以你喜欢他,一定不会是平白无故地喜欢,这就是感。他若也喜欢你,那便是交感,至于是否能阴阳相生,则在于信义,咸卦无贞不吉,损卦有信,虽损无咎。因此说到底,男女之道以阴阳交感为始,得信义而生,背信义而亡,当然,你是巫者,你也可以只求一时交感,舍弃长久信义之道。”

得信义而生,背信义而亡……

淑姜咀嚼着这句话,才发觉,喜欢一个人不是那么简单之事,她对姬发,是只求一时交感,还是长久信义之道?

“阿淑,若是想要长久之道呢,就不必急在一时,反正也避不开,不如好好观察,时间会说明一切。”

“谁要长久了。”反驳的话一出口,淑姜立时觉得不太对劲,飞红了脸,画蛇添足道,“一时的我也不想,我会好好和他说清楚的。”

媚己抿嘴笑道,“好,都随你,回社庙吧。”

淑姜点点头,想必此刻别馆之内,小巫们和公子们正相谈甚欢吧,这么想着,淑姜心里又有些酸酸的,但想起信义之道,又狠下心来,若姬发真是如此随便之人,她正好可以趁早死心,背信义而亡。

“阿淑姑娘。”

才到社庙附近,消失的大个子熊狂突然出现了。

淑姜惊讶回身,只见熊狂依旧捏着那枚珠钗,可怜巴巴地伸手对她道,“楚妘小巫一直没出来,麻烦阿淑姑娘帮我还给她吧。”

淑姜并不接手,反问道,“有小巫进去通传了吗?”

熊狂点点头,淑姜又问,“你等了多久?”

“也没多久,我一到洛邑,就来这里了。”

“……”

也没多久?

淑姜这都忙了一圈了,还和媚己谈了心,算下来,至少两个时辰了吧?

淑姜不禁暗笑,熊狂啊熊狂,你也有今天。

一边的媚己不明所以,开口道,“要不——”

“别!”淑姜连忙打断媚己,“千万别,我们巫者是一体的,你们辟雍学子对青姚小巫无礼,楚妘小巫这才出了手,这个珠钗,你得亲自送去才有诚意。”

“你到是长进了。”

一个声音自背后冷冷透来,淑姜背脊一凉,转头看去,正是青姚和楚妘。

淑姜顿觉尴尬,楚妘则款步上前,看着熊狂手里的珠钗道,“是殿下派你来的?”

熊狂连连摇头,“没有,没人派我来,我只是觉得,这珠钗丢了可惜。”

“我可惜就不会丢出去了,你可惜什么?”

楚妘笑意浅浅,熊狂却难以招架,愈发手足无措起来,淑姜差点笑出声来,她连忙捂住嘴,挽着媚己转过身去。

“楚妘,我还有事,先进去了。”似不习惯这样的场面,青姚转身就走。

楚妘应道,“好,你先去,我且好好谢过熊少主。”

楚妘的话别有深意,淑姜和媚己自也不逗留,跟着青姚进了社庙。

两人和青姚一前一后的走着,走了一小段,淑姜发觉气氛有些不太对劲,青姚周身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冷冽杀气。

为了楚妘和熊狂?

不会的,青姚不会那么无聊。

一路气氛凝重地回到水云院,今日的水云院空空****,甫一踏进去,淑姜便觉好似平地旋起一阵寒风。

“青……青姚小巫,有事吗?”

见青姚站在前方不动,淑姜怯生生问道,该不会自己方才心里所想,被青姚知道了吧?

青姚转过身不看淑姜,只同媚己道,“媚己小巫,你们采办的花销,是明日出账吗?”

“差不多吧。”

“明日课后必须拿到账本,我要用。”青姚居高临下地吩咐道,仿佛她才是水云院里的主事。

媚己应道,“好,我待会儿去霍大娘那边盯着。”

“我也去……”淑姜说了三个字又觉不对,转而向青姚道,“青姚小巫,有何吩咐?”

“明日拿了账本,随我去辟雍。”

又去辟雍?

淑姜不觉看向媚己,“那媚姐姐一起吗?”

青姚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请淑姜小巫随我前去。”

“哦,好。”

这是又发生了什么事?

在青姚转身后,淑姜和媚己对视一眼,也进了屋。

关上门,淑姜又潜到窗户边张望了下,院内阳光静静洒落,这本是一个温暖惬意的午后,如今被青姚一搅合,大太阳下不觉起了一种难言的诡异。

“媚姐姐,青姚小巫她……”

“阿淑,明天青姚小巫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千万别乱说。”

“啊?媚姐姐,你知道是什么事?”

媚己摇头,整了整东西,“不知道,但看青姚小巫这样,必然是大事,若我没猜错,她和楚妘小巫方才多半是在神女大人那里。”

“是吗?”

“我猜的,我只是觉得……青姚小巫和楚妘小巫不会无故晾人这么久。”

淑姜点点头,感觉媚己说得十分在理,正想着,媚己起了身,淑姜又是一惊,“媚姐姐,你去哪里?”

“去找霍大娘催账,你就不必去了,待在水云院吧。”媚己说罢开了门。

淑姜干脆也不关门,看看青姚还会有什么举动。

直到酒酣耳热的小巫们披月归来,淑姜也没等到青姚再有什么动静。

次日课后,霍大娘谴人送来账目,淑姜揣着账目不安地跟着青姚上了车,也不知为何,这次楚妘亦没跟来,青姚的脸寒得仿佛能刮下层霜来,让淑姜愈发忐忑。

车轮滚动一阵后,青姚才开口道,“账目是与谁交接?”

“二……,周二公子。”

“那好,我一会儿就不下去了,你去同姬发说。”

“我?青姚小巫想同他说什么?如果是很重要的话,还是青姚小巫自己同他说吧,我怕说不清楚。”

看着淑姜一副扭捏的样子,青姚挑眉,“你觉得我想说什么?”

“我……我不知道。”

“既是不知,你推脱什么?我看你是想歪了吧?”

“……”淑姜噎了下,随即辩驳道,“没有,我没想什么……”

“你就是想歪了,收起你那些歪心思,坐端正!”

一瞬间,眼前之人仿佛变作了菀风,淑姜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起来,就差没脱口而出说句‘是,邑宗大人’了。

“青姚小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青姚瞥了她一眼,不再卖关子,“秋祓禊,长殿下要代大王来洛邑巡视,明日神女大人会过来辟雍,商议此事。”

“长殿下?”

“是,就是微子殿下,你不会连这也不知道吧?”青姚面上起了不耐。

淑姜连忙道,“不,我知道的,我会和公子说的。”

青姚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淑姜心里则翻腾起来。

果真是发生了大事。

表面上,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巡视,但因为来者是微子启,不免复杂起来。

淑姜再不关心政事,也听说过微子启和殷受之间非比寻常的关系。

这两位殿下的生母,包括前任王妃皆来自杞国,是亲姐妹。

王妃身体孱弱无所出,两位陪嫁媵妃中的大媵妃便颇受宠爱,先后生下长子微子启和次子微仲衍,可怜大媵妃在生下次子后,受了风,因病而亡。

之后便由小媵妃协助王妃共同抚育两位殿下,没多久,王妃亦病逝,小媵妃便顺序承位,作了王妃,并在当王妃的头一年,生下三子子受,便是如今被称作殷受的三殿下。

总而言之,微子启为大媵妃长子,子受则是曾为小媵妃的王妃长子。

而老商王对于这两位殿下,似乎更偏爱微子启些。

据说微子启持重沉稳,常协助老商王处理政务,相比之下,殷受就好似无人管束的野孩子,总是天南地北四处游历,却也因此结交不少诸侯公子,能人异士。

总而言之,微子启有威望,殷受有人缘,至于老商王的心事……,无人敢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