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问,众人皆没了声。

这些人忌惮的不仅仅是妲己的身份,也并非全然是为那璀璨明艳的笑容所摄,是因众人皆知,妲己素来与师延不对付。

先前燕乐修音,众人本是颇有微词,结果妲己到处宣扬“师延反对燕乐修音”,如此一来,反对者到像是和师延站在了一边,再加上商容虽无明确表态,却每每弹拨燕乐研习其中乐理,这才平息了纷扰,妲己如今这般问法,反是把众人搞糊涂了。

有人大着胆子试探道,“师延这般害人,老师不该为他求情!”

“公子豹也能算人?那些被践踏的青苗,十之六七救不回来,缺了的口粮,从你们嘴里省吗?据说这位公子还总喜欢把人扔进虿盆里……尤其……”妲己说着缓缓看向那几名由奴隶提拔上来的乐工,“尤其是羌奴,鬼方奴。”

众人只知公子豹死状难堪,也不知青苗、虿盆之事,当下愈发没了声,淑姜则上前一步问出了关键,“容先生在何处?”

若商容在牧邑,绝不会允许这些弟子来闹事。

众人又齐齐看向为首之人,那人顿了下道,“呃……,启禀邑主,容先生独自一人去了大商邑,还不让我们跟去,众人担心他又去谤木下歌讽……所以……”

淑姜暗暗叹气,这才是商容。

商容定然知晓自己不会不管师延,亦明白光凭自己还不足以保下师延,因此多半是去大商邑向长林泉求助了,而非这些弟子以为的那样,谤木歌讽可传民怨,却不可传此等不堪之事。

“你们且都起来,我会即刻派人追上,至于师延,自有律法处置,无需你们多心,采风令已下,莫要遭人煽动误了正事,你们误了也就罢了,真正替你们担责受罚的却是先生。”

经淑姜提点,这些人忽而醒悟过来,相互看了看,转头又不知在寻什么。

“哎,刚才那人呢?”

“不是啊,我以为你认识。”

“我可不认识,难道不是你认识的?”

听得身后人窃窃私语,为首之人脸色煞白,立时领着众人起身行礼而去。

看着那群远去的身影,妲己嗤笑道,“有意思,他们想让师延死,我偏要让他活着,姐姐,我们入朝歌见大王吧,别这么看我,我可不是想入宫,我可以在伯邑考府中等你。”

“殿下不在,霍大巫又在押,崇国定会前来问罪,我如何离开?妲己,你素来聪明,应该知道对方真正的目的是采风宴,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不可轻举妄动。”淑姜说着顿了顿,见妲己视线飘忽,知道她不会十分往心里去,只得换个法子,“这样,这几日你且帮我守着燕夫人,燕夫人体弱,可不能再出什么意外了。”

听到有事可做,妲己回了魂,“姐姐放心,有我在,保证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还有,姐姐早点把阿隗放出来吧,小韭菜没有娘亲多可怜。”

提到阿韭,淑姜也是叹气,“再等等,只要殿下回来,我交待过此事,就可以把阿隗放出来。”

然则,伍吉去了几日,除了捎回一句“殿下说知道了,他自有主张”,便再无动静,淑姜心下不免打鼓,不明白郝子期为何既不赶回坐镇,又不把兵符交给自己,以防不测。

另一边,跑去大商邑寻商容的阿禾,没带回商容,却带回了闳夭。

“邑主莫忧,容先生着急赶路,略有小恙,目前在长林司徒家小住,这两日就能归来。伯侯那里,接到伍吉传讯后,就一直放心不下,特令老仆前来。”

闳夭依旧话不多,却句句切中要害,淑姜心不觉放下大半,“那先生可知郝子殿下为何不归?”

“此事已吵到了大王跟前,邑主就不必操心了,守好牧邑即可。”

一句话提醒了淑姜,这本就不是寻常案件,崇虎定会大做文章,如今郝子期留在朝歌,争取早日在殷受面前一锤定音,才能将这场风波的影响降至最低。

至于崇国前来问罪,毕竟是王畿,牧邑又离朝歌如此之近,若崇国大张旗鼓带兵前来,便等同于谋逆,如今牧邑城墙半起,自己只要将防守部署妥当,便无大碍,可若万一崇国犯起浑来……,听说这崇豹可是崇老夫人最爱之子。

看出淑姜心中忧虑,闳夭又道,“邑主只管安排,无论如何,大王和殿下都不会放任他们乱来,届时必有援军,只眼下不便大张旗鼓。”

淑姜悬着的心这才彻底放了下来,当即下令,全城戒严,随时备战,一时间,她到也不希望商容回牧邑了,然则,不出两日,商容还是拖着病体赶了回来,远远就在车上撕扯着嗓子喊“敌军来袭,快关城门!”

车马才入城,南边就响起了角鼓声,淑姜皱眉,嘱咐好众人将商容送回学馆,便在闳夭陪同下,赶往城南。

登高而望,沙尘滚滚,好似千军万马来袭,并隐隐可见崇国旗号,淑姜略吃了一惊,莫非崇国真敢兴兵?

然则,到了城前百步,淑姜才彻底看清,真正骑马持刃者,只五十余人,剩余皆是外出狩猎的打扮,人数到不少,约有五百众,这些人想必是崇国的下士与门客。

队伍站定后,后头又缓缓移来一辆纱幔低垂的轻车,轻车两边跟着几名巫者,不用说,上头坐着的一定是月妫。

见轻车停下,一名甲士纵马跃出,在城下高喊,“牧邑的人听着,我乃公子豹家将崇黑!为公子复仇而来,与他人无关,日落之前交出公子尸身与那两个祸害,我们便后退五十步,否则,必破城门!”

五百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此际牧邑城墙才建了一半,攻城并非难事,更何况这些人并不能算兵,又打着复仇旗号,事后追究起来也不能算谋反,对方却可趁机扰乱一番。

淑姜在城上朗声道,“可否请月巫正入城一叙?”

纱幔轻动,内中人似在招手,一小巫上前俯首帖耳听了会儿,转身向淑姜道,“巫者不可干政,为政者亦不可干涉巫事,还请邑主将洛邑社庙霍大巫放归。”

“月巫正,霍大巫涉案——”

“喂,你这个什么孬子的邑主,聋了吗?”崇黑不满地打断了淑姜的喊话,“你要是作不了主,我们也不用等到日落了!”

崇黑说罢举刀高声怪叫,身后众人齐齐相应,声若震雷。

淑姜暗忖,看来对方压根没想等到日落,她当机立断示意守卫摆开弓箭,正寻思着如何先拿下崇黑,忽听呼喝声中,又隐隐传来吼声。

霎时,淑姜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战豹的声音,莫非……?

城下众人皆未察觉异状,见淑姜不应声,又见她非武装打扮,只道这女子怯战,皆跃跃欲试,不知谁的马匹先扬蹄长鸣,一跃向前,众人皆按捺不住冲向城墙,崇黑边夹紧马肚,边假模假样大喊,“停下,都给我停下……哎!停!停!”

只下一刻,马群忽而不再往前跑,反是掉头四散,在人群中乱蹿,为人所阻后,更是狂暴无序。

纱幔飞扬,轻车上行气铭铃音急响,又怎能收得住那么多匹受惊的奔马?最多也就不让这些马匹靠近而已。

又一声嘶吼,这回众人可听得真真切切,犹如平地滚来隆雷,这下不光是马,人也下得够呛,纷纷惊呼,“战豹!”“战豹!”

“啊——”一阵撕心裂肺的大喊响起,众人只见一团沙尘卷着乌云而来,从上空压过,这些人哪里还来得及开弓瞄准,有人干脆绝望滚倒在地,等待着战豹的血口,然则,战豹只是踏着人群,几个轻盈的起落,到了城下,又是一声狂吼,裂人肝胆。

“南宫括!”

怕事情闹大,淑姜同闳夭直接从城墙上跃下,只才张口,便吃了一嘴一鼻子的灰……

尘埃落定,那五十匹马连同崇黑早不见了身影,剩余的人,或趴或滚,狼狈至极,能站着的都跑到了远处,这还只是冲阵,若战豹真撕咬起来,实在难以想像会是怎样一副惨烈的画面。

“阿淑,没事吧?”

南宫括手持乌木铍,跃下战豹,走向淑姜。

多年不见,南宫括除了脸架子长开些,留了些胡茬,其余真是一点都没变,也就是从顽皮少年,长成了顽皮青年,见淑姜咳个不停,他过来就要给淑姜拍背,也没个顾忌,淑姜急急将他手打掉。

闳夭则在旁略掩着口鼻,淡然道,“南宫少主,公子呢?”

“哟,闳夭先生,自打十岁后,就没吃过先生做的饭了,甚是怀念啊。”见闳夭不为所动,南宫括收起了几许不正经,改口道,“他……带着队,从孟津过来,先去洛邑拜见微子殿下,有的好磨蹭了。”

淑姜心下一阵狂跳,她这才明白闳夭口中的“届时必有援军”指的是姬发和南宫括,而听南宫括口气,这两人之间也依旧不对付。

三人谈话之间,战豹又是一记低吼,抬眼看去,原来还有人不死心,偷偷挥着令旗企图将队伍收拢起来,这一声吼,又把几个好不容易站起来的人,吓得坐回地上去。

淑姜此时已缓过气,当下高声道,“诸位前来,是为公子豹,并非攻城,不若后退百步,待崇黑归来再谈!”

群龙无首,又摄于战豹之威,这些人当中,真有人往后退了退。

此际,月妫那辆轻车尚且安然,周围亦有士人护持,边上小巫见状,踮脚甩袖呵斥道,“谁敢后退!那边就三个人,你们还是不是男人啊!”

这小巫不说后面两句还好,一说,反是泄了士气,更令这些人敢怒不敢言。

就在此际,远处忽又传来十几骑马蹄声,崇国旗号再度飘扬,众人不由精神一振,队伍自觉收拢起来,更有人高喊,“小司马回来了!别退别退!”

然则,崇黑却突然斜了旗帜大喊,“退!退两百步!不,不对,退三百步!退三百步!”